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江風嗚咽。烏篷小舟如同幽靈,無聲地滑向沙洋渡口外那片被火光切割的狹窄水道。
三艘赤水幫的梭形快船呈“品”字形排開,船頭架著熊熊燃燒的松油火盆,將前方百丈江面照得一片通明。船上人影幢幢,刀光在火光下反射著森冷的寒芒。粗野的呼喝聲隨著風浪傳來,帶著不容置疑的蠻橫:
“停船!赤水幫盤查!違令者格殺勿論!”
“他娘的,都給老子靠過來!查貨查人!”
“看清楚了!一個生面孔都不許放過!尤其是帶著病秧子的!”
柳蟬衣伏在船舷邊,指尖捻著一枚冰冷的“聽風錢”,凝神細聽。她臉色微沉,壓低聲音對船尾的岳錚道:“麻煩了。他們重點盤查攜帶病人或傷員的船只!目標很明確,就是沖著趙東家來的!領頭的疤臉漢子氣息沉雄,至少是二流頂峰的好手,旁邊幾個也不弱。硬闖…風險極大!”
岳錚按在冰冷槍身上的手,指節微微泛白。他感受著體內那兩股在赤虺鱗溫熱氣息調和下暫時蟄伏、卻依舊蠢蠢欲動的力量,以及經脈深處傳來的陣陣隱痛。強行爆發,后果難料,更可能引動趙承宗體內寒毒。但此刻,已無退路!
“不能停。”岳錚的聲音低沉而堅定,如同繃緊的弓弦,“停下必死無疑。只能闖!”
他目光如鷹隼般掃過前方攔截的快船和兩側陡峭的江岸地形,一個極其冒險的計劃瞬間成型:“柳姑娘,制造混亂,吸引注意!我帶你沖過去!”
柳蟬衣瞬間領會,眼中閃過一絲決然:“好!你護住趙東家!”她雙手如穿花蝴蝶般探入千機匣,數枚特制的“驚雷子”和一小瓶粘稠的、散發著刺鼻氣味的黑色油膏(“腐水”)已扣在指間。
烏篷船借著江流和夜色,如同一條滑溜的泥鰍,繼續向封鎖線逼近。距離最近那艘快船已不足三十丈!船頭火盆的光芒甚至能照亮柳蟬衣鬢角的汗珠。
“媽的!還敢往前沖?找死!”快船上,一個赤膊的彪形大漢厲聲怒罵,抄起一張硬弓,搭上狼牙箭,弓開滿月,瞄準了烏篷船船頭撐篙的岳錚(偽裝的船夫)!
就在弓弦即將松開的剎那!
“動手!”柳蟬衣一聲清叱!
嗤嗤嗤——!
數枚“驚雷子”被她以巧妙手法擲出,并非射向快船,而是射向快船與兩側江岸之間狹窄的水域!
轟!轟!轟!
沉悶如雷的爆炸聲接連響起!水面被炸開巨大的水柱和渾濁的浪花!爆炸產生的沖擊波和劇烈震蕩讓三艘快船都猛烈搖晃起來,船上的火盆火星四濺,人影驚呼踉蹌!那射箭大漢更是站立不穩,狼牙箭脫手歪射入江中!
“敵襲!水下有埋伏!”混亂中,有人驚惶大叫。
趁此良機,柳蟬衣手腕一抖,那瓶粘稠的“腐水”被她精準地甩向中間那艘快船船頭燃燒最旺的火盆!
滋啦——!
一股濃烈刺鼻、令人作嘔的黃綠色濃煙猛烈升騰而起!這煙霧不僅遮蔽視線,更帶著強烈的腐蝕性和催淚效果!中間快船船頭頓時陷入一片混亂的煙霧和劇烈的咳嗽聲中!
“就是現在!走!”柳蟬衣低喝。
岳錚眼中精光爆射!他不再掩飾,雙腳在船尾猛地一跺!一股沛然大力轟然爆發!
砰!
