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窖里死寂了一瞬,只有油燈燈芯燃燒時輕微的噼啪聲,以及眾人粗重的呼吸。
岳錚那句“玄悲大師自身便是‘棧道’!”如同驚雷,炸得眾人思緒翻騰,卻又在瞬間照亮了迷局。
“妙啊!真妙!”魯大洪猛地一拍大腿,震得旁邊酒壇嗡嗡作響,臉上橫肉都因興奮而抖動,“大師在明,帶著真家伙,那幫金狗和鐵騎的眼睛必然死死盯在他身上!咱們這兩路,反而更安全了!”
林昭緩緩點頭,眼中精光湛然,補充道:“不僅如此。大師佛法高深,定力非凡,身處虎穴狼窩,反而能看清魑魅魍魎的底細。他帶著真玉璽,便是最大的誘餌,也是最好的牽制。金人投鼠忌器,既要逼問玉璽秘密,又不敢真對大師如何。這‘請’字,用得妙,大師這‘棧道’,做得絕!”
柳蟬衣迅速冷靜下來,思維急轉:“此計關鍵在于‘真’與‘假’、‘明’與‘暗’的配合與時機。林大哥,魯舵主,你們西行入蜀,需將假玉璽的‘寒氣’與‘異象’做得十足逼真,更要讓金人確信你們攜帶的便是真貨!我會調配一種‘寒引香’,氣味極淡,但能吸引追蹤用的特殊獵犬,造成玉璽就在你們身邊的假象。”
她邊說邊走到那壇新酒旁,動作麻利地挖出一大塊濕潤、粘稠、散發著濃郁酒香的窖泥,置于一塊干凈油布上。又從千機匣中取出幾樣粉末:一種如霜似雪,寒氣逼人(寒玉粉);一種在油燈光下泛著幽藍微芒(特殊熒光石粉末);最后是粘稠如蜜的透明膠質(特制粘合劑)。
“寒玉粉模擬寒氣,熒光粉制造異象微光,粘合劑混合窖泥塑形,再以千機秘法刻印龍紋鈐記…一夜,足矣!”她十指翻飛,如同穿花蝴蝶,各種材料在她手中快速調和、塑形,一個粗糙的玉璽泥胚雛形漸漸顯現,隱隱透出寒氣與微光。
岳錚看著柳蟬衣專注的側臉,心頭微暖,隨即轉向趙承宗,聲音沉凝:“趙東家,此行南下太湖,歸云莊是重中之重。您傷勢沉重,但您腦海中的‘老龍口’水下結構圖,是解開玉璽與龍脈關聯的關鍵鑰匙,更是我們日后行動的根本。沿途兇險,您務必保重!”
趙承宗靠在冰冷的酒壇上,臉色蒼白如紙,但眼神卻異常堅定。他吃力地點點頭,聲音微弱卻清晰:“岳兄弟放心…老夫…還死不了。水下所見…那巨大的…金屬結構…如同…地宮…方位、形制…已深印腦中…只待…繪制出來…咳咳…”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嘴角溢出血絲,孫郎中連忙上前為他渡氣按摩。
“事不宜遲!”岳錚環視眾人,目光如炬,“林大哥,魯舵主,假玉璽一成,你們即刻啟程!大張旗鼓,廣布疑陣,聲勢越大越好!務必讓金人鐵騎主力被你們牢牢吸引西去!”
林昭抱拳,聲如金石:“岳兄弟放心!林某定將這出戲唱得轟轟烈烈,讓金狗無暇他顧!”魯大洪也拍著胸脯:“包在俺老魯身上!這江陵地界,俺熟!保管讓他們追得暈頭轉向!”
