沈婕很高興，電話打通了，江瑞秋還在D街區，他們還能通電話。吃完晚飯，她就抱著作業噔噔噔地去樓下，搬來小桌子小椅子，將座機調成擴音模式，熬起電話褒。

這次電話只響了一聲，就被拿起，像是對面的人一直守在電話旁邊一樣，話筒那頭依然是甜美熟悉的聲音，“喂……”

八卦是中國人刻在骨子里的基因，下午姜澤一聽到沈婕的電話被接通了，他立馬抱著初二的課本和輔導書就過來近距離吃瓜，還拉著沈毅在一樓客廳裝模做樣地寫作業，兩只耳朵高高豎起。

當偷聽的兩人聽到話筒傳來的那聲甜美的聲音，雖然沒有情緒，但依然很好聽，像極了……小姑娘的聲音。但秋哥……不應該是男的嗎？難道是娘娘腔？

姜澤沈毅對視一眼，滿臉疑惑，但都沒說什么，繼續豎起耳朵吃瓜。電話的那頭似乎是信號不好，或者正在做什么，總是發出滋滋滋的聲音，偶爾出現筆摔在本子上的聲音。

沈婕翻開作業本，又翻開教科書和輔導書，開始問問題，基本都是一元一次方程式的問題，電話對面的人循循教導，由淺及深，將一元一次方程的核心內容和規律解釋得十分到位，沈婕也是個聰明的姑娘，很快就能舉一反三。

其實也不怪她成績最后一名，陽光中學實驗班的老師不會顧忌個別同學的水平，只會追求效率，且能進陽光中學的學生非富即貴，基本都住這片別墅區，在六年級的暑假期間都會請家教提前預習初一的內容，就怕自家孩子輸在起跑線上。

對于他們來說，初一的時間基本都是在學初二的新內容和復習初一內容而已，沈婕就不一樣了，她就完全是新東西。本來小地方的教育質量就跟不上大城市的，又被沈父安排進實驗班，她不最后一名誰最后一名？

等沈婕問題全部解決后，捧著臉蛋雀躍地說：“秋哥，你真厲害，你現在是在我家做試驗嗎？”

“嗯，等做好了，我帶過去送給你。”電話那頭出現沙沙沙的寫字聲，似乎是在計算什么。

沈婕一臉崇拜，“好呀好呀，是會跳舞的機器人嗎？”

原本沉浸在自己世界的沈星聽到機器人三個字，立馬站起來，玩著手指慢騰騰地挪過去，蹲在沈婕身邊。

沈婕愣了一下，摸了摸沈星的腦袋，沈星并沒有躲，似乎全身心都放在機器人上面。她笑了，“秋哥，我弟弟好像很喜歡機器人，等你過來，就先把機器人給弟弟吧。”

“弟弟？”對面的人似乎有點疑惑。

姜澤扭頭看了一眼沈毅，掏出手機，飛快敲著手機：弟弟？她真把自己當成沈家的女兒了？

叮咚一聲響，姜澤愣了下，立馬將手機調成靜音。

沈毅掏出手機看了一眼，也調成靜音，回道：她本來就是沈家的女兒。

姜澤：……無話可說。

兩人同時將手機放下，沈婕對著話筒解釋道：“這邊除了一個大我幾個月的哥哥，還有一個七歲的弟弟。”

對面的人似乎對小朋友很寬容，捏著嗓子，打了聲招呼，“你好呀，小弟弟，我叫江瑞秋，你叫什么名字呢？”

沈星當然沒有回應，沈婕笑著解釋道：“我弟弟他叫沈星，他有點內向，不喜歡說話，但他很乖很喜歡機器人。秋哥，你就直接說，他在聽的。”

那句有點內向的評價讓沈毅怔楞了半晌，從沒有人這么溫柔地形容過沈星，家人也好，外人也好，所有人都只會說那個自閉癥小孩，帶著憐憫的目光，而不是看待平常人那樣的目光去看沈星。

頭一次，沈毅發現還是有人會拿正常目光去看待沈星，沈星是有機會融入正常生活中的。

沈毅還在怔楞中，姜澤曲起手肘輕輕撞了下他，示意他看手機。他才收回渙散的注意力，拿起手機，點開一看，是姜澤的信息：你妹妹好像對你弟弟還不錯。

麗姨聽到沈婕的話也微微紅了眼眶，都是好孩子，默默給每個孩子都拿了一杯果汁又退到廚房忙碌。

沈毅點頭，電話那頭的聲音再次傳了過來，是那種哄小孩的童聲，“原來你叫沈星啊，這名字真好聽。沈星，你知道機器人怎么制作嗎？”

