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淵大學舊圖書館像一頭蟄伏在夜色里的巨獸，沉默地蹲伏在校園西北角那片被高大香樟樹環繞的洼地里。紅磚外墻爬滿了深綠色的爬山虎，在慘白的月光下，那些糾纏的藤蔓如同凝固的血管，無聲地搏動著。幾扇狹長的高窗透出昏黃渾濁的光線，像巨獸疲憊半闔的眼睛。

賴九章推開那扇沉重的、包著磨損銅皮的大門時，一股混雜著陳舊紙張、霉變木頭和塵土的濃重氣味撲面而來，幾乎讓他窒息了一瞬。門軸發出干澀刺耳的“嘎吱——”聲，在空曠寂靜的門廳里拖出長長的回音，像一聲來自地底的嘆息。

門廳很高，穹頂的石膏雕花早已模糊不清，蒙著厚厚的灰。慘白的節能燈光從高處打下來，照亮了空氣中緩慢浮動的塵埃顆粒。正對大門是一尊半身銅像，據說是建校初期的某位老校長，面容在昏暗光線下顯得模糊而嚴厲，銅像底座邊緣積著一圈灰白的塵埃。兩側是通往二樓的寬大木樓梯，深褐色的油漆早已斑駁脫落，露出底下暗沉的木頭紋理。空氣冰冷而凝滯，仿佛被這座建筑本身沉重的歷史和時間壓縮過，每一次呼吸都帶著一種滯澀感。

他捏了捏口袋里的校園卡，硬質的塑料邊緣硌著指腹。李思明還在宿舍里搗鼓他那些設備，試圖從昨晚那場詭異的能量爆發中榨取出更多信息。賴九章沒等他。他需要一個地方，一個能讓他暫時擺脫宿舍里那持續不斷的服務器嗡鳴、屏幕藍光和李思明亢奮又壓抑的探索欲的地方。一個能讓他獨自梳理腦子里那些混亂碎片的地方。

舊館的閱覽室在二樓。他踏上樓梯，老舊的木頭在他腳下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每一步都伴隨著細微的“吱呀”聲，在死寂的空氣中異常清晰。樓梯轉角處掛著一幅巨大的、褪了色的油畫，畫的是建校初期的校園全景，畫框邊緣的金漆早已剝落，畫面本身也因氧化而變得暗沉模糊，只能勉強辨認出幾棟尖頂建筑的輪廓。畫中人物面目不清，像一群凝固在時間里的幽影。

二樓閱覽室的門開著。里面燈光比門廳更暗，只有幾盞老舊的吊燈懸在挑高的天花板上，散發著昏黃、勉強照亮下方書桌的光暈。巨大的、頂天立地的深色木質書架如同沉默的巨人，一排排矗立在寬闊的空間里，將光線切割成無數狹長的陰影地帶。空氣里那股陳腐的書卷氣和灰塵味更加濃重了。

人不多。稀稀拉拉地坐著十幾個學生，大多埋首在書本或筆記本電腦前，像點綴在巨大棋盤上的幾枚孤子。翻書頁的沙沙聲、筆尖劃過紙張的細微聲響、偶爾響起的壓抑咳嗽聲，構成了這里唯一的主旋律，反而襯得整個空間更加空曠死寂。

賴九章找了個靠窗的角落位置坐下。窗外是濃得化不開的夜色，只能隱約看到圖書館后面那片小樹林黑黢黢的輪廓。他把書包放在旁邊空著的椅子上，拿出那本厚厚的《計算機網絡原理》，攤開在桌面上。書頁散發出油墨和紙張混合的、略帶酸澀的氣味。他強迫自己把目光聚焦在那些密密麻麻的協議流程圖和算法描述上，試圖用邏輯的冰冷線條和抽象符號，覆蓋掉腦海里那些揮之不去的畫面——食堂里金鏈男輕蔑的眼神、李思明探測儀瘋狂閃爍的紅光、屏幕上那猙獰的能量波形圖、還有……那一聲從儀器里炸出來的、冰冷扭曲的金屬刮擦般的女聲尖嘯。