岳錚最后看向孫郎中和老王頭:“孫老,王伯,江陵已是是非之地,不宜久留。你們隨林大哥一路西行,有他們照應,相對安全。待風波稍定,再尋去處。”
孫郎中看著虛弱的趙承宗,老眼含淚,最終還是重重點頭:“好!老頭子聽安排!岳少俠,柳姑娘,趙東家…你們…千萬保重!”老王頭也連連作揖,感激涕零。
與此同時,江陵城官驛。
夜色如墨,官驛深處一間重兵把守的廂房內,燭火通明,卻驅不散那股沉重的壓抑。
玄悲大師盤膝坐于蒲團之上,雙目微闔,手中一串古樸的紫檀佛珠緩緩捻動,口中低聲誦念著《金剛經》,神色平靜無波,仿佛身處禪房而非龍潭虎穴。那方用層層粗布和符箓包裹的傳國玉璽,就靜靜放在他身前三尺之地的一個特制木盒內,盒蓋敞開。
完顏宗弼的副手,那名被稱為“薩滿大人”的鷹目老者,盤坐在玄悲大師對面。他并未緊盯玉璽,反而用一種審視、探究,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忌憚目光,牢牢鎖定玄悲大師周身那層若有若無、溫潤平和的佛光。
房間四角,肅立著四名身披玄黑重甲、面覆猙獰鬼面的金國鐵騎精銳。他們如同冰冷的鐵鑄雕像,紋絲不動,唯有面甲眼孔后偶爾閃爍的幽光,透出非人的死寂與警惕。他們的注意力大部分集中在木盒中的玉璽上,似乎能感受到那被封印之物散發出的、令人靈魂悸動的陰寒邪氣,以及某種…源自血脈深處的奇異呼喚。
“……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玄悲大師的誦經聲低沉而富有韻律,每一個音節都仿佛帶著奇異的力量,悄然抵消著玉璽散發出的邪戾氣息,也讓那四名鐵騎精銳身上的煞氣微微凝滯。
鷹目老者(烏爾汗)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能感覺到,老和尚的誦經聲和那層佛光,像一層堅韌的屏障,隔絕了玉璽對鐵騎的某種潛在影響。這種影響,是他們此行必須掌握的關鍵!
“大師。”烏爾汗終于開口,聲音沙啞,如同砂紙摩擦,“佛法慈悲,普度眾生。此物,”他指了指玉璽,“關系天下氣運,干系我大金國運。大師乃得道高僧,當知順應天命,方為正道。何不撤去這無謂的屏障,讓我等一觀此物真容,也好參詳其中關乎龍脈興衰的奧妙?大師若能襄助,我大金皇帝陛下,定奉大師為國師,享無上尊榮。”
玄悲大師緩緩睜開眼,目光清澈深邃,如同古井無波,看向烏爾汗:“阿彌陀佛。施主所言‘天命’、‘國運’,皆是執著之念。此物非祥瑞,乃大兇之器,凝聚歷代亡魂怨戾之氣,執之者必遭反噬。貧僧以佛法暫封其邪氣,已是勉力為之。若撤去封印,邪氣爆發,首當其沖者,便是施主與這幾位軍士。到時戾氣侵魂,心智迷失,恐釀成無邊殺孽,非貧僧所愿見。”
他的話語平淡,卻字字如錘,敲在烏爾汗心頭,更讓那四名鐵騎精銳面甲下的呼吸似乎沉重了一分。玉璽散發出的陰寒邪氣,確實讓他們體內的力量隱隱躁動,帶著一種嗜血的渴望,而老和尚的佛光,卻像清涼的甘泉,壓制著這種躁動。
烏爾汗眼神陡然銳利如刀,一股無形的陰冷氣勢驟然壓向玄悲大師:“大師是在威脅本座?”
玄悲大師合十,低宣佛號:“阿彌陀佛。貧僧所言,句句屬實。此物兇戾,非人力可駕馭。施主若執意強求,貧僧無力阻止,只恐因果循環,報應不爽。”他目光掃過那四名鐵騎,“況且,此物似乎對這些軍士影響尤甚,施主就不擔心,一旦失控,他們會變成何等模樣?”
這句話,如同冰錐刺入烏爾汗心中最深的忌憚!他深知這些“黑狼騎”的來歷與玉璽之間存在著某種詭異的聯系,也深知他們力量強大卻極不穩定。玄悲大師點破了這一點!
烏爾汗死死盯著玄悲大師,試圖從他臉上找出一絲破綻,卻只看到一片悲憫的平靜。老和尚油鹽不進,軟硬不吃,偏偏他身上的佛光又實實在在地克制著玉璽邪氣對黑狼騎的影響,令其不敢輕易用強,以免真的引發不可控的后果。
就在這僵持之際,門外傳來急促而恭敬的稟報聲:“大人!有緊急軍情!”
