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見到沈婕，沈毅確信沈家岌岌可危的平衡隨時可能會被打破，甚至完全失控。

因為沈婕身邊的野獸——江瑞秋。

那是一雙野獸的眼睛，既兇又狠，像看獵物般看著他們，即便江瑞秋是坐在輪椅上，兇悍的氣勢也不減半分，就好像……剛十四歲的沈毅不懂怎么形容，腦中只浮現出一匹脫離狼群的孤狼，身上的毛既沒豎起，獠牙也沒亮出，但就是感覺到一靠近就會被囫圇吃掉。

沈毅準備往后退，視線在那輪椅上定焦兩瞬，隨即挺起小胸膛，倔著臉站直。

哼，不過是個小殘疾，怕什么！

從G市到這個潦草小農村并沒有直達的飛機，坐一個小時飛機到潦草小城市的機場，再開車開兩個小時東拐西拐到這個潦草小農村的潦草街區，沈毅是非常不高興的，坐車坐得暈頭轉向。

沈家在G市有頭有臉，沈老爺子不管三個兒子是什么作風，只有一個原則，自家血脈不能流落在外。但只管接回，只管給錢，其余一概不管。才不管你有沒有得到愛，是否得到妥善周全的照顧，只要表面上的體面。

沈毅一直以為自己的父母是相愛的，雖然照顧自己和弟弟的只有保姆，但他們依然是幸福的，爸爸并沒有像兩個叔叔一樣情婦私生子滿天飛。但這是什么？天下烏鴉一般黑。

弟弟有自閉癥，媽媽一直是自責無法面對的，沈毅從記事起就知道爸爸即便面上沒說，心里也在怪罪媽媽，嫌棄媽媽的基因不好。但他以為爸爸還是愛媽媽的，因為他們并沒有離婚，他們還是一家人。

可是他錯了，上個禮拜爸爸媽媽詭異地同時出現在家里，沉默坐在沙發上，桌上是一張照片。他之前有見過，是一個少年牽著一個小女孩站在樹下，笑容洋溢，陽光透過樹葉打在他們臉上，耀眼溫暖極了。

沈毅站在樓梯口不敢下樓，瞥了一眼，六歲的弟弟沈星安安靜靜地坐在地上不知道在看什么，他總是這樣，不說話，也不看別人，活在自己的世界。

樓下沉默讓沈毅逐漸焦慮煩躁，沉默許久，沈媽說：“你要接她回來？”

沈爸點頭，“她媽媽還有哥哥都去世了，我要接她回來。”

兩人又不說話了，像是暴風雨前的寧靜。沈毅扶著樓梯，垂下眼眸，盯著露出拖鞋的腳指頭，視線一掃，看到沈星傻愣愣地盯著地毯，往上一看，他褲子全濕了。沈毅嘆了口氣，走過去拉住沈星的手腕，準備去房間給弟弟換褲子，此時，樓下又響起說話聲，他拉著弟弟停了下來。

沈媽的聲音很平靜，“住哪里？”

沈爸頓了下，艱澀回道：“她還小，才十四，就接到家里住吧。”

沈媽看向沈爸，“爸知道？”

沈爸回視沈媽，視線一觸即離，心虛道：“知道。”

沈媽終于爆發，騰一下起身給了沈爸響亮的一巴掌，“你這是在威脅我，你明知道爸一定會去接回來，你兩個弟弟的那些孩子都塞滿了整個沈家，你現在才告訴我這件事！”

音量徒地拔高，“沈浩，你是故意的！既然都偷偷生了！為什么就不能一直養在外面！你沈家要體面，為什么非要拉上我！我為什么要裝得大度！沈浩，你混蛋！你……”

沈媽突然反應過來，瞪大眼睛，“是不是你養在外面的女人臨死前把這兩個狗雜種的事捅給你爸？”

許久，沈爸才點頭。

沈媽頹然跌坐在沙發上，苦笑著，“好算計，兒子死了，自己死了，分不到財產了，就要女兒回來爭。”

沈媽哭了一會，手掌往臉上一推，去了趟洗手間，洗把臉出來恢復了冷漠的神情，說道：“沈浩你聽著，如果屬于我孩子的東西被分給了那小丫頭，我不會放過你的，你知道的，我說到做到。”

沈爸愣了下，隨即點頭。

沉默了一會，沈媽重新坐到沙發上，問道：“她叫什么名字？”

“……沈婕。”