“喂，聽說了嗎？又有人不見了。”

一個刻意壓低的、帶著點神秘兮兮意味的男聲，從前排兩個書架的陰影縫隙里飄了過來，像一條冰冷的蛇，悄無聲息地滑入賴九章的耳中。

賴九章翻書的動作頓住了。指尖停在書頁邊緣，微微發涼。

“誰啊？又是哪個學院的？”另一個聲音響起，是個女生，同樣壓低了嗓音，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和……興奮？

“好像是藝術學院音樂系的，”第一個男聲繼續道，帶著一種分享秘聞的得意，“叫什么……林薇？對，林薇！大二的，拉大提琴的。聽說長得挺漂亮，氣質也好。”

“音樂系？”女生的聲音透出點失望，“不是設計學院的周敏那種？”

“周敏那事都過去多久了！”男聲嗤笑一聲，隨即又壓低，“不過這次更邪乎！聽說林薇是昨天晚上在琴房練琴，練到很晚，然后……人就沒了！琴房的門是從里面鎖著的！窗戶也關得好好的！琴譜還攤開在譜架上，琴弓掉在地上！人就這么憑空蒸發了！你說嚇人不嚇人？”

書架后的空氣似乎凝固了一瞬。賴九章能清晰地聽到自己驟然加快的心跳聲，咚咚地撞擊著胸腔。

“真的假的？”女生的聲音明顯繃緊了，“鎖著門……人沒了？這……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男聲帶著點賣弄，“你沒聽過咱們舊館的傳說嗎？就關于這棟樓的！”

“什么傳說？”女生追問，聲音里那點緊張被強烈的好奇心蓋過了。

“我也是聽以前學長說的，”男聲更低了，帶著一種渲染恐怖氣氛的刻意，“說這舊館啊，當年建的時候，地基下面挖出過東西……”

“什么東西？”女生急切地問。

“不知道，”男聲含糊道，“反正是不干凈的東西。據說當時還死了幾個工人，死狀很慘……后來樓是蓋起來了，但一直不太平。尤其是晚上，特別是……”他頓了頓，似乎在營造效果，“特別是靠近圖書館最里面那個老閱覽區的地方，就是現在放古籍善本的那個角落！”

賴九章的后頸皮膚驟然繃緊，一股寒意順著脊椎爬了上來。他下意識地抬眼，目光越過一排排沉默的書架，投向閱覽室最深處那片被陰影完全吞沒的區域。那里幾乎沒有任何光線，只有書架模糊的輪廓，像通往另一個世界的入口。

“那個角落怎么了？”女生的聲音帶著顫音，但依舊追問。

“傳說啊，”男聲幽幽地說，“那里以前死過一個女生。也是音樂系的，很多年前的事了。據說她特別有才華，但性格孤僻，總喜歡一個人躲在那最里面的角落看書。后來……不知道是自殺還是什么，就死在那兒了。死的時候，手里還緊緊攥著一本樂譜。”

“然后呢？”女生吸了口氣。

“然后？”男聲發出一聲古怪的輕笑，“然后她的魂兒就留在了那里唄！特別是晚上，尤其是陰雨天，或者月圓之夜，有人就聽到過……歌聲。不是人唱的，是那種……飄飄忽忽的，像從地底下鉆出來的女聲，幽幽的，唱著誰也聽不懂的調子……據說聽到歌聲的人，輕則大病一場，重則……”

“重則怎么樣？”女生追問。

“重則……就像林薇那樣，或者像周敏那樣，”男聲壓得幾乎只剩氣音，“消失得無影無蹤。有人說，是被那歌聲……帶走了。”

一陣短暫的沉默。只有翻書頁的沙沙聲還在遠處固執地響著。

“太……太嚇人了……”女生喃喃道，聲音里帶著真實的恐懼，“那……那林薇會不會也是……”