沈毅姜澤同時看向沈星，沈星沒有反應，但背對著他們的背微微挺了下，看樣子十分專注。對面的人隔著一條電話線看不到沈星的反應，實際也并沒有要沈星真的做什么反應。

“首先你需要先畫設計稿，看你想要什么形狀的，再用3D打印機將鋁片裁出形狀，再去拼接。然后是電路板、處理器、藍牙模塊、傳感器、電容器、振蕩器、伺服電機、穩壓器、蜂鳴器、電池、連接器，再一步一步焊接。當然你需要把代碼上傳至微控制器編輯代碼，再給手柄或手機APP提供訪問機器人的功能，然后進行舵機的校準，以90度為基準，等校準好了，把舵機裝在機體相應的位置，再把傳感器裝進去，再封起來，機器人就完成了。是不是很簡單？”

沈星聽得茫然卻認真，沈婕看著沈星粉嘟嘟的臉頰，忍不住動手捏了一把，笑道：“秋哥，我弟弟好像沒聽懂，但沒關系，你來的時候給他示范一下就可以了。”

“我的問題，等我過去，我再說給你聽。”

沈星目光炯炯，磕磕絆絆地說了出生以來的第一句話，“你……你……什……么……時候……來？”

所有人先是震驚，而后是狂喜，麗姨從廚房沖出來，手里還拿著明日要煮的菜，眼眶濕潤了，怕嚇到沈星，又十分克制地停在幾步之外，最后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回了廚房。但她忍不住，放下手里的活，拿著手機出去站在花園中給先生太太報喜。

“是的，先生，小星開口說話了……嗯嗯，不是很順暢，但很清晰……”

“是的，太太，小星開口說話了，是和小婕朋友說的……對的，他問她什么過來家里玩？雖然磕磕絆絆，但很清晰……”

“……”

姜澤掏出手機：小星說話了！你弟說話了！不會再有人說他是小啞巴了！

沈毅回道：他本來就不是啞巴，他只是不愛說話。

姜澤發了個痛哭流涕的表情和普天同慶的表情。

電話那頭的人很認真地思考道：“嗯……可能還需要一段時間，也不確定要幾天，到時候我做好機器人后，我再打電話跟你說好嗎？”

電話那頭的人完全是以平等的姿態在和沈星說話，恰麗姨講完電話進來，拿起手機偷偷拍下沈星說話的一幕。他雙手緊握在膝蓋上，身子前傾，一字一頓地說道：“好……你……要……記……得……”

“好，我一定記得。”

沈星得到承諾，伸手摁斷了電話，又默默地回去角落里安靜地坐著。

麗姨眼淚當場就落了下來，沈母收到視頻的時候正在飛機上，眼淚也禁不住地滾下來，抬手擦了好幾遍都止不住，她的孩子會說話！她的孩子是正常人，只是發育遲緩了些。

沈母當場打電話推遲工作，在三天后的早晨六點到家，司機將她的行李搬到二樓最靠近東邊的主臥室，麗姨正在準備早餐，看到女主人的瞬間，立馬將手往圍裙上一擦，端著溫開水迎了出來，“沈夫人回來了——”

干練優雅的女人先將腳上的高跟鞋換成室內拖鞋，接過溫開水抿了一口，看向麗姨，神情閃爍，三日前看到視頻的激動還殘留在她體內，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

麗姨指了指樓上，笑著說道：“小婕現在肯定起了，在讀書，是個努力的好孩子。再過半個小時左右，小毅也該起床了，有時候小澤會過來叫小毅，但大部分都是小毅過去喊小澤起床跑步，大多時候小毅都會在姜家吃早飯。小星都是在七點起床，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重復刻板行為是自閉癥孩子的顯著特征，沈媽點點頭，將溫開水喝一大半后才將水杯遞給麗姨，上了樓。按照以往的習慣，她先是去了沈毅的房間，親了親沈毅的額頭才去沈星的房間，一般都只是給沈星掖掖被角就走。

但這次，她停留的時間比較長，她怔怔站在沈星的床頭，保養得很好的手有些顫抖，眼眶微微濕潤。從確定沈星自閉癥后，她開始逃避，不愿意待在家里，開始出去工作，借忙碌逃避這個事實。

只有想極了孩子，才會匆匆忙忙回來，但又怕看到孩子，在孩子醒來之前又匆匆忙忙走。要么不過夜，要么很早就離開了。沈媽對兩個孩子，尤其是沈毅，滿懷愧疚，所以對金錢上，她尤其大方。

沈媽輕輕撫摸著沈星的腦袋，睡夢中的沈星無意識地蹭了蹭她的手掌，她便沒忍住，又哭了。哭了一會，她才退出去，猶豫了一會，還是回了主臥室。

今天沈毅睡得晚了一點，六點四十五才起床，洗漱完，換上運動服，一邊戴著運動手表一邊下樓，“麗姨，我出去……”抬頭看到坐在客廳中一邊吃早飯一邊看報紙穿著居家服的沈媽，愣住了，差點抬手揉揉眼睛，好半晌才喊了句，“媽……”

