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舍門在賴九章身后合攏，輕輕一聲“咔噠”，勉強隔絕了走廊里穿透力極強的喧囂。汗味、方便面調料粉混合著灰塵的氣息似乎短暫地停滯了一下，隨即又被靠窗那堆龐大“電子營”散發出的混合氣味——一種微熱的塑料味、金屬味和隱約的薯片咸香——所覆蓋。
賴九章走到自己靠窗的床鋪前。
桌面積著薄薄一層灰，指尖劃過，留下一道清晰的痕跡。他放下那張已經被攥出汗漬的錄取通知書，還有報到時拿到的零散資料——宿舍鑰匙、校園卡、一張新生指南——都放在桌面一角，顯得稀稀拉拉。
角落立著一個磨損嚴重的灰色帆布行李箱，布面磨得有些發白，邊角處微微起了毛邊。這是他離家時，在鎮上那家小超市買的促銷款，也是最便宜的那一款。它安靜地立在那里，像個縮在角落里不聲不響的陪襯。拉鏈有些澀，他用力拉開時，發出略刺耳的“嘶啦”聲，在這個只有李思明鼓搗線材聲音的房間里格外清晰。
衣服不多，幾件洗得發舊變軟的T恤，兩條牛仔褲，還有一件只在冬天才舍得拿出來套在外套里的薄毛衣。他一件件拿出來，動作不算慢，卻透著一股近乎機械的專注，仿佛要將所有注意力都釘在這些物件上，才能壓下心頭那股揮之不去的悶意。
行李很快見底，箱底的隔層里，孤零零地躺著一個巴掌大的布袋子。靛藍色的小方布，布料不新了，邊緣洗得泛白，但依舊干凈平整，用一根同色的抽繩扎緊了袋口。
賴九章的手指碰到布袋時，微微停頓了一下，指尖捻了捻那熟悉的粗糙麻感，才把它從箱底拿出來。解開系著的抽繩，他伸手進去，小心地將里面的東西取了出來，輕輕放在清除了灰塵的桌面上。
那是一枚平安符。
非鐵非玉，說不清楚是什么材質。約莫成人拇指大小，不規則的扁圓形，邊緣略帶棱角，未經刻意打磨。握在手心，觸感異常溫潤，像一塊常年被人體暖意浸潤著的石頭，卻又比石頭更親膚，細膩綿密。沉甸甸的，拿在手里份量很足，是那種能讓人踏實下來的重量。
顏色是深灰色，并非漆黑，而是在深沉的灰中透出一種近乎墨玉般內斂的光澤。表面并不光滑，遍布著天然形成的、細微如絲的暗色紋理，像浸在深潭底里的年輪，隨著光線角度的變換，偶爾流淌過一絲幾不可察的暗澤。
符牌的正面，深深刻著一個字。不是常見的浮雕吉祥圖樣，只有一個字，刀法古樸雄渾，筆畫轉折處帶著歷經歲月的滄桑鈍感。那是一個古體的“賴”字，仿佛從骨子里透著一股扎根于時間長河的厚重與孤寂，與他這個沉默的年輕主人奇異地契合。
賴九章將它握在手心里。
溫潤的觸感立刻透過掌心滲進來，奇異地將報到點那一幕幕嘈雜喧囂、被忽略、被潑水、被遺忘的沉悶郁氣稍稍熨平了一些。像溺水之人掙扎出水面，終于吸到了一口勉強支撐的氧氣。他將平安符翻過去，背面空空如也，什么也沒有刻。指尖卻習慣性地在符牌邊緣那道略深的、似乎并非天然形成的細微凹痕上摩挲著。這凹痕很淺，位置也偏，不仔細留意幾乎會忽略，但每次手指撫過，都能感到那里一絲不易察覺的阻力，仿佛刻痕之下還埋著什么不為人知的秘密。
