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石階之下，冬日的天津用凜冽的寒風作為迎接。朔風似冰刀，肆無忌憚地灌進佟丹丹敞開的衣領，瞬間凍結了頸項和前胸每一寸皮膚。她打了個劇烈的寒顫，下意識地裹緊了身上那件舊而厚實的羊絨大衣，像用最后的意志搭建的脆弱堡壘，企圖在世界的寒意中守住一絲微溫的殘余。

口袋里，舊手機沉穩地嗡鳴起來，鈴聲劃破寂靜的空氣，堅定地穿透了包裹她的層層寒意與麻木。

她微微僵硬的手指，緩慢而堅定地掏出那部磨花的機器。一個陌生的、閃爍著上海區號的頭燈般固執地躍動在屏幕上。

那一瞬間，某種沉寂已久的東西在她冰冷的心湖深處，極其微弱地搏動了一下。她指尖冰涼，卻無比精準地劃開了接聽鍵。

“喂？”嘶啞破敗的聲音，像被遺棄在廢墟中的老唱片機。

電話那頭是一個極短暫的停頓。隨即，一個低沉、平緩、如同冬日深海般聽不出明顯波瀾卻蘊含著巨大能量的男聲，清晰無比地傳入她的耳膜。那聲音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不僅壓過了呼嘯的風聲，更穿透了凝固的絕望：

“佟丹丹？我是胡一鳴。”他的停頓極其短暫，“明天一早有班G103，終點虹橋站。座位是1車16F。”

一個不容置疑的日程安排。但下一句，帶著更具吸引力的力量切入核心：

“關于孩子的那份計劃……我在上海這邊有幾位朋友恰好認識最高法庭的法官，對監護權有新的指引意見出臺。合作意向和資源詳情，”

胡一鳴的聲音依舊毫無波瀾，卻帶著磐石般的沉穩與掌控感，“等你落地細談？”

佟丹丹死死攥緊了掌中的手機！她仿佛看到救命稻草，手機攸關生死！

冰冷的塑料外殼幾乎要嵌入她的指骨。屏幕微弱的光芒映亮了她沾染淚痕、風干灰跡和一片凝固的冰冷血跡的臉頰。

……

六月的天津裹著濕熱的風，陽光把法院門前的臺階曬得發燙。佟丹丹拖著行李箱站在大理石門柱下，抬頭望了眼穹頂——還是那片高闊的藍，只是彩繪玻璃在夏日強光里透出的光斑，比冬日多了幾分暖黃，落在重新擦拭過的國徽上，竟添了絲柔和。

半年前結冰般的空氣散了，此刻能聽見穿堂風卷著槐樹葉的沙沙聲，混著遠處公交靠站的報站聲。幾個穿制服的法警正搬著新盆栽往門里挪，綠蘿的鮮綠撞碎了記憶里的沉郁，連門前石獅子的表情，似乎都比上次見時少了些冷峻。

她抬手按了按墨鏡，遮住眼底因長途飛行泛起的紅。行李箱滾輪碾過地面，發出規律的輕響，在空曠的門廊里蕩出回音——這聲音和半年前法槌落下時的余震不同，帶著種塵埃落定后的安穩。

臺階上，一個穿淺藍色襯衫的男人正低頭講電話，側臉輪廓在陽光下分明。聽見動靜抬頭時，佟丹丹認出是楊法官——他瘦了些，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的手腕上沒戴表，倒比穿法袍時多了幾分人味。

“佟女士，你約我見面，為什么？”他聲音里帶著庭上沒有的疲憊，西裝肩線沾了些灰塵。

佟丹丹靠在冰冷的墻壁上，藏青色套裙的褶皺里還凝著法庭的寒氣。

“楊法官，”她抬眼時，睫毛上沾著點未干的濕意，“去年九月十二日，鐵觀音是不是很合口味？”

楊法官的背僵了一瞬，像被無形的手攥住。

“陳曼曼選的地方總是這么周到，連您偏好的茶都提前擺好了。”

佟丹丹輕笑一聲，那笑聲在空蕩的走廊里撞出回音，“張力醫生的賬戶流水，我托人查了三次。每次您開庭前提審，他總會‘恰好’提交新的‘診斷補充說明’。”

她站直身體，離他不過半步：“陳曼曼想要的，從來不是苗苗的撫養權，是我手里那部分股份。您在中間轉圜時，就沒想過——”

“夠了！”楊法官猛地轉身，眼底的沉潭翻涌著驚濤，卻在觸到她坦然的目光時迅速退潮，“你想怎么樣？”

“我不想怎么樣。”佟丹丹從包里抽出一張照片，是苗苗舉著畫筆畫太陽的樣子，“只是覺得，有些人穿著法袍，心卻泡在臟水里。”她把照片塞進他手里，“判決里的探視條款，謝謝您留的余地。”

楊法官捏著照片的指尖泛白，紙角被攥出褶皺。他沉默片刻，從公文包里抽出個信封遞過去：“這里面是趙明的轉賬記錄，還有陳曼曼托人修改病歷的證據鏈。”他聲音壓得極低，“李小磊背后的人不好惹，女性離婚帶走孩子，你的婆家人多勢眾，注定吃虧。你還是放棄吧。”

佟丹丹接過信封時，指尖擦過他的手，觸到一片冰涼的汗濕。

“我說過，這件事我絕不放棄！您是法官，在新時代，不應該再用歧視女性的方式來審判！”

“這怎么叫歧視女性？女性嫁入男方家庭，很多事要由男方做主，這是不成文的社會法則。我勸你不要再爭！”

“不成文的社會法則？那楊法官的茶，也是法庭不成文的規矩？”

楊法官張了張嘴，喉結在領口下滾動了兩下，卻沒發出任何聲音。望著佟丹丹勢在必得的眼神，方才還強撐著的那點威嚴，像被戳破的紙燈籠般簌簌剝落。

楊法官眼底的光一點點沉下去，漫過最初的錯愕。

“佟女士，”他的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沙啞，像是從緊繃了太久的喉嚨里擠出來的，“祝你……成功。”這幾個字說得極輕，卻像塊投入靜水的石頭，在兩人之間蕩開一陣沉默的漣漪。

佟丹丹站在原地沒動，陽光透過走廊高窗斜斜切進來，在她藏青色的套裙上投下明暗交錯的光影。

她抬眼看向他，目光里沒有勝利的銳利，只有一種歷經波折后的沉靜：“楊法官，這世上的法則或許有千萬條，條條框框約束著人心與行為，但無論哪一條，都不該成為剝奪一位受傷女性正當權益的借口。”

她頓了頓，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尤其是當她拼盡全力，只為護住自己的孩子時。”

說完，她轉身走向樓梯口。快走到轉角時，她忽然停下腳步，回過頭來，嘴角勾起一抹極淡的弧度，帶著幾分了然，也帶著幾分不容置疑的堅定：“下次開庭見。”

話音落下，她的身影便消失在樓梯拐角。楊法官僵在原地，那句“下次開庭”像枚釘子，穩穩釘在了他心頭。

走廊里的風不知從何處鉆進來，掀起他法袍的一角，又悄無聲息地溜走，只留下滿室沉默，和他掌心慢慢滲出的、微涼的汗。

安全出口的門“咔嗒”合上，將他釘在原地。走廊里的綠光漫過他的臉，一半明亮，一半隱在陰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