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淵大學(xué)第三食堂的玻璃門被洶涌的人潮撞得來回搖晃，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吱呀”聲。下午五點四十五分，下課鈴剛響過二十分鐘，饑餓的學(xué)生們像遷徙的角馬群般涌向這個距離計算機學(xué)院最近的食堂據(jù)點。空氣中彌漫著炸雞排、紅燒肉和廉價食用油的混合氣味，濃烈得幾乎能看見漂浮的油星子。

賴九章站在隊伍中段，手里捏著那張嶄新的校園卡。卡面還帶著塑封的冷硬感，邊角硌著掌心。他前面是七八個擠在一起大聲討論游戲副本的男生，后面則是一對膩歪的情侶，女生幾乎貼在男生身上，時不時發(fā)出咯咯的笑聲。隊伍緩慢地向前蠕動，像一條消化不良的巨蟒。

食堂天花板上懸掛的電視正播放著校園新聞，女主播字正腔圓的聲音被嘈雜的人聲和餐盤碰撞聲切得支離破碎：“……近期我校……安全提醒……結(jié)伴出行……異常情況及時報告……”

賴九章的目光無意識地落在電視屏幕上。畫面切到了一則模糊的監(jiān)控截圖，一個穿著淺色外套的女生背影消失在圖書館側(cè)門的陰影里。字幕滾動著“周敏，設(shè)計學(xué)院大三學(xué)生，9月15日晚離校后失聯(lián)，如有線索請聯(lián)系……”

“哎！讓讓！讓讓！”

一個粗獷的男聲突然從側(cè)后方炸響。賴九章還沒反應(yīng)過來，一股蠻橫的力道就撞在了他右肩上。他踉蹌著往旁邊歪了半步，手里的校園卡“啪”地掉在了地上。一個穿著黑色無袖背心、肌肉虬結(jié)的高個子男生已經(jīng)蠻橫地擠進了他剛才站的位置，像一堵墻般橫亙在他和前面的隊伍之間。男生脖子上掛著條粗金鏈子，在食堂慘白的燈光下泛著廉價的反光。

“哥們兒，插隊啊？”前面打游戲的男生群里有人回頭瞥了一眼，語氣不善。

“咋的？我兄弟在前面！”金鏈男嗓門洪亮，朝隊伍前方揮了揮粗壯的胳膊。遠處確實有個戴耳釘?shù)氖莞邆€朝他招手。

打游戲的男生們交換了幾個眼神，最終選擇了沉默。隊伍繼續(xù)緩慢前移，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一樣。

賴九章站在原地沒動。他的校園卡就躺在金鏈男腳邊不遠處，卡面朝上，照片里那張面無表情的臉正對著天花板。他盯著那張卡看了兩秒，又抬頭看了看金鏈男寬闊的后背——那件黑色背心已經(jīng)被汗水浸透，緊貼在隆起的肌肉上，隨著呼吸一起一伏。

喉嚨深處泛起一絲苦澀。他微微蜷起手指，指節(jié)泛白。

“喂。”

一個熟悉的聲音突然從背后傳來。賴九章轉(zhuǎn)頭，看見李思明不知什么時候排到了他后面，正踮著腳往這邊張望。圓臉上那雙小眼睛在鏡片后瞇成一條縫，目光在金鏈男和地上的校園卡之間來回掃視。

“你卡掉了。”李思明聲音不大，但異常清晰，帶著一種刻意為之的、近乎天真的直率。

金鏈男沒反應(yīng)，繼續(xù)和前面的耳釘男隔空喊話。

李思明突然提高音量：“同學(xué)！你踩到人家校園卡了！”

這一嗓子像往油鍋里潑了勺冷水。周圍幾排隊伍的目光齊刷刷地聚焦過來。金鏈男這才慢悠悠地轉(zhuǎn)過身，低頭看了看腳邊，又抬眼打量了一下賴九章和李思明，嘴角扯出一個輕蔑的弧度。

“哦，不好意思啊。”他毫無誠意地嘟囔著，用腳尖隨意地把卡往賴九章方向撥了撥，動作像是在驅(qū)趕一只礙事的蟑螂。

賴九章彎腰去撿卡。就在他的指尖即將碰到卡面的瞬間——

“啪！”

一只球鞋重重地踩在了校園卡上。鞋底沾著的口香糖殘渣和灰塵黏在了卡面照片上。

金鏈男居高臨下地看著他，臉上帶著惡意的笑容：“哎呀，沒注意。”