“誰知道呢？”男聲帶著點事不關己的漠然，“反正那地方邪門得很。學校早就把那片區域封了，古籍閱覽室也搬到新館去了。不過……”他話鋒一轉，帶著點幸災樂禍，“你說會不會是周敏的魂兒也回來了？或者……她們被同一個東西盯上了？”

“別說了！”女生聲音陡然拔高了一點，帶著驚恐，“我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嘿嘿，怕什么？反正咱們又不往那里面去。”男聲無所謂地笑了笑，“行了行了，趕緊看書吧，明天還有小測呢。”

書架后的低語聲漸漸消失了，只剩下書頁翻動的細微聲響。

賴九章僵坐在椅子上，后背一片冰涼。那男生刻意營造的恐怖故事像冰冷的藤蔓，纏繞上他的四肢百骸。他強迫自己低下頭，重新看向攤開的《計算機網絡原理》。書頁上那些熟悉的網絡拓撲圖、協議棧結構、路由算法……此刻卻像一堆毫無意義的、扭曲的線條和符號，在他眼前瘋狂地跳動、旋轉，根本無法進入大腦。

林薇……鎖著的琴房……憑空消失……

周敏……舊館角落……詭異的詩……

還有昨晚……那從探測儀里爆發的、冰冷扭曲的尖嘯……

這些碎片像鋒利的冰碴，在他腦海里碰撞、切割。恐懼像冰冷的潮水，一波波沖擊著他試圖維持理智的堤壩。他猛地合上書，發出“啪”的一聲輕響，在寂靜的閱覽室里顯得格外突兀。前排有人不滿地回頭瞥了他一眼。

他深吸一口氣，試圖壓下胸腔里翻涌的不安。目光卻再次不受控制地投向閱覽室深處那片濃得化不開的黑暗。那個傳說中的“角落”……

一股莫名的沖動，像黑暗中伸出的冰冷手指，輕輕搔刮著他的神經末梢。

去看看。

這個念頭毫無征兆地冒了出來，帶著一種近乎蠱惑的力量。理智在尖叫著阻止，但身體卻像被無形的絲線牽引著，緩緩站了起來。

他繞過自己坐的桌子，腳步放得極輕，像踩在棉花上，悄無聲息地穿過一排排沉默的書架。越往里走，光線越暗。頭頂的吊燈仿佛失去了效力，光線被層層疊疊的書架和堆積的灰塵吞噬。空氣變得更加冰冷、凝滯，那股陳腐的霉味混合著某種難以言喻的、類似鐵銹般的淡淡腥氣，越來越濃。

書架之間的距離越來越窄，通道變得幽深而壓抑。兩側高聳的書脊像無數沉默的墓碑，投下濃重的陰影。偶爾能看到幾本被遺忘在書架邊緣的舊書，書頁卷曲發黃，封面破損不堪，像被時間遺棄的骸骨。

心跳在胸腔里擂鼓般撞擊，每一次搏動都帶著沉重的回響，震得耳膜嗡嗡作響。他能清晰地聽到自己血液奔流的聲音，在寂靜中被無限放大。指尖冰涼，掌心卻滲出了一層細密的冷汗。

終于，他走到了閱覽室的最深處。

這里幾乎沒有任何光線。只有遠處閱覽區昏黃的燈光，經過重重書架的阻隔和吸收，只剩下極其微弱的一絲，勉強勾勒出眼前區域的輪廓。

這是一個被遺忘的角落。

幾排更加古老、更加高大的書架矗立在這里，書架上的書大多蒙著厚厚的灰塵，書脊上的字跡模糊不清。書架之間形成的狹窄通道盡頭，是一堵光禿禿的墻壁。墻壁下方，散亂地堆放著一些廢棄的桌椅板凳，木料腐朽，油漆剝落，上面同樣覆蓋著厚厚的灰塵。

