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毅家的別墅區是在山頂上，只有幾戶人家，出入的都是非富即貴的，很少有出租車過來。但這天沈毅和姜澤剛沿著公路晨跑回來的時候，一輛出租車呼嘯而過，兩人立馬加快速度往家里跑去。

江瑞秋來了！

兩人沖到沈家門口的時候，一個又瘦又黑的光頭小男孩剛關上車門，瞥了他們一眼，一手抱著小箱子，一手掏出手機翻找著什么。

這人好兇。

這是沈毅和姜澤的第一反應，兩人撐著膝蓋呼呼喘著粗氣，一瞬不瞬地盯著小男孩。

小男孩一身雜牌運動服，短袖長褲，雜牌運動鞋，背著一個黑色的舊書包，正準備打電話。姜澤瞥了一眼沈毅，深吸一口氣，直起身子，才發現這男孩是真的很小只，不知道有沒有一米六，他問：“是江瑞秋嗎？”

江瑞秋動作一頓，扭過頭來看姜澤，點了點頭。

姜澤笑著介紹道：“我叫姜澤，”又指著沈毅，“他是沈毅，是沈婕同父異母的哥哥，這里就是沈家，我們帶你進去吧。”

江瑞秋點頭，將手機放進兜里，雙手抱著小箱子，面無表情地說：“那麻煩你們了。”

聲音和電話里的一樣好聽，但少了甜美，冷淡過頭了。

江瑞秋的聲音和江瑞秋本人十分不搭。

沈毅站在大門前，聽得一聲驗證通過后，大門緩緩打開。他瞄了一眼江瑞秋，江瑞秋僅看了眼大門后就收回視線，若無其事地跟在沈毅身后。保安正在吃早飯，和沈毅打了聲招呼后，非常禮貌地不多看不多聽，是個高素質的保安。

三人進門后，大門在身后緩緩關上，走了大概六百米后，才走到別墅的門前。沈星正坐在門前發呆，摳著手指頭，連視線都沒給他們。反倒是客廳里的沈婕，一下子蹦起來，沖過來撲到江瑞秋身上，手里還抓著筆，興奮地喊著：“秋哥——”

江瑞秋趕緊一手將小箱子靠在腰間，一手摟住沈婕的腰，抱了個滿懷。

沈媽和麗姨看過去，齊齊皺了眉頭，不像話，但都沒說什么。

沈毅走過去蹲在沈星面前，輕輕喊了聲，“小星，你看誰來了？”

沈星沒理他，沈媽、麗姨和姜澤的視線集中在沈星身上，沈毅又說：“江瑞秋來了。”

沈星還是沒反應。

沈毅說：“機器人來了。”

沈星才抬起頭，茫然地看著沈毅。

沈毅指了指雖分開但依然挎著江瑞秋胳膊的沈婕的方向，“吶，江瑞秋。”

沈星笑臉騰地亮了，站起來，摳著手指，“蜘蛛……蜘蛛……蜘蛛……”臉歪向一邊，沒有看向江瑞秋。

江瑞秋抽回手，走到沈星面前，將小箱子放下，直起身子朝沈星伸出手，“你好沈星，我是江瑞秋。”

沈星沒有伸手，眼睛依然看向別的地方，“沈星……沈星……我叫沈星……我叫沈星……”

江瑞秋收回手，將背上的書包隨意放在一邊，坐在門口，拆開箱子，仰頭對沈星說：“這就是機器人，你要看嗎？”

沈星蹲了下來，視線挪到箱子里裝的零件上，“要……要……要……”

沈媽悄悄抬手抹了下眼角，抿了口果汁，才轉過去繼續看。

沈毅看江瑞秋將箱子里的零件全倒了出來，一邊裝一邊給沈星解釋。才一會功夫，不過五十厘米大的蜘蛛就拼裝成了，江瑞秋將手柄交給沈星，說：“你試試。”

沈星往前掰了下，機器人就往前走了一步，他驚奇地瞪大眼睛，又往左掰了下，機器人往左動了下。瞪了一會，彎腰將機器人抓在懷里，進了屋。沈婕笑著對江瑞秋說：“我弟弟很可愛吧，就是不愛說話了點。”