烏篷小船如同被巨弩射出,船頭猛地翹起,速度驟然飆升!船體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岳錚強忍著丹田和經脈撕裂般的劇痛,身體如標槍般挺立在劇烈顛簸的船頭,手中那桿用粗布包裹的長槍瞬間繃直,槍尖撕裂布帛,在火光和煙霧中閃爍著一點懾人的寒星!他的目標,正是煙霧彌漫、陷入混亂的中間快船與右側快船之間那道稍縱即逝的縫隙!
“攔住他!”左側快船上,那個氣息沉雄的疤臉頭目(沙洋分舵舵主,賀彪)最先從混亂中反應過來!他雖被爆炸和水波沖擊弄得氣血翻騰,但經驗老辣,一眼就看出對方要強行突圍!他怒吼一聲,足尖在甲板一點,人如大鳥般騰空而起,手中一柄厚背鬼頭刀帶著凄厲的破空聲,居高臨下,朝著船頭岳錚的天靈蓋力劈而下!刀勢兇猛,隱有風雷之聲!
這一刀,時機、角度、力量都拿捏得極準!封鎖了岳錚所有閃避和格擋的空間!賀彪眼中閃爍著殘忍的獰笑,仿佛已經看到對方頭顱被劈開的慘狀!
岳錚瞳孔驟縮!賀彪的實力遠超預估!這一刀蘊含的霸道真力,若在平時他自可從容化解,但此刻他體內力量沖突未平,經脈劇痛如絞,強行提氣硬接,必遭重創!而身后就是重傷垂危的趙承宗和正在操控小船、無法分心的柳蟬衣!
電光火石之間,岳錚做出了一個讓賀彪意想不到的動作!他沒有舉槍格擋,也沒有后退閃避,而是身體猛地向右側船舷外一個極限傾倒!整個人如同折斷的柳枝,幾乎與江面平行!
厚背鬼頭刀帶著千鈞之力,擦著岳錚的鼻尖狠狠劈落!
轟!
刀鋒斬在岳錚剛才所立之處的船頭!堅硬的船板如同朽木般被劈開一個巨大的豁口!木屑紛飛!
賀彪一刀劈空,身體因慣性前沖,心中警兆陡升!就在他舊力已盡、新力未生、身體懸空的瞬間!
“驚鴻!”
岳錚冰冷的聲音如同死神的低語!他那極限傾倒的身體如同繃緊的彈簧,以腰腹為核心猛地彈起!借助這彈起之勢,全身的力量——坤元的沉凝、撼岳的霸道,以及那股被赤虺鱗奇異溫熱暫時調和、短暫爆發的力量,盡數灌注于右臂,擰腰、旋身、送肩!
嗚——!
那桿大槍如同活過來的毒龍,化作一道撕裂黑暗的黑色閃電!沒有繁復的招式,只有最純粹、最暴烈、一往無前的突刺!槍尖一點寒芒,在火光照耀下,瞬間刺到了賀彪因前沖而暴露無遺的胸腹空門!
快!太快了!快到超越了賀彪反應的極限!他只看到一點寒芒在眼前急速放大,死亡的冰冷瞬間攫住了他的心臟!
“不!”賀彪亡魂皆冒,只來得及將鬼頭刀下意識地橫在胸前!
鐺!!!!
一聲震耳欲聾的金鐵交鳴!
槍尖精準無比地刺在鬼頭刀寬厚的刀身上!一股沛然莫御、如同山洪暴發般的恐怖力量順著槍身洶涌而至!
噗!
賀彪如遭雷擊,一口鮮血狂噴而出!他感覺自己握刀的雙手虎口瞬間崩裂,雙臂骨骼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整個人如同被狂奔的攻城錘正面轟中,以比來時更快的速度倒飛回去,狠狠撞在左側快船的船舷上!咔嚓!堅硬的船舷木被撞得碎裂開來!賀彪眼前一黑,五臟六腑仿佛移位,徹底失去了戰斗力!