這枚符，是他母親最后留給他的東西。記憶里對母親面容已經模糊得幾乎只剩一個溫暖懷抱的輪廓，唯有捏著這枚平安符時，仿佛還能隔著冰冷的石質，觸碰那早已杳無音信的一縷溫熱氣息。
他靜靜地看著它，深灰色的符體在午后斜射進來的陽光下沉默著，像一個忠實的、只屬于他的守護者，無聲地對抗著這個偌大校園里那無處不在、似乎隨時能將他吞沒的背景白噪音。
“嚯！哥們兒，這玩意兒挺特別啊！擱哪兒淘換的古董？”
一個突兀響亮的聲音打破了角落里的沉寂，李思明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湊了過來，一手還捏著一個剛從包裝袋里擠出來的壓縮餅干碎塊，另一只手已經不由自主地朝他桌子上那枚深灰石牌伸過來。他那張圓臉上滿是純粹的好奇，像小孩看到了新奇的玩具，鏡片后那雙眼睛亮得驚人，幾乎要放出光來。
“看著就不一般，”李思明嘴里嚼著餅干，聲音有點含混，但興奮勁毫不掩飾，“沉不沉？這材質……嘖，非金非玉，有點像硅基復合物？還是某種特種陶瓷？能量石？等等……不像……讓我看看密度……”他作勢真要上手去拿。
賴九章幾乎是本能地往回收了一下手，平安符被他攏回掌心。那細微卻不容置疑的動作像一道無形的屏障。他抬起眼，看向那張興致勃勃湊得很近的圓臉，低聲說：“……家里人給的。”
聲音不高，帶著一種不易察覺的生疏，像一層薄冰覆蓋在禮貌的表層上。
李思明動作一頓，伸到半途的胖手停在空中，懸了半秒，很快沒事人一樣自然地收了回去，轉而用那只手撓了撓被汗打濕的頭發，嘿嘿一笑：“我就說看著就有故事！祖傳的吧？護身符對不對？開過光那種？我跟你說，搞我們這行的，就是信息、數據、代碼、信號、電場磁場……嘖，玄妙著呢！有時候還真就缺個好兆頭！”
他那張臉上笑容依舊燦爛，似乎沒覺得賴九章收手有什么尷尬，反而被激發出更多的聯想力。他從桌下拽過一個帶著小輪子的儲物箱，打開蓋子翻騰起來。箱子里滿滿當當全是各種金屬小盒和零件，發出一陣叮鈴哐啷的脆響。
“信不信由你，哥們兒。”李思明自顧自地說著，快速從里面摸出個半個巴掌大的黑色塑料玩意兒，像個小號探測儀，頂部有個小圓罩，后面拖著個小屏幕和兩根細細的天線。“看這個！我自己改裝的能量場弱感應探頭！”他得意洋洋地把這玩意兒舉到賴九章眼前晃了晃，“微電流激發，被動感知基礎頻段范圍內異常能量逸散，精度還行！”他順手將探頭對著賴九章握著平安符的那只手方向晃了晃，探頭的小屏幕亮起淡淡的綠光，顯示出一個微弱的跳動數值。“咦？還別說，數值有波動！雖然微乎其微……但比我剛才測這壓縮餅干包裝袋強多了！”他眼睛瞪得更圓了，看向那平安符的眼神更熾熱了，“有點意思啊！你這東西……它……它像那種……”
“測電池的？”賴九章看著那個復雜的小裝置，難得地順著他的話接了一句，似乎想轉移開他對平安符過分的“科學”關注。
李思明大手一揮，滿臉“你不懂”的表情：“那是萬用表！我這個是電磁環境標尺！專門在復雜環境里揪‘小尾巴’用的！就像……對，就像蓋革計數器找輻射！”他晃了晃手里的探頭，“這玩意兒要是遇到高能場，會報警的！尖銳的那種！當然你這東西離報警還差十萬八千里，但能量活性肯定比普通石頭強點！你說神不神？”