聽完談話后，沈毅才拉著弟弟去換褲子。大局已定，本來是只有沈爸去接，但沈毅想看看那個讓自己家雪上加霜的妹妹，也跟著去了。

沈婕很漂亮，可能像她媽媽，和自己同歲，只小自己兩個月，躲在一個體格健壯的爺爺身后哭得梨花帶雨、楚楚可憐。沈毅知道自己視線過于冒犯，沈婕哭得更厲害了，抽泣著幾乎要背過去，小殘疾用手推了把輪椅，橫在沈婕的身前，保護味道很濃。

那雙眼睛，沈毅不知道為什么會在一個孩子的身上看到獸性，但他確實有點怵江瑞秋，并不敢對上他的眼睛。之后更是顧不上打量沈婕生長的環境，就一副受不了地催促著沈父離開。

回到G市的沈婕戰戰兢兢，也許是本來就體質差，也許是水土不服，當晚就發起燒來，沈父沈母已經飛去國外，只有保姆和家庭醫生在照料。

沈婕的房間是在二樓最靠近樓梯口的那間，半夜沈毅起來喝水的時候要經過，她的房門沒有關，也沒有開燈。走廊上的燈光從半開的房門鉆了進去，沈毅借著燈光打量了一圈，只看到了床上被掀開的被子以及大開的窗戶。

頓時什么瞌睡蟲都被嚇飛了，推門沖進去，啪的一下開燈，整個屋子都亮了起來。沈毅沖到窗前，探出上半身朝下眺望著，尋找著，地下黑漆漆的一片，只有昏暗的燈光，沒看到什么。

沈毅覺得不行，得下去庭院找，扭身的瞬間，視線往梳妝桌那邊一掃，震驚了。沈婕縮成小小的一團，抱著布娃娃，鎖在桌下痛苦地喘息，嘴里還嘟囔著什么。

沒有跳樓！

沈毅松了一口氣，后知后覺，后背竟被驚起了一身冷汗，靠在窗臺上呼了幾口氣，才走過去糾結了一下，是要將人抱去床上還是任由她縮在那里。沈毅沒有聽清沈婕在嘟囔什么，但卻清楚地聽到了她在喊哥哥。

沈毅渾身一僵，將人抱到床上后才反應過來，人家是在喊她那個已經過世的一母同胞的哥哥，才不是喊他這個半道闖出來的半真半假的哥哥。氣惱地將被子一甩，啪一下，關燈，又啪一下，關門，下樓去喝水。

少年人的生命力就像夏天一樣，住在隔壁的姜澤頂著十點多的大太陽熱情洋溢地沖了進來，光是看著，沈毅就覺得很熱。那整一個熱氣團直接往沙發上撲過來，一把搶過他手里的冰鎮芒果汁，咕嚕咕嚕幾下就喝光了。

姜澤覺得不過癮，自顧自地端起裝果汁的透明瓶給自己再添了一杯，喝了一半，眼睛咕嚕嚕轉著，只看到住家保姆忙前忙后和安安靜靜在一邊不知道在看什么的沈星，支支吾吾了半天沒說出一句話來。

客廳中播放著科學頻道，是沈星最愛聽的聲音，如果有聽到自己喜歡的內容，他就會轉過來盯著電視。這是他對外界唯一有反應的接觸，沈毅不愛看，但摸出規律后，他就習慣性每天播放這個節目。

沈毅看了眼電視，恰正在播放機器人環節，扭頭看向沈星，果然轉過頭來，目不轉睛地盯著電視。他起身給弟弟倒了一杯果汁，放在他手里，坐在姜澤身邊，看了他一眼，隨手抄起一顆橘子剝開，一半給他，一半塞自己嘴里，邊嚼邊說：“別看了，生病了。”

姜澤失望地“哦”了一聲，隨即問道：“還有一個月的假期，有準備去哪里旅游嗎？”

沈毅張開雙臂往后一癱，看著天花板嘆氣道：“不了，家里多了個陌生人，小星會害怕，我還是乖乖在家里好了。”

話音才落，樓梯那邊悉悉索索傳來一陣聲音，兩人齊刷刷看過去，是沈婕扶著樓梯走下來。腳步虛浮，無精打采的，住家保姆麗姨連忙迎上去探了下她的體溫，見退燒了才放心，邊將沈婕往沙發那邊摟，邊囑咐道：“退燒了就好，你昨天沒吃什么東西，我熬了點粥，你先喝點溫水趁熱吃。”