主人沒請客人進去，是件非常不禮貌的事，沈毅趕緊將人請了進來，沈婕看到沈媽的瞬間又拘謹了起來，捏著江瑞秋的衣擺，低著腦袋小小聲地叫了一聲“阿姨。”

江瑞秋扭頭看了眼沈婕，又回過頭來喊了聲，“阿姨好，”比起沈婕，江瑞秋就顯得大大方方的。

沈媽點頭，本想擺手讓他們上樓的。后想到他們擁抱的畫面，又是青春期的孩子，正是對性懵懂的時候，不敢讓他們單獨相處，于是笑道：“坐吧，大老遠過來的，累了吧。”

江瑞秋大方地坐在沙發上，沈婕挨著他坐，麗姨立馬給二人端來了果汁。沈毅都已經轉過身去準備上樓了，奈何姜澤那廝太過好奇，一屁股也坐在了沙發上，無可奈何，只能也坐了下來。

麗姨給他們兩個端來了早飯，順口問道：“小秋啊，你吃了沒？”

江瑞秋愣了下，顯然不習慣剛見面的陌生人叫得這么親近，但伸手不打笑臉人，她還是點了點頭，“嗯，吃過了。”

兩個少年人埋頭苦吃，時不時偷瞄江瑞秋，有時候對上江瑞秋的視線，又尷尬地笑了笑，特別傻。

江瑞秋忽然想到什么，打開書包，一件東西一件東西地往外掏。先是拿了動物百科全書給沈星，這書有說明又有插圖，沈星非常喜歡，抱著不撒手。這樣的沈星取悅了江瑞秋，她露出了來G市的第一個笑容，揉了把沈星的腦袋，沈星沒有排斥，也沒有回應。

緊接著江瑞秋拿出了第二樣東西，是兩本厚厚的筆記本，遞給沈婕，說：“這一本是數學的，一本是物理的，初中三年的知識點我都整理好了，想著你應該需要，就帶過來了。”

沈婕又想擁抱江瑞秋了，但看到沈媽警告的眼神，又默默縮了回去。她翻開筆記本，沈毅瞄到里面的字跡清秀端正，一筆一劃，很認真，用不同顏色的筆標注著。

初中三年的知識點……

就那個小地方？

江瑞秋很認真很刻苦，這是沈毅對江瑞秋的第二個印象。

江瑞秋拿出了第三樣，是一對耳環，材質看起來像是木頭，非常小巧，雕刻成了鳳凰，還部分染了紅色，像是正在涅槃重生，十分精致。她遞給了沈媽，說：“阿姨，過來這邊真的打擾了，這是給您帶的禮物。”

沈媽眼睛亮了一下，接過來立馬戴在耳朵上，摸了下江瑞秋的腦袋，“謝謝小秋，阿姨很喜歡。”頓了下，又說：“這幾天好好和小婕玩，我讓司機送你們去市區，好好玩，好好吃，要盡興。”

江瑞秋認認真真地道謝，“謝謝阿姨。”

沈媽這么安排也有私心，至少能控制他們回來的時間，不至于兩眼一抹黑。

江瑞秋拿出了最后一樣東西，是一張素描，草帽路飛全員船員，遞給了沈毅。沈毅受寵若驚，雙手接過，只聽他說道：“我也不知道你喜歡什么，但我很喜歡海賊王，所以就畫了一張畫，希望你會喜歡。”

沈毅楞楞地點頭，“我很喜歡。”

簡直是賺到了好吧，沒想到江瑞秋也喜歡海賊王。

因為這個共同的喜好，沈毅稍微對江瑞秋印象好了點。

江瑞秋最后從書包里拿出了一包土特產，起身遞給了正在廚房忙碌的麗姨，說道：“這是我爺爺自己做的臘肉，希望阿姨會喜歡。”

麗姨笑瞇瞇地接過，“謝謝小秋，中午我們就吃炒臘肉好不好？”