賴九章看著李思明手里那個不斷發出細微“嘀嘀”聲、屏幕數字微弱起伏的小東西，又低頭看看自己掌心中那枚依舊沉默溫潤的深灰色平安符。李思明的話像是在平靜的湖水里丟了顆小石子，激起點點漣漪，轉瞬又消失。他對這些術語一竅不通，只感到一種荒謬的錯位感。這個圓滾滾、過分熱情的室友，和他那些塞滿了背包的古怪設備，仿佛來自另一個光怪陸離、充滿了數據線和電磁波的世界，而他只是揣著一塊來自久遠過去的冰冷石頭的透明人。
他沒再回答，只是把平安符輕輕放在桌面上那塊清空的角落里。深灰色的符牌在光線下顯得異常安靜。
“對了！”李思明像是突然想起了自己的正事，注意力瞬間從平安符跳開，他猛地轉身，幾步就回到房間中央那個巨大的黑色背包旁。那包依舊攤在地上，像一頭匍匐在地的、塞滿了神秘內臟的巨獸。
“還沒正式給你見識見識哥們兒的寶貝倉庫呢！”李思明的聲音里重新注滿了炫耀的亢奮，他半蹲下去，幾乎要將自己埋進那個敞開的背包口里，“來來來！”
他開始像個賣力推銷的雜貨店老板一樣往外掏東西，動作麻利又帶著一種夸張的儀式感。
第一件：兩臺并排取出來的銀灰色輕薄筆記本電腦，頂蓋上泛著冷硬的金屬光澤，其中一個屏幕邊上還貼著一個畫著奇怪電路板LOGO的貼紙。“主力戰艦！13寸便攜突擊兵！16寸火力堡壘！雙劍合璧，橫掃千軍！”
接著是一個深灰色的、布滿散熱孔的金屬扁平盒子，接口多得像個刺猬。“移動大腦！便攜服務器！搭載定制系統，虛擬機陣列、獨立加密鏈、衛星定位模塊、多線程物理隔離……甭管是刷題、建模、挖數據、懟防火墻、建立獨立信號站……它就是最強悍的鋼鐵后盾！”他把那沉重的金屬盒子“哐”一聲擱在地上，激起一小撮灰塵。
然后是一大捆粗細不一、顏色各異、糾纏如麻花的數據線。李思明費力地拎起這團“彩虹蛇”，晃了晃，發出塑料摩擦的“嘩啦”聲。“生命線！各種接口！高速數據傳輸，大電流供電！沒有它們，再強的CPU也得趴窩！”
隨后掏出來的東西就更雜了：一個亮黃色外殼、帶多向搖桿和物理鍵盤的便攜游戲手柄；一個帶折疊支架、集成著好幾個不同功能探針的銀色檢測儀；幾盒貼滿了標簽的備用螺絲、紐扣電池和跳線；還有兩包印著外文、包裝花哨的咖啡因能量糖果；一小包封裝嚴密的壓縮餅干碎塊（和他剛才吃的是同款）；一瓶擰開喝了一半的可樂。
最后，他雙手費勁地提溜出一個用厚厚海綿包裹著的長方形物品，小心翼翼地將包裹拆開，一層又一層。當最后一層海綿揭開時，露出一個直徑約二十厘米的圓盤，表面呈現一種介于青灰色石質和冷硬金屬之間的啞光質感。
圓盤分三層結構：最外圍是一個靜止不動的青銅色底座，表面蝕刻著密密麻麻的古奧文字和星宿圖樣，像天干地支和河圖洛書的抽象融合，透著一股神秘的古韻；中間一層是可以緩慢旋轉的磨砂半透明盤面，邊緣等距離鑲嵌著八塊如米粒大小、材質不明的暗色石頭（黑、白、紅、藍、青、紫、黃、綠）——這顯然是按八卦方位排列的元素標識；最核心的部分懸浮鑲嵌在盤面中央，是一個約兩厘米見方的微型OLED液晶屏，屏幕四角同樣蝕刻著更細小的符文圖案。屏幕此刻是暗的，但鏡面般光滑的表面倒映著李思明那張興奮得放光的臉。
