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淵市九月的熱浪跟不要錢似的，一股腦糊在人臉上，黏膩、滾燙，連帶著空氣都扭曲起來。海淵大學南門那堵爬滿爬山虎的紅磚墻底下，電子報到處的藍色屏幕幽幽亮著，刺得人眼睛發酸。

計算機系的新生隊伍早歪成了蚯蚓，焦躁在人群頭頂蒸騰。穿著紅馬甲的志愿者嗓子喊劈了，汗珠子順著鬢角滾進領口：“學號尾號雙數的這邊！身份證和錄取通知書都拿手里??！別擠！哎！說你呢，那個穿藍T恤的，別往前拱了！”

賴九章就擠在那股人肉洪流的尾巴尖上。

他手里那張錄取通知書攥得死緊，邊角已經被汗洇濕了一小圈，變得又軟又韌。

“賴九章……”他吸了口氣，喉嚨干得發緊，又咽了口唾沫，幾乎是在自言自語，“計算機系，軟件工程一班?！?

聲音剛冒出來，就像一顆小石子扔進了池塘邊的泥巴地里，連個濕印子都沒來得及留下，就被周遭那些“借過”、“哎呀踩我腳了”、“學姐！學姐我問下哪領校園卡！”的叫嚷聲徹底吞沒。

他面前的幾位志愿者后腦勺，依舊梗著脖子沖前方用力維持秩序，根本沒半點轉頭看看后邊的意思。

賴九章往前蹭了半步。

“計算機系……”

他又提了點音量，這次話尾甚至還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想要引起注意的微顫。

離他最近的那個紅馬甲倒是側了下身，卻是對著隔壁電子工程系的隊伍在喊：“那位同學，你們系的往左邊排隊去！”唾沫星子噴得老遠，一絲都沒沾到賴九章。

賴九章張開的嘴又合上了。他感覺自己像一塊透明的玻璃，被隨意擺放著，看得見路過的風景，卻隔絕著所有的喧囂和溫度。指尖下意識地收緊，用力摩擦著掌下印有校徽的通知書，粗糙的質感順著指腹蔓延上來，帶了點刺痛。一點熟悉的、混雜著無奈和被忽略慣了的麻木，悄無聲息地爬上心頭，沉淀在胃里，沉甸甸的。

他挪開目光，那點想要呼喊的力氣無聲無息地泄掉了。

報到點藍色的屏幕兀自亮著，一行行滾動著新生姓名和學號，幽冷的光落在他側臉上，映不出什么神采。周遭的空氣熱得發沉，唯有手里通知書被緊握處，似乎還殘留著一絲他自己的體溫。

穿過那道終于放行的人群豁口，走進校門拱廊的陰影下時，汗貼著后背的T恤滑下，帶來一陣短暫的冰涼。拱廊墻壁上凹凸的石塊摸上去帶著時間留下的粗糲感。新生接待處就杵在不遠的花壇邊，橫幅底下幾張桌子拼在一起。

賴九章再次捏緊了手里那幾張紙，視線在桌后幾個正聊得熱火朝天的學長學姐臉上掃過。他走過去，腳步有意無意地放重了幾分。

“報告學長……”聲音依舊放得輕，但這次字正腔圓了不少。

桌后扎著高馬尾的學姐像是被旁邊胖胖學長講的笑話戳中了笑點，正捂著嘴樂，肩膀抖著，根本沒聽見。

賴九章抿了下嘴唇，往前又挪了半步，幾乎靠到了桌子邊沿。

“學姐你好，我是來……”

旁邊另一個戴眼鏡的學長突然轉向那個講笑話的胖學長，大笑著拍了他肩膀一下，聲音洪亮地蓋過了所有細碎：“哈哈哈老錢你這梗真是絕了！服了你了！”