江瑞秋點頭嗯了一聲，回去沙發乖乖坐好，扭頭一看，正對上姜澤期艾的小眼神，愣了一下，抱歉道：“對不起，我不知道還有你，所以沒準備你的禮物。”

姜澤笑容都僵住了，連忙擺手道：“沒事噠~沒事噠~沒事噠~噠~”

笑得比哭都難看。

沈毅憋笑都快憋瘋了，連忙端著空碗去廚房，在廚房里掏出手機在狐朋狗友群里瘋狂吐槽，群里還有他另外兩個發小何翔和賀煒。

沈毅：家人們誰懂啊？我快笑瘋了

沈毅：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哈哈

何翔：？

賀煒：？

沈毅：江瑞秋來了

何翔：？！！！！！！！！！！來了？！！！！

賀煒：江瑞秋？那個小殘疾？！！！！！！！

沈毅：對的，是他！

沈毅：就是他！

沈毅：他帶了一堆禮物過來，每個人都有，除了小澤。

何翔：？

賀煒：嗯？所以？

沈毅：姜澤還以為有給他帶，就這么眼巴巴地看著人家，看得人家沒好意思，趕緊跟他道歉，說不知道有他這個人，所以沒給他準備禮物。

何翔：小澤沒哭？

賀煒：絕對偷偷哭！一邊說沒事噠噠噠噠~~~~~~一邊在心里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何翔：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何翔：讓我笑會。

沈毅：沒錯，小澤就是這樣一邊說沒事噠噠噠噠~~~~~~~~一邊淚流滿面。

沈毅：救命！！！！好搞笑！！！！！

沈毅：我快憋瘋了。

何翔：對，小殘疾住哪。

沈毅：酒店，你家的榮華酒店，一個禮拜。

沈毅：10號走。

何翔：榮華酒店？你確定？

沈毅：他爺爺是這么說的。

何翔：我家的酒店都是走高端的，普通一點的房間一個晚上也要五六千

賀煒：你不是說小殘疾家是很旮旯角落的嗎？難道是深居淺出的富人？

何翔：他穿的衣服什么牌子？私人定做的嗎？

沈毅看了眼客廳中的江瑞秋，又低頭敲了兩個字：雜牌

何翔：……那怎么住這么貴的酒店？

賀煒：難道是家里假裝沒錢讓他從小懂得吃苦嗎？

沈毅正要敲字回復，抬頭對上姜澤幽怨的眼神，視線一瞥，看到他手里的手機，就知道他看到了群里的信息。咧嘴一笑，瀟灑將手機放進兜里，接過麗姨切好的水果盤，走過去放在桌上。

江瑞秋已經在教沈婕功課了，沈星還在摸著那本百科全書，七歲的沈星沒上過學，還不識字，只能看著插畫。

江瑞秋不午睡，沈毅和姜澤像是觀看稀奇動物一樣觀看著江瑞秋，當然，是偷偷的。沈媽、沈婕和沈星都已經上樓午睡了，麗姨忙完也去休息了。也許是沒有長輩在的緣故，江瑞秋很放松，癱在沙發上，從書包里掏出一本書和一本本子，徑自在上面寫寫畫畫起來，有時候停下來看書，更多時候都是在寫寫畫畫。

沈毅湊過去一看，《算法導論》，對于初中生來說是很深奧的書籍，與姜澤面面相覷，最后得出一個結論，江瑞秋是為在制作機器人鋪路。

兩人的目光偷感十足，次數多了，難免讓人覺得不自在。江瑞秋暗暗嘆口氣，盡可能控制視線，不去和兩人不停偷瞄的視線交集，心里騰地升起一股煩躁，感覺自己像是動物一樣被圍觀。

如果不是因為自己，沈明就不會去世，沈婕也不會被接回沈家，在這里活得戰戰兢兢。為什么就非要吃那個蛋糕呢？江瑞秋已經忘記要吃蛋糕的理由，她只記得當時正下著大雨，她撐著雨傘雀躍地等在路邊，沈明騎著三輪摩托突突突地從雨中駛來，他不停地大聲喊：“江瑞秋，蛋糕來了——”