食堂的嘈雜聲似乎在這一刻變得遙遠。賴九章保持著半蹲的姿勢，手指懸在鞋底上方一厘米處。他能感覺到周圍投來的目光——有好奇的，有幸災(zāi)樂禍的，也有同情的。但更多的是漠然。大多數(shù)人都選擇繼續(xù)盯著菜單或者手機屏幕，仿佛這一幕只是枯燥排隊過程中的一點微不足道的調(diào)劑。

一股熱流從耳根竄上臉頰。不是憤怒，而是一種更復(fù)雜的、近乎羞恥的灼燒感。他緩緩直起身，放棄了那張卡。

“喂，大塊頭。”

李思明的聲音突然變得異常冷靜。他從賴九章身后走出來，圓臉上罕見地沒有笑容。鏡片后的眼睛微微發(fā)亮，像兩塊冰冷的電子屏幕。

“你鞋底粘東西了。”他指著金鏈男的球鞋，語氣平靜得可怕，“建議你抬起來看看。”

金鏈男愣了一下，下意識地低頭。就在他重心偏移的瞬間——

李思明以驚人的速度蹲下身，從背包側(cè)袋抽出一支馬克筆，在金鏈男球鞋側(cè)面龍飛鳳舞地畫了個大大的豬頭。筆尖劃過帆布表面的“吱吱”聲清晰可聞。

“你他媽——！”金鏈男暴怒，抬腳就要踹。

李思明已經(jīng)靈巧地往后一跳，同時舉起手機：“微笑！你上校園論壇頭條了！”閃光燈亮起的瞬間，他另一只手迅速撿起賴九章的校園卡，動作行云流水。

周圍爆發(fā)出一陣壓抑的笑聲。金鏈男的臉漲成了豬肝色，拳頭捏得咯咯響。但眾目睽睽之下，他最終只是惡狠狠地瞪了兩人一眼，轉(zhuǎn)身擠出了隊伍。

“慫貨。”李思明撇撇嘴，從兜里掏出張濕巾，仔細擦拭著校園卡上的污漬，“沒事，這種貨色我見多了。高中時我們班有個校霸，往我柜子里塞死老鼠，我就把他和老鼠的合影P成情侶照貼滿了公告欄……”他絮絮叨叨地說著，把擦干凈的校園卡遞給賴九章，“喏，還能用。”

賴九章接過卡。塑料表面還殘留著濕巾的涼意。他盯著照片上那個模糊的自己，突然發(fā)現(xiàn)卡角有一道細微的裂痕——剛才被踩時留下的。

“謝謝。”他輕聲說，聲音幾乎淹沒在食堂的嘈雜里。

李思明擺擺手，又恢復(fù)了那副沒心沒肺的笑容：“客氣啥！走，我請你吃雞排飯！這家的炸雞裹粉配方我研究過，淀粉和面包糠比例完美，炸出來絕對酥脆……”他一邊說著，一邊自然地搭上賴九章的肩膀，帶著他往前移動。

賴九章的身體僵了一下，但沒有躲開。李思明的手掌溫?zé)岣稍铮瑤е环N不容拒絕的堅定。那股溫度透過薄薄的T恤布料傳來，奇異地將胸口的郁結(jié)沖淡了些許。

隊伍終于排到了窗口。不銹鋼餐臺反射著刺眼的白光，戴著口罩的食堂大媽機械地重復(fù)著“下一個”。賴九章要了份最便宜的青菜炒面，刷卡時機器發(fā)出尖銳的“嘀”聲，顯示屏上的數(shù)字跳動著減少了6.5元。

“就吃這個？”李思明探頭看了眼他盤子里那坨寡淡的面條，眉頭皺得能夾死蒼蠅，“等著！”他不容分說地把自己餐盤里的炸雞排夾起一塊，啪地放在賴九章的面條上。金黃色的脆皮在面條上方微微顫動，油星四濺。

“我……”賴九章剛要開口。

“閉嘴，吃。”李思明已經(jīng)埋頭啃起了自己的那份，腮幫子鼓得像只倉鼠，“蛋白質(zhì)和碳水要均衡，不然晚上寫代碼會低血糖。這是科學(xué)。”

賴九章看著那塊突然出現(xiàn)的雞排。炸得恰到好處的表皮在燈光下泛著誘人的油光，邊緣處微微翹起的脆皮像是一圈小小的金色波浪。他拿起筷子，小心地夾起一角。牙齒咬破酥脆外皮的瞬間，滾燙的肉汁溢滿口腔，咸香中帶著一絲微甜。