拍肩膀的力道大概有點大，胖學長一個趔趄，手肘毫無預兆地撞在了桌角的礦泉水平上。瓶子“哐當”一聲歪倒，渾濁的半瓶水潑了出來，不偏不倚，正好潑在了賴九章胸前。

冰涼的水珠瞬間打透薄薄的T恤，粘膩膩地貼在皮膚上。

笑聲和談話聲戛然而止。

桌后的幾人終于齊刷刷看了過來。胖學長臉上尤帶著未盡的笑意，看到賴九章濕了大片的衣襟，表情僵了一下，隨即浮上夸張的歉意，嗓門又高又亮：“喲！哎喲學弟！真是對不住對不住！沒注意！我這手沒個輕重！來來來，快擦擦……”他慌慌張張地抽了一大把桌上的紙巾，看也不看就塞過來，一股腦按在賴九章濕漉漉的胸口。

紙團瞬間被水浸透，碎屑沾在濕衣料上，弄得一團糟。

賴九章下意識地后退了小半步避開那幾乎算是揉搓的擦拭動作，胸口一片冰涼狼藉，被水打濕的地方緊緊貼著皮膚，很不舒服。他能感覺到那幾位學長學姐的目光釘在自己胸前那片濕痕上，帶著點被打擾的審視，唯獨沒有“這里站著一個等待幫助的新生”的認知。

“……沒事?！辟嚲耪聰D出一個很微小的弧度，也不知道算是笑還是肌肉的抽動，“我自己……”

“嗨呀真不好意思啊學弟！”高馬尾學姐終于反應過來，聲音拔高了一個八度，帶著點刻意的熱情打圓場，視線卻沒在賴九章臉上停留超過一秒，像掃描儀一樣快速掃過他濕透的前胸，又飛快地轉向旁邊的胖學長，繼續用那種讓周圍幾米都能聽清的語氣嗔怪，“老錢！你也太毛手毛腳了！趕緊幫學弟查查他在哪棟宿舍??！”

“噢對！學弟名字？哪個系的？”胖學長連聲道歉，同時已經麻利地俯身去看桌上的電腦屏幕和名冊了，手指在鍵盤上噼啪敲了兩下，動作迅捷得仿佛剛才那場小混亂的主角并不是他撞的瓶子。

賴九章看著他們再次轉向電腦屏幕和名冊的腦袋，那句剛剛被水打斷的自我介紹徹底卡在了喉嚨里。胸口潮濕的不適感慢慢擴散開，好像連帶著身體里某個地方也濕漉漉、沉甸甸的。

“軟件一班，賴九章?！彼穆曇魩缀醣换▔矬E然聒噪起來的蟬鳴吞沒。

“賴…啥？”胖學長頭也沒抬地盯著屏幕皺眉搜尋。

“賴九章?！边@一次，他終于不再猶豫，幾乎是用了全部的力氣，讓自己的名字清楚地在嘈雜蟬鳴和遠處隱約的喧鬧背景中穿透出來，像一根細針，努力劃破厚重的空氣簾幕。

女生宿舍區的白樓像一塊巨大冰冷的石膏，杵在宿舍區的一角。賴九章捏著那張寫著“男舍6棟306”的打印紙條，在一水兒色調暗沉、風格敦實的男生宿舍樓中間，硬是走了兩圈才找到那棟“6”。

樓道里一股混雜著陳舊木頭、汗水和不知道什么品牌方便面調料的濃烈味道，沖得人有點發懵。斑駁的墻壁上胡亂貼著褪色的通知單和老舊的海報，墻角堆積著不知放了幾年的空紙箱和雜物。上樓梯時腳步聲在水泥臺階上激起空洞的回響。