沈媽看著兒子，淺淺笑著點頭，應了聲，“去跑步啊？帶頂帽子吧，太陽挺大的了。”

麗姨給沈毅倒了杯溫水，笑道：“你媽媽今天早晨剛到的家，會多待幾天。”

沈毅腦袋像是卡帶了一樣，接過溫水，愣愣問道：“待……幾天？”

沈媽放下報紙，看著兒子呆愣又期待的神情，心都軟了，說道：“這次就待到你開學怎么樣？”

離開學還有一個月的時間，就是說媽媽會在家里待一個月！

沈毅腦中頓時炸開一團又一團的煙花，眉眼彎起，即便強撐著冷靜，走路依然快飄起來了，他將水遞給麗姨，“麗姨，媽媽，我先去找小澤了。”也不管麗姨和沈媽的反應，走出家門，掏出手機，往狐朋狗友群里發了五個字——我媽回來了！！！！！

待一段距離后開始狂奔起來，一路沖到了姜澤的房間。

姜澤剛起床，正在洗漱，猝不及防洗手間的門被撞開，一對鉗子勒住了自己的脖子，牙膏泡沫差點沒嗆死他。他一手抓著罪魁禍首的手臂，彎腰趕緊將嘴巴里的牙膏吐出來，使勁拍著他的手臂，叫囔著，“松手！松手！一大早的，你要謀殺啊！”

沈毅將腦袋埋在姜澤的后背，姜澤僵住了，因為后背傳來的濕意提醒他沈毅哭了。他整個人傻住了，從沈星三歲確診自閉癥后，就沒見過沈毅哭過，現在沈毅……他哭了！

事情大條了！

姜澤第一反應是沈星出事了，他僵硬緊張又小心翼翼問道：“怎么了？你弟弟怎么了？”

話音剛落，后背就像是上了發條一樣止不住的顫動，悶悶的哈哈聲傳了過來，又哭又笑的，這孩子瘋了！

但姜澤知道，肯定是喜事，便松了一口氣，以這樣的姿勢繼續刷牙。待他打開水龍頭嘩嘩洗臉的時候，沈毅終于松手，一屁股擠開他，往臉上潑水，控制不住的笑聲從他掌中溢出。

就在姜澤以為沈毅瘋了的時候，沈毅說話了，“我媽，她要待到我們開學！一個月！整整一個月！”

額前的碎發濕漉漉的，和他眼睛一樣。

姜澤瞪圓了雙眼，沈媽多久沒回家了，他是知道的，現在沈媽不僅回來了，還要待一個月！

兩人抱著歡呼了一會，哼著歌出門跑步，哼著歌回來吃早飯，又哼著歌一起去了沈家，沈媽看到了，心情更好了。

“阿姨好——”

“小澤好——”

進門的瞬間，姜澤便被兩大風景驚得一愣一愣的，一個僵硬拘謹得像木頭的沈婕一動不動地坐在沙發的角落，眼睛都不敢動。一個守在座機旁邊的沈星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電話。

姜澤用手肘碰了碰沈毅，沈毅側過臉跟姜澤咬耳朵，“江瑞秋說等機器人做好后要來G市，讓小星等他電話。”

姜澤瞪大眼睛，隨即想到沈星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對江瑞秋說的，又默默收回那快瞪出來的眼珠子，哦了一聲，視線瞥到沈婕，抬了抬下巴，示意這又是怎么回事。

沈毅撇了撇嘴角，悄聲道：“不知道，可能是第一次見到我媽，拘謹害怕吧。”

姜澤哦了一聲，沈毅推著姜澤上樓，“走走走，我給你看我最新的海賊王的手辦，超酷的。”走到一半想到什么，扭頭燦爛一笑，朗聲喊道：“媽，我和姜澤先上樓了。”

神情十分傲嬌，逗笑了沈媽和麗姨。沈媽才抬手，笑著準備應聲好，電話鈴聲突兀地打斷了她的話，沈婕騰地一下跑了過去，沈星動作更快，伸手就撈起話筒，但他沒有說話。

沈毅和姜澤互看一眼，極有默契地停住，看了過去，豎起耳朵竭盡全力想要聽到對面的話。沈婕也不負眾望，果斷按了擴音，恰對面的人在問，“……怎么不說話？是沈星嗎？”

話筒里甜美的聲音和印象中那兇狠的小殘疾形象完全割裂，照理說青春期的男孩子都要經歷變聲這一環節，聲音像女孩子，說明小殘疾根本就沒經歷過變聲這個階段。

沈媽和麗姨非常期待地看著沈星，兩只耳朵也高高豎起，但沈星還是沒有說話。

沈婕怕對面以為沒有人掛掉電話，趕緊說了聲“小星他在旁邊的。”