底座一側，巧妙地集成著幾個極小的物理按鈕和一個超薄金屬觸控點區域，整個盤體邊緣延伸出幾根接口，接駁著李思明之前掏出來的那堆線材中的幾根。
這東西看起來就像是從某個未來科幻片場跑出來的精密儀器，卻又裹著一層濃郁的、仿佛從古代玄學典籍里摳出來的神秘氛圍。
“當當當當！鎮宅之寶，終極核心——混沌羅盤1.0！”李思明的聲音因為激動有點變調，他像捧著圣物一樣捧著這個奇怪的圓盤，獻寶似的遞向賴九章，眼睛在鏡片后亮得驚人：“我去年搞了整整六個月的心血！GPS、慣性導航、地磁矯正、高精氣壓/濕度傳感器、三維加速度計……都集成在底層！這層——”他指著中央那個懸浮的OLED屏，“實時顯示坐標、矢量方向、當前環境綜合參數矩陣！最重要的是……”他用手一指外圍那圈刻滿古奧文字和圖樣的青銅底座，“基于奇門遁甲核心算法庫和有限元邊界模糊計算引擎的路徑推演模塊！能融合地形、監控覆蓋、建筑布局、人流熱力、歷史異常事件數據庫（如果能接網）、環境能量逸散值（剛那個探頭能接進來）……給你算吉兇、判方位、找‘生門’、預測目標可能的移動路徑！硬件平臺搭建完畢，剩下的就是不斷優化我的‘混沌算法’，無限逼近‘遁甲’的真解！”
李思明嘴里吐出的一個個專業名詞像密集的雹子砸向賴九章，他聽得云里霧里，目光只能定在那個懸浮的小屏幕和古樸的青銅底座上。這融合了古老卦象符號和現代微電子技術的造物，帶著一種匪夷所思的、介乎于科學狂想和神秘實踐之間的獨特氣質。
賴九章默默消化著這堆信息轟炸。他能理解電腦、服務器、傳感器這些詞大概指向什么，但它們和“奇門遁甲”、“推演生門”、“判方位”這些東西強行糅合在一起……他實在無法想象一臺機器該如何運算古書上記載的“天乙值使起宮訣”或者“陽遁順儀逆奇”。他唯一能直觀感受到的是，這個圓臉室友那巨大的背包，的確擔得起“移動軍火庫”的稱號。
“所以……”賴九章的目光掃過地上那些形態各異的設備、糾纏的線纜、散落的薯片和可樂瓶，最終停在李思明那張混合著技術宅狂熱、探險家亢奮和些許少年得意的圓臉上，“你的庫房……是用來干嘛的？”
“干嘛？”李思明把沉重的羅盤小心地放回層層海綿墊上，叉著腰站起來，圓滾滾的肚子讓這個動作帶點滑稽的霸氣。他嘿嘿一笑，鏡片后的光芒狡黠又熾熱，“探索未知，哥們兒！破解難題，哥們兒！任何規則后面藏的鎖，我都想試試鑰匙！任何系統，都該留一個后門給好奇的人！學校里那循規蹈矩的局域網，宿舍區那連個加密都沒做的WIFI，‘海淵暗河’論壇里那點蒙學級別的密碼……沒勁透了！”他用力揮了下拳頭，帶起一陣油膩的薯片甜味，“這個城市，這所大學，甚至這個世界，肯定藏著好多有意思的地方等著人去摸清楚！迷宮，鑰匙在我這里！”