雨聲太大，淹沒了他的喊聲，但江瑞秋知道他在喊自己，高興地咧起嘴角。

沈明正要將摩托拐進岔口，嘭一下，迎面撞上了大貨車。因為不是工業區，D街區很少有大貨車進來，只偶爾有想要抄近路的司機或走錯路的司機會進來，但那天偏偏就這么巧，有一輛大貨車開了進來，偏偏司機疲憊駕駛來不及反應，又誤將加油當剎車一踩到底，三輪摩托車被撞得粉碎。

沈明被卷入車底，雨水還沒沖刷走了他的血，積在小水坑里，在昏暗的燈光下一閃一閃，刺得江瑞秋眼睛生疼。他的斷臂和撞碎的蛋糕一起飛滾到江瑞秋的腳下，江瑞秋一動不動地站在雨中，哭不出來，喊不出來，徹底失語。

司機害怕承擔責任，逃逸了，D街區里沒有監控，找不到肇事貨車。江瑞秋被那場大雨困了整整一年半，特別冷，特別窒息，她打架，抽煙，逃課，打黑拳，打街頭籃球……

江瑞秋不自殺，但在用別的方式求死。

一場黑拳，打得她站不起來，但也沒死，癱瘓了。沈家來接沈婕的那天是她癱瘓的第二個月，爺爺沒有責怪，沒有指責，像沈明還在的那樣該做什么做什么，該給她看的書和指導的作業一份沒少，該吃的營養餐一份沒少，樂呵呵的臉上似乎和平時沒兩樣，但她就是看到了爺爺幾乎都變白的頭發。

之后她就開始生病，意識抽離身體，情緒不受控制，大起大落。爺爺每次都會抱著自己，告訴自己他在，他沒走，生病是正常的，有情緒是正常的，一切都會好起來。

江瑞秋生病了很久，直到那沈明制作的小機器人，明明沒電歇菜了大半年，卻顫顫巍巍地晃過去堅持不懈地撓著她的腿角，像是冥冥中沈明的鬼魂回來附在機器人身上讓她不要放棄一樣。江瑞秋淚流滿面，時隔半年，那場未在大雨中宣泄的情緒在那時走上正軌，終于找到了出口，先是壓抑地哭泣，而后是嚎啕大哭。

緊接著，她配合治療，努力站起來，做康復，雖然沒有之前的生動，但好歹看起來像是人樣了。沒有見沈婕的一年里，江瑞秋在不斷讓自己變得結實健康，她害她失去了哥哥，她就要代替她哥哥照顧她。

于是沈婕、機器人和爺爺，就變成了江瑞秋的生活。

和沈星通電話的剎那，江瑞秋隱約有種感覺，覺得沈明是以另一種方式回來了。和爺爺描述了沈星的言語，爺爺說他可能是自閉癥，但可以干預治療，如果將沈星隔離在社會之外，沈星就會徹底變成一個孤島。

江瑞秋查了很多關于自閉癥的資料，做足了準備才來G市。看到沈星的剎那，還是忍不住震驚了，真的和沈明很像，又和沈明一樣酷愛機器人，于是擅自做主，將沈星納入了自己的生活中。

看了將近一小時的書，江瑞秋揉了揉困頓的雙眼，癱在沙發上，雙臂展開，仰著腦袋想沈星的事，想著想著，扭過頭去與沈毅的視線對了個正著。

很自在啊。

真把這里當自己家了。

沈毅不屑地想著，猝不及防對上江瑞秋的視線，愣了下，張口要說些什么，江瑞秋的聲音便堵住了他的話。

“你弟是什么時候發現的？”

沈毅沒反應過來，“什么？”他弟怎么了？發現什么？

江瑞秋定定地看著沈毅，“沈星的自閉癥。”

所以江瑞秋是知道沈星自閉癥的事！

沈毅：“……三歲。”

江瑞秋：“沈星上幼兒園沒？”

沈毅警惕地看向江瑞秋，“沒有。”

江瑞秋扭過頭，不再說話。

莫名其妙。

江瑞秋絕對不是什么好東西，沈毅覺得他是要在沈星身上下功夫，比如為沈婕爭取家產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