對面的人傳來一道中氣十足的男聲，應該是當初去接沈婕時遇到的那個魁梧爺爺，斷斷續續跟江瑞秋交代著出行事宜。

“……手機帶著，還有這個，出門富路，身上帶夠錢，別嫌麻煩……我送你到那邊，你看下什么時候回來，我接你……”

“不用，我可以……”

“可以什么可以？你就只是個未成年，如果……警察找的是我這個監護人。”

“……”

“這個帶著吧？……這個也帶著吧……”

“……爺爺，太重了……”

“……我聯系好了，到時候會有人接你去酒店……我知道小婕的家，放心，不會錯……這個帶嗎？這個帶吧？還有這個……”

“……”

沈毅聽了一耳朵不放心的交代，心里很是羨慕，自己每次出去玩的時候，從沒有人這么再三交代，于是……他羨慕變成了嫉妒，猛翻了個白眼。

對面的絮叨終于結束，江瑞秋的聲音又傳了過來，帶著哄小孩的耐心，“沈星，我機器人做好了，我現在還不怎么會編輯代碼，只會簡單的，所以機器人是沒有辦法聲控的，只能用手柄，就像電視的遙控器一樣。外形是那種……你見過蜘蛛嗎？”

沈星搖搖頭，沒有說話，沈婕正準備幫他說，江瑞秋的聲音又傳了過來，柔和卻堅定。

“沈星，我看不到你，只能靠聽，你要回答我，不然我不知道你的意思。”

所有人都看向沈星，電話那頭的人也不說話了，可能是在耐心等沈星，也可能只是在忙自己的事，因為對面傳來了沙沙寫字聲，還有翻書的聲音。緊接著是凳子倒了的聲音，應該是江瑞秋不小心絆倒了。

沈星憋紅了臉，雙手舉在胸前，不斷絞著，耷拉著腦袋，久久不說話。就在大家以為沈星不會開口了，沙啞、磕絆的聲音從他不斷努力張開的嘴巴溢了出來，大家像是經歷了一場拉鋸比賽終于打贏了，激動得想要歡呼，又怕嚇到沈星，克制住了。

“沒……沒……沒……見過。”

江瑞秋沒有表示疑惑，平淡地開始闡述：“蜘蛛是有一個腦袋，一個身體，八個爪子，會吐絲，會織網的節肢動物。”

沈星：“啊？”

對面傳來翻找的聲音，不一會兒，江瑞秋說：“你喜歡動物嗎？”

沈星重重點頭，摳著手指，一字一頓地對著話筒說：“喜歡。”

江瑞秋：“那我帶動物百科全書給你好不好？”

沈星急了，“不要……機器人……不要……機器人……”

江瑞秋頓了下，明白沈星的意思后，解釋道：“機器人也送你。”

沈星笑了，對著話筒重重地點下頭，“嗯。”

沈婕終于逮到空隙，問：“秋哥，你什么時候過來？”

聽著話筒的聲音以為是女孩子的沈媽聽到這聲稱呼，頓時都不好了，遲疑地再三看向沈婕，張了張嘴，最后還是沒說話。

江瑞秋沒有回答，回答沈婕的是那個魁梧的爺爺，“小婕啊，小秋是后天，就是8月3日下午兩點的飛機，到G市應該五六點左右，酒店是榮華酒店，離你那邊也不遠，打的大概需要二十分鐘左右吧。你放心，我送小秋過去后再回來，我聽我朋友說榮華酒店的安保系統很好，住那里很安全，你放心。”

“回程的機票也定了，是8月10號上午11點的，中午在飛機上吃，我會去機場接小秋的，放心放心，爺爺做事，絕對穩妥。”

沈婕聽到只待一個禮拜，有點失落地“啊”了一聲，“只待一個禮拜啊？”

江瑞秋連忙解釋道：“學校老師組織了一個奧數補習班，為期半個月，我報名了，需要趕回來上課。”

沈星也很失望，他摳著手指，“什么……什么……什么時候……來……什么時候……來？”

江瑞秋：“后天。”

沈星：“什么……來……時候……什么時候……什么……時候……來？”

一連重復了三四遍，大家才明白沈星問的是江瑞秋下次來的時間。

江瑞秋頓了下，“寒假吧。”

沈星“嗯”了一聲，不打招呼，伸手摁掉了電話，然后坐在門口，遠遠望著中間隔了一個花園的大門，一動不動。麗姨趕緊搬來小風扇，生怕這小祖宗熱到了，時不時端點蜂蜜水和水果投喂。

沈毅撇了撇嘴，推著姜澤上樓，啪的一下，不輕不重關了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