烏爾汗目光一閃,暫時壓下心頭的怒意,沉聲道:“講!”
“稟大人!潛伏在城西碼頭附近的人發現,漕幫舵主魯大洪與一名陌生高手,護送一輛密封嚴實的馬車,在數十名好手護衛下,已于半個時辰前秘密登船,溯江西去!行動極為迅速隱秘!探子回報,那馬車內…隱隱有寒氣滲出!與之前探知的目標特征相符!”
寒氣!
烏爾汗瞳孔驟然收縮!猛地看向木盒中那被層層封印、氣息內斂的玉璽!
難道…真貨已經被轉移了?這老和尚在這里,只是個幌子?他帶的是假的?!
這個念頭如同毒蛇般瞬間噬咬著他的理智。他再看向玄悲大師,老和尚依舊閉目誦經,仿佛對門外的稟報充耳不聞,那份鎮定,在此刻的烏爾汗眼中,卻充滿了刻意的偽裝!
“好一招金蟬脫殼!”烏爾汗心中戾氣翻涌,幾乎要破口大罵。他強壓下怒火,聲音冷得掉冰碴:“船往哪個方向?走了多遠?”
“回大人!是往西!入蜀方向!船速極快,此刻恐已出江陵水域!是否立刻調集人手,全力追擊?”
“追!給我不惜一切代價追上去!”烏爾汗霍然起身,眼中殺機畢露,“通知所有沿江哨卡、水寨,嚴密盤查西行船只!飛鴿傳書蜀中暗樁,全力攔截!務必將那馬車和里面的人,給我截下來!生死勿論!”
“是!”門外之人領命而去,腳步聲迅速遠去。
烏爾汗深吸一口氣,強行平復翻騰的氣血,轉頭看向依舊穩坐蒲團、仿佛超然物外的玄悲大師,嘴角勾起一抹殘忍的冷笑:“大師,好定力。看來,你那幾位朋友,是打算棄車保帥,把你留在這里吸引注意了?可惜啊,他們跑不了多遠!待本座擒回真玉璽,再來‘好好’請教大師!”
玄悲大師捻動佛珠的手指微微一頓,隨即恢復如常,低垂的眼瞼下,無人察覺地掠過一絲極淡的了然與悲憫。他并未辯解,只是輕輕嘆息一聲,繼續誦念經文: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烏爾汗冷哼一聲,不再理會老和尚。他走到窗邊,看著外面沉沉的夜色和官驛中如臨大敵的守衛,以及遠處江面上隱約可見的、正在調集出發追擊的快船火光,心中盤算著追擊的細節。大部分精銳力量,尤其是對玉璽氣息最為敏感、速度最快的黑狼騎,必須立刻投入西線的追擊!至于眼前這個老和尚和他守著的這個“假玉璽”…暫時困在此處即可,諒他也翻不出什么浪花。
他卻沒有看到,玄悲大師低垂的眼眸深處,那抹悲憫之后,悄然浮現的一絲智慧的光芒。大師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官驛的墻壁,越過千山萬水,落在了南方煙波浩渺的太湖方向。
江陵城外,荒僻渡口。
一艘毫不起眼的烏篷船悄然離岸,如同融入夜色的一片落葉,順流而下,駛向東南方。船頭掛著一盞昏黃的防風漁燈,光線微弱,僅能照亮船頭方寸之地。
船艙狹窄,鋪著干燥的稻草。趙承宗躺在厚厚的棉被里,氣息微弱,但服下孫郎中留下的最后幾顆保命丹藥后,臉上死灰之色稍退。柳蟬衣坐在他旁邊,借著油燈的光,小心翼翼地將一根根細如牛毛的銀針刺入他周身幾處要穴,以特殊手法激發其殘余元氣,延緩寒毒徹底爆發的時間。她額角已滲出細密的汗珠。
岳錚盤膝坐在船尾,閉目調息。他換上了一身船夫的粗布短褂,臉上也做了簡單的易容,粘上了絡腮胡,遮住了原本過于硬朗的輪廓。手中緊握著那塊從老龍口九死一生得來的赤虺鱗碎片。碎片入手溫潤,散發著奇異的溫熱,這股熱流順著手臂經絡緩緩流入體內,如同溫煦的泉水,所過之處,那因強行融合坤元與撼岳真氣而撕裂灼痛的經脈,竟傳來陣陣清涼舒泰之感,痛楚大為減輕,甚至連丹田中兩股依舊沖突不休的力量,在這股溫熱的調和下,都似乎變得馴服了一絲!