他那股撲面而來的、幾乎要沖破宿舍屋頂的冒險精神和對規則的輕慢挑釁，像一陣疾風吹得賴九章有些發懵。對于習慣了角落的安靜、習慣了不引人注意、習慣了在規則里小心翼翼行走的賴九章來說，這是一種完全陌生而極具沖擊力的存在方式。他沉默著，把剛才看過的平安符往桌角推了推，離那堆閃爍著信號燈和數據線的電子奇觀更遠了一點。兩個世界隔著一張桌面的距離，無聲地碰撞著。
李思明卻仿佛已經完全適應了新室友的沉默寡言。他毫不在意地彎腰，一手抱起那厚重的服務器盒子，另一只手揪住那巨大背包肩帶，拖麻袋似的將其往自己靠窗的床邊拽。巨大的背包被他拖曳著蹭過水泥地面，發出沉悶的摩擦聲，沿途還掉下兩個包裝袋和一小根黃色的跳線。他將服務器盒子重重墩在床底下——那里早已塞滿了其他裝工具和備用硬件的塑料箱子。接著，他又像是剛發現新大陸一樣，指著賴九章靠窗位置旁邊那個唯一還空著的鐵皮柜子：“嘿！九章！你這柜子空著是吧？借哥們兒塞一下我的‘移動樞紐’唄？就一小塊地方！”他也沒真等賴九章點頭，直接彎腰把他那個巨大的黑色雙肩背包連推帶擠地塞進了柜子里。柜門艱難地合上，發出金屬扭曲摩擦的“嘎吱”聲，似乎下一秒就要不堪重負地彈開。
做完這些，李思明才心滿意足地拍拍手上的灰，叉著腰環顧了一下瞬間擁擠了好幾倍的宿舍，臉上是那種看自己領地般的滿足感：“這下齊活！”他看了一眼被夕陽染紅的天邊，窗外香樟樹的影子在室內拖得老長，黃昏的光線給所有東西都鑲上了一層柔和的金邊。“收拾得差不多了吧？餓沒餓？哥們兒要開始覓食活動了！校園卡搞定沒有？食堂走起？”
他的話音沒落，肚子倒是非常配合地發出一串響亮的“咕嚕”聲。
賴九章沒有立刻回答。他靜靜地站著，目光落在自己桌角那枚深灰色的平安符上。外面李思明塞滿的那個柜門不安地抖動著，發出一絲金屬即將崩壞的呻吟。宿舍空間似乎被驟然涌入的龐雜物事和喧囂氣氛擠壓得更小了，屬于他的那個靠窗的角落，顯得更加逼仄和珍貴。
窗外的喧囂聲浪隔著玻璃隱隱傳來，宿舍里塞滿了另一個人蓬勃的生命力和那些冰冷的、滴答作響的電子元件。只有那枚被推到桌角的平安符，依舊沉默而溫潤地躺在逐漸變暗的光線里，像錨點一樣維系著他內心深處那點尚未被完全沖散的、屬于過去的寂靜島嶼。
“……還不餓。”他最終輕聲說，聲音像是從一片喧囂中努力劃出的一條細縫，“你先去吧。”
李思明也干脆利落，一點也不在意：“行！我先去探探食堂虛實！給咱們掃個雷！看哪個窗口能頂飽還不坑！”他抓起桌上那個印著二次元萌妹的亮紫色大號塑料水杯（估計又是自己改裝的濾水杯？），樂呵呵地哼著不成調的曲子，風風火火地沖出了宿舍門，門扇在他身后“砰”一聲撞上，震得靠窗那扇老舊的窗框都“嘎吱”輕響了一下。
巨大的噪音和人影一同遠去，宿舍瞬間安靜下來。不，也不能說安靜，墻角那臺剛才被李思明胡亂塞進床底的移動服務器散熱風扇似乎被剛才的震動激活了，開始發出低沉的嗡鳴，一種有規律的、持續不斷的電子噪音在漸漸昏暗下來的室內響起。
這聲音很微弱，但對習慣了絕對安靜的賴九章來說，它像一根無形的針，固執地刺穿著空氣。
他沒開燈，任由黃昏的最后一點余暉徹底沉入樓宇下方。房間里只剩下窗外遠處的路燈透進的一點模糊光暈，以及角落里那臺服務器風扇發出的低吟。