“舵主!”快船上的赤水幫眾驚呼一片,亂作一團。
岳錚一槍震飛賀彪,身體也因強行爆發而劇烈一晃,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如紙,一股腥甜涌上喉嚨,被他強行咽下。經脈如同被無數燒紅的鋼針反復穿刺,丹田內兩股力量再次激烈沖突,比之前更加狂暴!赤虺鱗的溫熱幾乎被瞬間壓制!他眼前陣陣發黑,幾乎站立不穩。
“岳錚!”柳蟬衣的驚呼帶著前所未有的焦急。她看到岳錚身形搖晃,嘴角滲出血絲,心猛地揪緊!烏篷船借著剛才的沖勢和混亂,已然沖過了中間與右側快船之間的縫隙,眼看就要突出重圍!
然而,右側快船上,一個一直隱在火光陰影中的枯瘦老者(賀彪的副手,擅長暗器的“鬼手”刁七)眼中閃過怨毒的精光!他一直在等待機會!就在岳錚一槍震飛賀彪、舊力已去、新力未生、身形不穩的瞬間!
刁七手腕一翻,三道烏光如同索命的毒蜂,無聲無息卻又快如閃電,成品字形射向岳錚的后心、后腰和膝彎!角度刁鉆狠辣,時機拿捏得分毫不差!正是江湖上令人聞風喪膽的“透骨釘”!釘上幽藍閃爍,顯然淬有劇毒!
“小心暗器!”柳蟬衣看得真切,失聲尖叫!她離得稍遠,救援已然不及!
岳錚此刻五內如焚,感知因劇痛和內息沖突而變得遲鈍。死亡的陰云瞬間籠罩!
千鈞一發之際!
“嗡——!”
一聲低沉、宏大、仿佛能滌蕩靈魂的梵音,毫無征兆地在岳錚識海深處轟然響起!這聲音并非來自外界,而是源自他自身!更準確地說,是源自他懷中貼身收藏的那塊赤虺鱗碎片!
赤虺鱗仿佛被某種無形的力量激發,驟然變得滾燙!一股遠比之前溫和時更加強大、更加灼熱、充滿至陽至剛氣息的洪流,猛地沖入岳錚體內!
這股洪流所過之處,那原本沖突狂暴的坤元之力與撼岳真氣,如同滾湯潑雪,瞬間被壓制、撫平!經脈中那撕心裂肺的劇痛,在這股灼熱洪流下迅速消退!一股難以言喻的力量感充斥四肢百骸!岳錚的感官在剎那間被提升到極致!整個世界仿佛變慢了!
那三道索命的烏光,在他眼中變得清晰無比,軌跡如同蝸牛爬行!
“破!”
岳錚甚至沒有回頭,口中發出一聲短促如雷的暴喝!手中長槍如同擁有生命般向后一記神龍擺尾!
鐺!鐺!鐺!
三聲清脆至極的撞擊聲幾乎連成一線!
槍影如幕,精準無比地將三枚透骨釘全部抽飛!釘子在夜空中劃出三道幽藍的弧線,遠遠落入江心!
“什么?!”刁七驚駭欲絕,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對方明明已是強弩之末,怎會突然爆發出如此恐怖的反應和力量?!
就在刁七驚駭失神的剎那!
岳錚眼中寒芒一閃,手腕一抖!
嗚!
一道細微得幾乎看不見的槍芒,如同離弦之箭,瞬間跨越數丈距離!
噗!
刁七的眉心,一點細微的紅痕驟然出現!他眼中的驚駭瞬間凝固,身體晃了晃,軟軟地栽倒在甲板上,再無生息。至死,他都沒看清那道奪命的槍芒是如何發出的。
“刁爺!”右側快船上響起一片驚恐的尖叫。
岳錚一招擊殺刁七,那股因赤虺鱗異動而爆發的灼熱洪流也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經脈的劇痛和內息的沖突感如同反噬的浪潮,以更兇猛的態勢洶涌襲來!他喉頭一甜,再也壓制不住,哇地噴出一口暗紅色的淤血!身體劇烈一晃,單膝跪倒在船頭,全靠長槍支撐才沒有倒下,氣息瞬間萎靡到了極點。
“岳錚!”柳蟬衣心如刀絞,強忍著沖過去的沖動,雙手死死把住船舵。小船終于徹底沖出了三艘快船的封鎖線,借著湍急的水流,如離弦之箭般向下游的黑暗沖去!
