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告佟丹丹，”楊法官的聲音像冰錐刺破回憶，“關于你與原告李小磊離婚糾紛一案，經法庭評議……”

佟丹丹猛地回神，指節在被告席的木沿上掐出四個深深的月牙。她看見李小磊坐在對面，深灰色的西裝熨帖得沒有一絲褶皺，側臉的線條冷硬如刀。他面前的卷宗攤開著，其中一頁印著她上個月的失業證明，鮮紅的公章像一道血痕。

“……關于李一苗的撫養權，”楊法官的聲音平穩得近乎殘忍，“綜合考慮雙方經濟狀況、居住環境及子女現階段成長需求，依據《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第一千零八十四條、一千零八十五條之規定，判決如下：生女李一苗由原告李小磊撫養，被告佟丹丹自本判決生效之日起，每月十日前支付撫養費人民幣一千五百元，直至李一苗年滿十八周歲?！?

最后幾個字像重錘，砸碎了佟丹丹強撐的所有鎮定。她聽見自己牙齒打顫的聲音，卻奇異地覺得耳邊異常安靜，連旁聽席上隱約的啜泣聲都變得遙遠。

她想起三天前在幼兒園門口，苗苗踮著腳抱她的脖子，軟乎乎的聲音在耳邊蹭：“媽媽，你什么時候來接我回家？爸爸說你要去很遠的地方。”

心口像是被生生剜掉一塊，疼得她幾乎喘不上氣。但多年商場練就的神經在這一刻突然繃緊——她不能失態，不能在陳曼曼安排的那些“看客”面前，露出一絲一毫的崩潰。

“法官，”她開口時，聲音竟異常平穩，只是指尖的白痕更深了，“我有異議?！?

李小磊終于抬眼看她，那雙曾盛滿笑意的眼睛里，此刻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漠然。

“被告，請陳述。”法官記錄的筆頓了頓。

“第一，經濟狀況不能作為唯一標準。”佟丹丹的目光掃過原告席，每一個字都像經過精密計算，“《〈民法典〉婚姻家庭編》第四十六條明確規定，對已滿兩周歲的子女，父母均要求直接撫養，一方有下列情形之一的，可予優先考慮：子女隨其生活時間較長，改變生活環境對子女健康成長明顯不利。苗苗四歲零七個月，三千二百天里，兩千九百天是我陪伴入睡，原告無法提供任何持續性陪伴的證據。”

她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回蕩在法庭里，帶著一種近乎冷酷的理智。只有她自己知道，喉嚨里像堵著滾燙的沙礫。

“第二，關于我的失業狀態。”她轉向法官，語氣平靜得像在匯報工作，“這是因原告與案外人惡意串通，導致我被迫退出共同創立的公司所致，屬于臨時性狀況。上海某科技公司已向我發出錄用通知，月薪稅后25000，高于原告當前收入，這足以證明我具備撫養能力?！?

李小磊立刻起身，“佟丹丹，我什么時候與人惡意串通？證據呢？”

他早已料到法庭會有一番波折，所以做足了功課，心中有底。

夫妻七載，他深知佟丹丹的性格，不做好充分準備，只會在法庭大失顏面：“法官，該通知僅能證明被告獲得錄用意向，并非正式勞動合同，且崗位為‘總經理助理’，根據行業慣例，此類崗位存在三個月試用期，穩定性存疑。而我…這是近三年的個人所得稅納稅記錄，月均收入穩定在一萬五，且已在天津連續繳納社保滿八年，符合‘穩定生活環境’的法定要件?！?

佟丹丹的指尖在膝蓋上掐出第三道紅痕。她記得上周收到錄用通知時，胡總在電話里說“隨時等你入職”，可此刻這張蓋著鮮紅公章的紙，在對方嘴里竟成了“穩定性存疑”的廢紙。

她也萬萬沒想到，李小磊勢在必得，竟然熟讀了法律條款。這個工作習慣，當年還是她親自教的。

“我反對。”她的聲音比預想中穩，“法律有明文規定，對兩周歲以上未成年的子女，父方和母方均要求隨其生活，一方有下列情形之一的，可予優先考慮—子女隨其生活時間較長，改變生活環境對子女健康成長明顯不利。苗苗自出生起與我共同生活2900天，原告在其三歲前，平均每月陪伴時間不足72小時，何來‘健康成長’？”

“佟丹丹，你在混淆概念?！崩钚±诹⒖谭瘩g，“陪伴時長不等于撫養質量。法官，我提交了幼兒園老師證言，本人每周六固定參與親子活動，且能準確復述孩子的飲食禁忌?！?

“還有，”李小磊忽然提高音量，將一份病歷復印件推向法臺，“這是被告2018年在安定醫院的診療記錄，明確記載‘伴有焦慮發作，建議避免重大精神刺激’。從兒童利益最大化原則出發，一個需要長期心理干預的撫養人，顯然不如情緒穩定的父親更適合照顧四歲幼童?！?

法庭后排傳來一聲極輕的啜泣，是佟丹丹的父母。佟丹丹猛地挺直脊背，不能回頭。

“你在撒謊！”佟丹丹終于沒按住音量，椅子腿在地面刮出刺耳的響，“那個醫生是與你溝通過，聽的是你一面之詞，毫不專業！我這是被人惡意制造輿論導致的應激反應，不是長期精神疾?。　?

“被告，請控制情緒！”審判長敲響法槌，“陳述需以證據為依據?！?

李小磊在這時忽然抬頭，目光與她相撞。那里面沒有勝利的得意，也沒有絲毫憐憫，只有一種近乎麻木的平靜，像在看一場與自己無關的戲。

法槌落下的瞬間，佟丹丹聽見自己心跳撞碎在胸腔里的聲音。她看著李小磊起身去接電話，側臉的輪廓在陽光里明明滅滅，忽然想起苗苗畫過的全家福——爸爸很高，媽媽笑著，她站在中間，手里舉著一朵太陽花。

“……判決如下：一、準予原告李小磊與被告佟丹丹離婚；二、婚生女李一苗由原告李小磊撫養……”

后面的話像隔著一層厚厚的玻璃，嗡嗡作響。佟丹丹看著楊法官的嘴唇一張一合，忽然覺得很可笑——她曾靠著高情商在談判桌上讓對手啞口無言，曾在公司危機時笑著安撫二十個員工，可此刻，面對這紙判決，所有的理智都成了凌遲自己的刀。

她緩緩站起身，膝蓋的麻意順著脊椎爬上來，卻挺直了背脊。沒有哭，沒有鬧，只是在轉身的瞬間，將那個攥了一路的、畫著太陽花的全家福速寫，悄悄塞進了包里最深處。

高跟鞋敲擊地面的聲音很響，在空曠的法庭里漸行漸遠，像一場漫長告別的尾聲。

“這婚，”佟丹丹清晰而冰冷地宣告，聲音在寂靜的法庭中如同銅鐘，“我離。”她停頓了一下，那瞬間的靜默重如千鈞。

然后，她的目光如冰錐釘入李小磊即將渙散的瞳孔里。“但苗苗……”她的聲音陡然拔高，每一個字都淬著地獄的業火，“只要這世道還存一絲光亮，只要我佟丹丹還有一口氣……苗苗，我絕不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