這意外的發現讓岳錚心頭劇震!赤虺鱗…不僅能解趙承宗的寒毒,竟對自己這詭異的內傷也有奇效?!他嘗試著引導那股溫熱氣息,小心翼翼地游走于受損最嚴重的幾條經脈之間…
“岳錚。”柳蟬衣的聲音帶著一絲疲憊打斷了他的調息。
岳錚睜開眼。
柳蟬衣一邊專注地捻動著趙承宗身上的銀針,一邊低聲道:“官驛那邊的‘眼睛’傳來消息,‘濁浪’已起。烏爾汗果然中計,已調集主力,尤其那些鐵甲怪物,火速西追林大哥他們了。”
岳錚眼中精芒一閃,懸著的心放下大半:“好!大師那邊呢?”
“暫時無礙。烏爾汗急于追回‘真玉璽’,只留了部分兵力看守官驛,大師安全暫時無憂。”柳蟬衣頓了頓,語氣凝重,“但我們的危機并未解除。赤水幫在江陵乃至整個荊湖水道勢力龐大,眼線眾多。金人西追,他們很可能會趁機在南方水道布下天羅地網,搜捕我們!尤其是…歸云莊的方向。”
她鋪開一張簡易的羊皮水道圖,指尖劃過蜿蜒的線條:“我們順流而下,目標是避開主要城鎮,經漢水入長江,再折向東南,由蕪湖水道進入太湖。這條線水路復雜,支流眾多,便于隱匿。但赤水幫盤踞荊湖多年,對水道了如指掌。我擔心兩個地方。”
她的指尖點在圖上兩處:“一是沙洋渡,扼守漢水入江口,是必經之地,赤水幫在此設有大分舵,盤查極嚴。二是…赤水河下游,靠近我們之前跳崖的丙安古鎮一帶。那里是赤水幫的老巢,也是‘老龍口’所在。雖然我們繞行,但難保他們不會在附近水域設卡。”
提到“老龍口”,岳錚握著赤虺鱗的手下意識地緊了緊,水下那巨大而詭異的金屬結構、那條守護赤虺鱗的奇異巨蛇腹部的金屬傷痕…再次浮現在腦海。這些謎團,與傳國玉璽、龍脈異動之間,必然存在著某種深刻的聯系!而趙承宗腦海中的結構圖,是解開這一切的關鍵鑰匙!
他看向昏迷中眉頭緊鎖、仿佛在噩夢中掙扎的趙承宗。必須盡快趕到歸云莊,讓趙東家安全地將圖畫出來!
“赤水幫…”岳錚的聲音低沉下來,帶著冰冷的殺意,“他們若敢擋路…那便殺出一條血路!”
仿佛為了印證他的話語,烏篷船順流漂過一處江灣。遠處下游的江面上,幾點移動的火光突兀地闖入視野,隱隱傳來呼喝之聲。火光在江面上散開,似乎在…設卡攔截!
柳蟬衣臉色微變,迅速吹熄了船頭的漁燈。小船瞬間融入濃墨般的夜色。
“來得真快…”她伏低身體,目光銳利地穿透黑暗,數著遠處的火光,“至少三艘快船,呈扇形堵在前面窄口。是赤水幫的巡江哨船!”
岳錚默默將赤虺鱗貼身收好,感受著體內因它而稍顯平復的力量。他悄無聲息地移動到船頭,身體微微繃緊,如同蓄勢待發的獵豹,右手緩緩按上了腰間纏裹的、從不離身的那桿大槍冰冷的槍身。
濁浪已分,前路未卜。這艘孤舟,載著垂危的秘密和渺茫的希望,正無聲地滑向第一道兇險的閘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