賴九章走到自己的書桌前。
桌角的深灰色平安符在昏暗的光線下像一塊沉寂的隕石。他伸出右手，將它重新握在手心里。那溫潤的質感依舊，甚至比下午剛握住時似乎更熨帖了皮膚，像是在呼應著他體內那點無聲的喧囂。
下午報到點的畫面、嘈雜混亂的聲音、胖學長大大咧咧的道歉、濕漉漉粘在胸口的不適感……還有剛才李思明那極具存在感的裝備展示、奇妙的“混沌羅盤”、以及他話語里那些對規則與秩序的輕慢……無數碎片擁擠著在他腦海里翻騰碰撞。
一股說不出的煩躁感，像細微的電流在皮膚下游走。
他握緊了平安符。溫潤的石質包裹著掌心，試圖壓下那股無名的躁動。然而幾乎就在他握緊的瞬間——
嗡。
一聲極其輕微的、帶著金屬質感的嗡鳴，毫無征兆地從他握著平安符的掌心內部響起。
微弱得就像錯覺。
但賴九章全身的肌肉驟然繃緊。他猛地低頭看向自己的手心。深灰色的石牌依舊沉寂地躺在那里。可在那一剎那，他清晰地感覺到，這枚溫潤的石牌在嗡鳴！就像是內部某個精巧的發條機構被突兀激活了一瞬，發出一陣只有他緊貼的皮膚才能感受到的、極其高頻細微的震顫！
嗡……嗡……嗡……
非常短促的幾次震動，微弱得如同心房的搏動，但持續傳來的能量感絕不是錯覺。那震動帶著一種難以形容的顆粒感，冰冷，堅硬，像有什么沉睡在他掌心的東西，驟然被外部環境驚擾，發出一絲極低微的咆哮。
是什么？
服務器的嗡鳴？窗外街燈的電流？還是……
他下意識側耳，想捕捉房間里風扇的聲音。然而那服務器風噪依舊低沉，帶著電子設備那種特有的冰冷節奏，并未改變頻率。與他掌心這枚石牌內部爆發出來又瞬間沉寂的嗡鳴截然不同。后者是活的，帶著一種近乎生物被驚擾的不悅感。
賴九章心臟倏地一跳，幾乎要從嗓子眼里蹦出來。他猛地松開一點緊握的力道，低頭死死盯住手心里的平安符。
深灰色的石質表面在昏暗光線下毫無變化。那些細微如絲的天然紋理依舊沉靜，那個古樸的“賴”字也沉默如石。
剛才那細微到幾乎無法捕捉的震動感消失了，仿佛從未出現過。就像一片雪花落在燙紅的鐵板，轉瞬湮滅，沒有留下絲毫證據。
可賴九章的掌心卻殘留著一絲清晰的麻意，如同被一根極細的冰針刺過，留下冰冷的錯覺。他定定地看著它，心頭卻卷起了驚濤駭浪。
這東西……真的是……只是一塊普通的、家人給的平安符嗎？
窗外天色完全沉入墨藍，城市的光污染將夜空染成一片混沌的暗橙色。宿舍里只有服務器風扇持續的低沉嗡鳴，還有他有些急促的心跳聲。桌上那枚深灰色的平安符安靜地躺在他攤開的掌心里，像一個沉默的謎。它不再是記憶里那片溫暖孤島的錨點，更像是通往某個未知深淵的門，在他毫無準備的時候，悄然裂開了一道細不可察的縫隙。縫隙后是無垠的黑暗，還有一絲冰涼的、屬于未知的凝視。
它在看他。
賴九章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這枚伴隨他多年的、溫潤的石頭，它在透過那溫潤的石質，冷冷地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