“追!給老子追!放信號!通知下游所有分舵攔截!格殺勿論!”賀彪捂著劇痛的胸口,掙扎著爬起來,看著消失在黑暗中的小船,發出野獸般的咆哮!沙洋渡口瞬間警鑼大作,刺耳的響箭尖嘯著射向夜空!
江陵城,官驛深處。
烏爾汗臉色陰沉如水,背著手在房間內焦躁地踱步。西線追擊林昭、魯大洪的飛鴿傳書不斷送回,但內容卻讓他怒火中燒。
“……目標船速極快,疑似有高手以真力催動…沿途哨卡攔截失敗,損失人手…”
“……疑兵甚多,分出三路,皆攜帶散發寒氣之物,真假難辨…”
“……黑狼騎第三隊已咬住其中一股疑兵,激戰于西陵峽口…疑為真…”
“廢物!一群廢物!”烏爾汗猛地將手中的密報揉成一團,狠狠摔在地上。耗費如此大的人力物力,竟然連對方主力的影子都沒摸到!還被幾路疑兵耍得團團轉!
他陰鷙的目光掃向依舊盤坐誦經的玄悲大師,以及木盒中那被層層封印的玉璽。老和尚的鎮定自若,此刻在他眼中充滿了無盡的嘲諷。難道…真被這老禿驢耍了?他守著的這個才是真的?
這個念頭一旦升起,便如同毒藤般瘋狂滋長。烏爾汗走到木盒前,死死盯著那塊被粗布符箓包裹的玉璽,眼中閃爍著貪婪、疑慮和瘋狂的掙扎。他伸出手,想要撕開封印一探究竟,但指尖觸及那層溫潤平和的佛光時,又如同被燙到般猛地縮回。玄悲大師那“戾氣侵魂,心智迷失”的警告言猶在耳。
“大人!”門外再次傳來急促的稟報,打斷了他的掙扎。
“又有什么事?!”烏爾汗不耐地低吼。
“沙洋渡分舵急報!就在半個時辰前,渡口攔截點遭遇強闖!對方僅一艘小船,手段狠辣詭譎!賀彪舵主重傷,副舵主刁七當場斃命!疑犯…疑似帶著一名重傷男子,向南逃竄!已通知下游全力攔截!”
重傷男子!向南!
烏爾汗腦中如同劃過一道閃電!沙洋渡是南下太湖的關鍵節點!帶著重傷員…目標明確是歸云莊!
“岳錚!柳蟬衣!趙承宗!”烏爾汗咬牙切齒地吐出這三個名字,眼中爆射出駭人的精光,“好!好一個‘濁浪分濤’!好一個聲東擊西!差點被你們瞞天過海!”
他猛地轉身,對著門外厲聲下令:“傳令!立刻調集‘鷂組’所有輕功好手,配備快馬!給我沿著荊南水道,不惜一切代價,追上那艘南逃的小船!目標,格殺趙承宗!生擒或格殺岳錚、柳蟬衣!奪回他們身上所有物品!尤其是…可能存在的圖紙或令牌!”
“是!”門外之人領命,腳步聲迅速遠去。
烏爾汗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翻騰的殺意。他走到窗邊,看著南方沉沉的夜空,嘴角勾起一抹殘忍而志在必得的笑容。
“大師,”他忽然開口,聲音帶著一種掌控一切的得意,“看來,你的朋友們,跑錯方向了。南邊…可沒有生路。”
玄悲大師捻動佛珠的手指微微一頓,低垂的眼瞼下,無人察覺地掠過一絲極淡的憂慮。南方…歸云之路,已成修羅血途。他緩緩誦念:
“……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于愛者,無憂亦無怖……”誦經聲在肅殺的房間內回蕩,帶著一種洞悉世情的悲憫與無奈。他能做的,唯有在此靜觀,牽制,并等待那渺茫的變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