“怎么樣？”李思明期待地看著他。

“嗯。”賴九章點點頭，又夾了一筷子。

他們找了個靠窗的角落坐下。窗外是暮色漸沉的校園，路燈次第亮起，像一串漂浮的螢火蟲。食堂的喧囂在這里變得遙遠，只剩下餐具碰撞的清脆聲響。

李思明狼吞虎咽地消滅著自己的食物，時不時抬頭說幾句關(guān)于課程或者教授的八卦。賴九章安靜地聽著，偶爾點頭或者搖頭。雞排的油脂慢慢滲入面條，讓原本干澀的炒面變得順滑起來。

“對了，”李思明突然壓低聲音，神秘兮兮地湊過來，“我查到點有意思的東西。關(guān)于那個失蹤學(xué)姐的。”

賴九章筷子一頓。

李思明掏出手機，劃拉幾下，調(diào)出一張模糊的截圖：“看，這是她最后登錄校內(nèi)論壇發(fā)的帖子。表面看是亂碼，但我用base64解碼后——”他手指一劃，屏幕上的字符重新排列組合，變成了一段文字：

“舊館角落的歌聲在召喚/十二下鐘響時/門會打開/帶我穿過鏡中的月亮”

賴九章盯著那段文字，喉嚨突然發(fā)緊。舊館——就是那座傳聞鬧鬼的老圖書館。而“角落”這個詞像一根細針，輕輕戳刺著他的記憶。那天在舊館角落感受到的詭異寒意，以及平安符異常的溫?zé)幔蝗粺o比清晰地浮現(xiàn)在意識表層。

“還有更詭異的。”李思明舔了舔嘴唇，眼睛閃閃發(fā)亮，“我黑進了——呃，我是說，我通過合法途徑查詢了圖書館門禁記錄。周敏最后出現(xiàn)的那天晚上，舊館的側(cè)門攝像頭拍到她了，但奇怪的是……”他放慢語速，制造懸疑效果，“監(jiān)控顯示她是一個人進去的，但熱成像顯示她身邊還有個模糊的影子！”

賴九章的后頸汗毛突然豎起。他想起那天在角落感受到的、不屬于自己的注視感。

“而且！”李思明繼續(xù)加碼，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滑動，“我對比了最近三個月所有失蹤案的報案記錄。不算周敏，還有四起，都是性格內(nèi)向的學(xué)生。他們最后出現(xiàn)的地方——”他停頓一下，“都在舊館附近。”

窗外的夜色更濃了。路燈的光暈在玻璃上投下模糊的倒影，像許多只窺視的眼睛。賴九章突然覺得食堂的暖氣開得太足，后背滲出一層細密的汗珠。

“所以，”李思明總結(jié)陳詞，鏡片后的眼睛閃爍著興奮的光芒，“我們得去舊館實地考察一下！就今晚！趁著——”

“不去。”賴九章打斷他，聲音比平時堅決。

李思明愣住了：“為啥？多刺激啊！說不定能發(fā)現(xiàn)關(guān)鍵線索！”

賴九章盯著餐盤里已經(jīng)涼透的雞排，油脂凝結(jié)成白色的絮狀物。他想起那天在角落感受到的、幾乎將他吞噬的恐懼，想起平安符異常的嗡鳴。某種本能在尖叫著警告他遠離那個地方。

“危險。”他最終只吐出這兩個字。

李思明撇撇嘴：“能有什么危險？頂多被保安抓到寫檢查。我都計劃好了，晚上十點閉館后，我們從西側(cè)那個壞掉的消防通道溜進去。我?guī)Я思t外攝像頭和電磁場檢測儀，還有——”

“我不去。”賴九章抬起頭，直視李思明的眼睛。他的聲音很輕，但每個字都像釘子一樣釘在空氣里，“你也別去。”

兩人之間的空氣突然凝固了。李思明臉上的笑容慢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困惑和受傷混合的表情。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最終只是重重地嘆了口氣。

“行吧，膽小鬼。”他嘟囔著，低頭猛扒了幾口飯，咀嚼的動作帶著明顯的賭氣意味。

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窗外的夜色完全籠罩了校園，玻璃變成了一面模糊的鏡子，映出食堂明亮的燈光和他們模糊的倒影。