麗姨說完便去盛粥，沈婕呆呆坐在沙發上，茫然地盯著手里被塞進來的溫開水，又茫然地看向沈毅和姜澤，眨了眨眼，眼睛布滿血絲。似乎反應了半天才反應過來是在哪里，水杯骨碌一下掉在地毯上，有一塊地毯的顏色立馬變深了。

沈婕十分驚恐地站起來，磕到茶幾，猛地往后退，哐一下被地毯絆倒，摔了個底朝天。沈毅和姜澤愣了下，反應很快，在麗姨還沒跑過來的時候就已經將沈婕扶了起來。

沈婕很害怕地一把甩開他們，往后退了幾步，猛地朝樓上跑去。

“小婕……”麗姨端著粥就追了上去，留下沈毅和姜澤面面相覷。

姜澤問：“她是在怕你還是在怕我？”

沈毅：“……可能都……有？”

沈毅看向沈星，這個動靜并未驚擾到他，依然乖乖地盤坐在那里看電視。

午飯沈婕也沒有下來吃，姜澤對這剛來的妹妹好奇極了，就在這邊蹭了午飯。就當他們吃完昏昏欲睡的時候，沈婕躡手躡腳地下樓了，直奔電視旁邊的座機。他們躺在沙發上假裝閉著眼睛，實則豎起了兩只天線，偷偷瞅著沈婕要做什么。

沈星已經去睡午覺了，電視的聲音也被調小了，沈婕做賊一樣時不時看看沙發上的兩人，飛快地拿起話筒，按下按鍵，聽了一會，掛掉，然后重新按，再掛掉，再按。對面始終沒有人接，嘗試了五六次，她就沒再打了，垂頭喪氣地上了樓。

等聽到樓上房門關上的聲音，兩個少年騰地一下從沙發上一躍而起，沖到座機前，查詢了下通話記錄，對視一眼，果斷重播了回去，但沒有人接。

整個假期，沈婕每天都會撥打那個電話，但從沒接通過。她被安排在重點中學，與沈毅一個班，但沈毅是實驗班，節奏快，她跟不上，初一一整年，她都在哭泣和焦慮中度過。

沈毅對沈婕很微妙，他想對她好，又覺得如果對她好，就是對媽媽另一種意義上的背叛，所以在沈婕的角度，沈毅對她十分冷漠。沈星和自己的哥哥長了一張一模一樣的臉，沈婕每次委屈了，想哥哥媽媽了，就偷偷多看兩眼沈星。

但也只敢兩眼，因為沈毅每次都會兇巴巴瞪她。毫無疑問，以她的水平，期末考又是最后一名，且與倒數第二名有了天埑一般的距離。放假的第二天，她又習慣性地去撥D街區自己家里的電話，本也沒抱期待，但被接通了，一聲淡淡的甜美的聲音透過話筒傳了過來。

“喂——”

沈婕怔住了，眼淚滾了下來，沒聽到掛電話聲音的沈毅扭頭看了過去，愣了下，隨即反應過來電話被接通了的事實。沈婕的媽媽死了，哥哥死了，在那里除了那個體格健壯的老人外，大概就只有那個小殘疾了。

沈毅對上沈婕的視線，立刻移開，裝作若無其事地看電視，手伸進褲兜里，掏出手機，對著姜澤的手機實況轉播。

沈毅：沈婕的電話打通了。

姜澤立馬回過來：是誰？

沈毅：不知道。

姜澤：她哥和她媽不是死了嗎？

沈毅：嗯。

姜澤：那她家里還有誰能接電話？總不能是鬼吧？

沈毅：可能是吧。

姜澤：毅哥，別嚇我。

沈毅：我也被自己嚇到了。

姜澤：……

隨即鬼的身份揭曉了。

沈婕雙手捧著話筒，哭哭唧唧了半天，“秋哥……嗚嗚嗚嗚嗚……”而后便是長達半小時的哭泣，也不知道對面有沒有說什么，等哭完了，沈婕也掛掉了，抽抽噎噎地去了樓上。

沈毅面無表情地打字直播：沈婕對著電話哭了半小時。

姜澤：她是林黛玉嗎？

沈毅：她沒林黛玉好看。

姜澤：……你嘴太毒了，好歹是你妹妹。

沈毅：我只有弟弟。

姜澤：信你個鬼，你就表面上犟，也不知道是誰偷偷去警告找沈婕麻煩的男生。

沈毅：不是你嗎？

姜澤：……

沈毅：你不會喜歡沈婕吧？

姜澤：……

沈毅：也是，沈婕應該像她媽，小狐貍長相。

姜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