306就在三樓走廊的盡頭。深綠色的鐵門虛掩著，門牌上的金屬號碼釘歪了一個角。

賴九章推開門。

六人間，上床下桌，空間還算敞亮，下午的陽光從兩側的大窗戶斜射進來，光柱里能看到飛舞的細小塵埃。

只是這敞亮空間里，塞著一個更加“龐大”的存在。

正中央的地板上，赫然攤開著一個巨大的、鼓鼓囊囊幾乎像個小號行軍帳篷的黑色雙肩背包！包體大得驚人，帆布面料厚實耐磨，上面各種奇奇怪怪的魔術貼口袋和掛環拉鏈塞得滿滿當當。此刻這包大敞四開，那里面露出來的東西——

右邊，兩臺銀灰色筆記本電腦頂蓋相抵擠在一起，旁邊還塞著個纏繞數據線的平板；左邊，各種顏色、粗細不一、分不出是充電線、轉接線還是什么其他玩意的線纜像一窩糾纏的彩虹色海蛇，從包口蜿蜒而出，旁邊還簇擁著一堆銀灰色的金屬模塊、幾只U盤，還有幾個看造型明顯是某種傳感器的、帶著天線的小玩意兒；正中間，幾袋開了封的薯片、散裝巧克力棒和一罐還沒擰開的可樂隨意地散落著。

而那個占據“背包營地”中心位置的青年，正以一種幾乎要扎進那堆電子垃圾中的姿勢，埋頭在一堆線材里扒拉著什么。聽到門響，他抬起頭。

一張圓潤的、掛著笑的娃娃臉瞬間占據了賴九章的視野。

寬大的黑色塑料框眼鏡架在鼻梁上，稍微有點滑落，讓他顯得有幾分少年式的迷糊。但鏡片后那雙眼睛卻異常晶亮，帶著一種近乎亢奮的探照燈般的光芒。他額前的頭發被汗水打濕了幾綹，黏在飽滿的額頭上。

“嘿！同學！新生吧？”圓臉青年咧嘴一笑，笑容極具感染力，露出兩顆不甚明顯的小虎牙，聲音洪亮得像自帶小喇叭，“來來來，快進來！哥們兒已經幫你偵察過了，這屋子，就?？看白筮吥莻€帶空柜子的床位了！看那兒！”他抬手指了指宿舍最里面靠窗左側的下鋪，那個位置的桌面上空無一物，旁邊的柜子門虛掩著。

沒等賴九章回應，圓臉青年已經熱情地站起身——稍微有點費勁地從他那堆“寶貝”里拔出來——拍了拍沾著餅干屑的手，大步走過來，動作大得帶起一陣風，一只胖乎乎、帶著熱乎乎汗意的手就直接伸到了賴九章面前，帶著不容置疑的熱情想要握手。

“幸會幸會！我叫李思明！木子李，思想的思，明天的明！以后就是一屋的兄弟了！”他的動作快得有點風風火火，但臉上笑容的弧度卻像是拿尺子比著畫上去的，精準覆蓋在圓潤的臉上，“你呢哥們兒？叫啥名字？哪個專業的？我跟你說我這地方挑得好吧？靠窗還安靜！”

賴九章的目光在那只伸到眼前的手上停留了一瞬，對方的熱情像一波洶涌的海浪拍打過來，帶著熱氣騰騰的汗味和一種毫無保留的熟絡勁兒。這種過分的自來熟讓他本能地僵了一下，剛才在報到點那種空氣墻一樣的隔膜感仿佛又隱約浮現。他能感覺到自己的存在感像水汽，遇到這種直接而明亮的光，似乎下一秒就要被蒸發掉。

“賴九章。”他輕聲說，名字的音節吐出來，飄散在充滿了電子設備味道的空氣里。腳步沒有動，下意識地避開那只伸過來的手，低著頭，安靜地走向那個屬于自己的，靠窗的，空著的床鋪。

木質床架邊緣粗糙的紋理擦過指腹，帶來一點真實的摩擦感。窗外，香樟樹被正午燥熱的陽光烤得葉子油亮，蟬鳴聲透過玻璃窗，嗡嗡地滲進來，填滿了這一刻因為那過分熱情的沉默而略顯突兀的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