賴九章盯著自己映在玻璃上的臉。那張臉蒼白、模糊，像隔著一層毛玻璃，隨時會消散在背景里。他突然想起小時候，母親帶他去鎮(zhèn)上的廟會。人潮洶涌中，他松開了母親的手，瞬間被淹沒在陌生人的腿和背包之間。他拼命呼喊，聲音卻被喧囂吞噬。那種被世界遺忘的恐懼，和此刻玻璃上的倒影如此相似。

“喂。”李思明突然用筷子敲了敲他的餐盤邊緣，聲音悶悶的，“至少讓我送你回宿舍吧。天都黑了。”

賴九章回過神，發(fā)現(xiàn)食堂已經(jīng)空了大半。清潔工推著巨大的垃圾桶開始收拾殘局，不銹鋼餐盤碰撞的聲音在空曠的大廳里回蕩。

“嗯。”他點點頭。

他們收拾好餐盤，走向回收處。經(jīng)過門口的失物招領(lǐng)箱時，賴九章瞥見里面堆滿了各式各樣的校園卡、鑰匙和水杯。他的目光在那堆卡片上停留了一秒，下意識摸了摸口袋里的校園卡——那道裂痕隔著布料也能感覺到。

走出食堂，夜風(fēng)帶著初秋的涼意拂過臉頰。路燈下，飛蛾瘋狂地撞擊著燈罩，發(fā)出細微的“啪啪”聲。李思明走在前面一點，背影在燈光下顯得格外結(jié)實。他時不時回頭確認賴九章還在跟著，像個盡職的牧羊犬。

“其實……”走到宿舍樓下時，李思明突然停下腳步，轉(zhuǎn)身面對賴九章。他的表情罕見地認真，“我知道你是為我好。但有些事情，不去弄清楚會更可怕。”他指了指自己的腦袋，“想象比真相更能折磨人。”

賴九章沉默地看著他。李思明的眼睛在鏡片后閃閃發(fā)亮，像兩顆倔強的小行星。

“隨你。”最終他只吐出這兩個字，轉(zhuǎn)身走向宿舍樓門禁。

刷卡時，機器發(fā)出刺耳的“嘀——”聲，紅燈閃爍。賴九章又試了一次，依然無效。門衛(wèi)大爺從窗口探出頭：“同學(xué)，卡壞了？登記一下姓名學(xué)號。”

賴九章在登記本上寫下自己的信息。字跡在紙上顯得異常清晰，每一筆都力透紙背。李思明站在一旁看著，突然說：“明天我陪你去補辦一張。”

賴九章筆尖一頓，墨水在紙上暈開一個小圓點。他輕輕點了點頭。

電梯里，兩人沉默地站著。數(shù)字緩緩跳動，像某種倒計時。到達三樓時，李思明突然開口：“對了，周末有空嗎？我搞到兩張電子展的票，據(jù)說有最新的人機交互技術(shù)演示。”

賴九章看向他。李思明的表情恢復(fù)了平常那種沒心沒肺的期待，仿佛剛才的爭執(zhí)從未發(fā)生。電梯門緩緩打開，走廊的燈光流瀉進來。

“好。”他說。

這個簡單的音節(jié)像一把鑰匙，瞬間解凍了凝固的空氣。李思明咧嘴笑了，露出那顆不太整齊的虎牙：“那就說定了！周六早上十點，南門集合！”

他們一前一后走出電梯。306宿舍的門虛掩著，里面?zhèn)鱽矸?wù)器風(fēng)扇低沉的嗡鳴。賴九章推開門，看見李思明那個巨大的黑色背包依然霸占著半個柜子，柜門倔強地彈開一條縫，仿佛在無聲地抗議空間不足。

他走到自己的桌前，從口袋里掏出那枚深灰色的平安符。符體在臺燈下泛著內(nèi)斂的光澤，那個古樸的“賴”字像一道沉默的封印。指尖撫過表面時，似乎感受到一絲微弱的溫?zé)帷苍S是他的錯覺，也許不是。

身后，李思明已經(jīng)哼著不成調(diào)的小曲，開始搗鼓他那堆復(fù)雜的設(shè)備。服務(wù)器風(fēng)扇的嗡鳴聲中，夾雜著鍵盤敲擊的清脆聲響，像某種奇特的二重奏。

賴九章將平安符放回抽屜深處，輕輕合上。窗外，一輪蒼白的月亮懸在宿舍樓頂，冷冷地注視著這個燈火通明的校園。遠處，舊圖書館的尖頂在月光下投下長長的陰影，像一根指向未知的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