空氣中那股鐵銹般的腥氣在這里達到了頂峰，混合著濃重的灰塵和紙張腐朽的味道，形成一種令人作嘔的、仿佛置身于古墓深處般的窒息感。

溫度也驟然降低了好幾度。仿佛有一塊無形的寒冰懸在這里，源源不斷地散發著刺骨的冷氣。這股寒意穿透了賴九章單薄的T恤，像無數根冰冷的針，扎進他的皮膚，滲入骨髓。

他站在通道入口，一步也不敢再往前邁。目光死死地盯著那片被黑暗完全吞噬的區域。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撞擊著，幾乎要掙脫束縛跳出來。一種強烈的、難以言喻的恐懼感攫住了他，像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了他的喉嚨。

就在這時——

嗡！

一股極其微弱、但異常清晰的震顫感，毫無預兆地從他緊貼著褲袋的位置傳來！

是那枚平安符！

它像一顆沉睡的心臟被瞬間激活，在他口袋里發出短促而高頻的震動！那震動帶著一種冰冷的、顆粒般的質感，穿透布料，清晰地傳遞到他大腿外側的皮膚上！

嗡！嗡！嗡！

震動短促而規律，像某種無聲的警報！

賴九章全身的血液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他猛地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身后冰冷的書架上！老舊的書架發出一陣令人牙酸的搖晃聲，幾本積滿灰塵的舊書從高層滑落，“啪嗒”、“啪嗒”幾聲悶響，砸在地板上，激起一片嗆人的灰塵。

灰塵在微弱的光線下彌漫開來，像一片灰白的霧靄。

賴九章靠在書架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冰冷的空氣嗆入肺腑，帶來一陣刺痛。他右手死死地按住褲袋，隔著布料，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枚平安符在掌心下持續不斷的、冰冷的震顫。它不再是溫潤的石頭，而像一塊被投入冰水中的烙鐵，散發著刺骨的寒意和無聲的警告。

他驚恐地抬眼，再次望向那片被黑暗籠罩的角落。

這一次，他清晰地感覺到，在那片濃得化不開的黑暗深處，有什么東西……正在注視著他。

不是人類的目光。那是一種更加冰冷、更加古老、更加……充滿惡意的注視。像冰冷的蛇信舔舐過皮膚，帶著一種粘稠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貪婪。

他猛地轉身，幾乎是連滾帶爬地逃離了那個角落！腳步踉蹌，帶倒了旁邊一把廢棄的椅子，椅子腿刮擦著水泥地面，發出刺耳尖銳的噪音，在死寂的閱覽室里如同驚雷般炸響！

遠處零星幾個自習的學生被驚動，紛紛抬起頭，不滿而困惑地望向這個方向。

賴九章根本顧不上這些目光。他像被無形的惡鬼追趕著，跌跌撞撞地沖出書架區，沖過閱覽室中央那片相對明亮的區域，沖向樓梯口！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擂動，每一次跳動都牽扯著后背被撞傷的鈍痛，混合著深入骨髓的恐懼，幾乎讓他窒息。

他沖下樓梯，老舊的木頭在他腳下發出痛苦的呻吟。沖出門廳，一把推開那扇沉重的銅皮大門！

“砰！”

大門重重地撞在門框上，發出巨大的回響，在寂靜的夜色中遠遠傳開。

賴九章一頭撞進外面濕冷的夜風里。冰冷的空氣瞬間包裹了他，卻絲毫無法驅散他身體內部那股刺骨的寒意和深入骨髓的恐懼。他扶著冰冷的紅磚外墻，彎下腰，劇烈地喘息著，每一次吸氣都帶著鐵銹般的腥氣和圖書館深處那股陳腐的死亡氣息。

他抬起頭，望向舊圖書館那在夜色中沉默矗立的巨大黑影。那幾扇透出昏黃燈光的窗戶，此刻在他眼中，像極了巨獸窺視人間的、充滿惡意的眼睛。

口袋里的平安符，終于停止了震動。

但那股被冰冷注視的感覺，卻如同跗骨之蛆，死死地烙印在了他的靈魂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