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圃的塵埃被拂去,心中的塵埃亦漸漸澄明。
當阿璃帶著一身藥草清香和掌心薄繭,重新站在演武場東角的青石板上時,她小小的身影似乎多了一份沉靜的底氣。
朝霞依舊瑰麗,晨風依舊清冽,凌波長老銀灰色的身影也依舊如標槍般佇立,仿佛時間在此處凝固,只等著那個小小的身影歸來。
“師叔。”
阿璃規規矩矩地行禮,聲音清脆,琉璃色的眼眸清澈見底,少了幾分跳脫,多了幾分專注的沉凝。
凌波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尺,在她身上掃過。
那曬黑了些許的小臉,那雙不再細嫩卻更顯力量感的小手,以及眼神中那份褪去浮躁后的明亮,都清晰地映入了她的眼底。
她沒有詢問藥圃的懲罰,也沒有評價她的變化,只是微微頷首,聲音依舊平淡無波:
“繼續。”
沒有多余的寒暄,直接進入主題。仿佛阿璃從未離開過這方青石之地。
依舊是“流云拂葉手”的錘煉。
阿璃拉開架勢,掌隨身走,意隨氣行。
動作比之受罰前更加流暢圓融,那份“流云”的飄逸感愈發明顯。
她再次嘗試捕捉飄落的竹葉,掌風拂過,葉片不再是被簡單地掃開或卷起,而是如同被無形的絲線牽引,在她掌風范圍內輕盈地打著旋兒,如同配合著某種無聲的韻律起舞。
凌波在一旁靜靜看著,冰冷的眼底深處,一絲極淡的滿意悄然掠過。
心境的沉淀,果然帶來了武學上的精進。
這小丫頭對“意隨掌走”的領悟,明顯更深了一層,掌風中的那份“柔”與“韌”,已初具火候。
然而,當阿璃試圖更進一步,模仿凌波當初隔空碎葉的威能時,問題再次凸顯。
她的掌風拂過葉片,葉片只是劇烈震顫,甚至被吹得翻轉,卻始終無法被那含而不露的寸勁精準切割!
仿佛總隔著一層無形的壁障。
“停。”
凌波的聲音打斷了阿璃的嘗試。
阿璃收勢,微微喘息,琉璃眼中帶著一絲困惑和不甘:
“師叔,阿璃感覺…感覺勁力到了指尖,就是發不出去…像…像是被什么東西擋住了?”
她努力描述著那種憋悶感。
“形似而神不至,勁凝而意未達。”
凌波一針見血,
“你掌風之‘柔’已有小成,然‘柔’非是目的。
流云可柔,亦可聚而成雨,沛然難御;
拂葉可輕,亦可蘊雷霆于方寸,摧枯拉朽。
你只知其柔,未解其剛;只重其形,未悟其變。”
她走到阿璃面前,攤開自己如玉的手掌:
“看。”
沒有驚天動地的聲勢,凌波的手掌只是極其緩慢地在空中拂過。
動作依舊輕柔流暢,如同流云漫卷。但阿璃的琉璃眼瞳卻猛地一縮!
她清晰地“看”到,隨著凌波手掌的拂動,周圍的空氣仿佛被無形地壓縮、凝聚!
不再是散漫的氣流,而是形成了一道道極其細微、肉眼幾乎無法察覺的、如同水波般凝練的漣漪!
那漣漪蘊含著一種內斂到極致、卻又令人心悸的力量感!
“勁力如水,散則無形,聚則穿石。”
凌波的聲音如同寒泉滴落,
“‘流云拂葉’之精要,不在‘拂’,而在‘凝’。
凝柔為剛,聚散如意。
意之所至,氣勁相隨,方寸之地,可生驚雷。”
她說著,手掌對著三丈外一株紫竹,極其輕柔地一拂!
動作幅度極小,仿佛只是撣去衣袖上的灰塵。
嗤——!
一道極其細微、幾乎無聲的破空厲嘯響起!
那株碗口粗的紫竹,距離凌波手掌最近的一片厚實竹葉,如同被最鋒利的無形刀刃瞬間劃過,悄無聲息地從中裂開,斷口光滑如鏡!
而竹葉下方的竹竿,卻連一絲劃痕都沒有!
舉重若輕!凝勁如針!
阿璃看得目瞪口呆,小嘴微張。凌波師叔這一拂,沒有驚天動地的聲勢,卻比她當初隔空碎葉更加精妙,更加可怕!
那是對力量精微到極致的掌控!
“看懂了嗎?”
凌波收回手掌,氣息平穩如初。
阿璃用力點頭,琉璃眼眸中爆發出前所未有的灼熱光芒!
她明白了!
之前的自己,就像一條散漫流淌的小溪,看似活潑,卻毫無力量。
而師叔所展示的,是將整條溪流的力量,凝聚成一道無堅不摧的激流,甚至壓縮成一根穿金洞玉的水針!
“凝柔為剛…聚散如意…”
她喃喃自語,心中仿佛有一扇門被推開,看到了一個全新的、更加精妙的世界。
“去。”
凌波指向演武場角落的一個石缸。缸中盛滿了從后山寒潭引來的、冰冷刺骨的清水。
“今日,不用追葉。用你的掌風,拂動這缸中之水。何時能讓水面中心,凝出一顆水珠,懸空三息不落,何時算入門徑。”
這要求,比隔空碎葉更加抽象,也更加困難!
拂動水面容易,掀起浪花也不難,但要隔著一段距離,用輕柔的掌風,精準地控制水流,在中心凝聚出一顆水珠并懸空?
這需要對力量、對氣勁、對水流特性、對空間感知達到何等精微的掌控?
阿璃沒有猶豫,眼中只有躍躍欲試的光芒。
她走到石缸邊,深吸一口氣,努力回憶著凌波剛才拂動空氣時那種凝勁的感覺。
她伸出小手,掌心含虛,對著平靜的水面,緩緩拂出。
呼——!
水面被她散亂的掌風激起一片漣漪,水波蕩漾開去,中心別說凝聚水珠,反而凹下去一小塊。
“意散!勁浮!”
凌波冷冽的點評如同冰錐刺來。
阿璃小臉一紅,連忙收斂心神。
她閉上眼睛,不再去看水面,而是努力去“感受”。
感受自己的呼吸,感受丹田處那若有若無的暖意(小火苗),感受掌心的氣流…
她嘗試著將意念集中,想象自己的掌心是一個無形的漩渦,吸引著前方的空氣…
不,吸引著前方那缸水的氣機!
再次拂掌!動作更加緩慢輕柔。
水面再次蕩漾,但這次的漣漪似乎更加細密、更加有序地朝著中心匯聚?
雖然依舊未能凝珠,但中心凹陷的跡象似乎減輕了?
“有門!”
阿璃心中一喜,精神大振。
接下來的日子,演武場東角,除了站樁和掌法套路,便多了一個對著水缸“發功”的執著小身影。
日升月落,寒來暑往。
阿璃仿佛著了魔。
吃飯時,她的手指會無意識地在桌面上拂動,想象著凝水成珠;
走路時,她會對著飄落的樹葉練習掌風凝勁;
甚至睡覺時,夢里都是那缸晃蕩的水波。
失敗,失敗,還是失敗。
水花四濺,水波紊亂,水滴飛散…
無數次,她的掌風不是太強就是太散,不是太急就是太緩。
水缸里的水被折騰得夠嗆,阿璃的小臉也時常被濺起的水花打得濕漉漉的,顯得有些狼狽。
凌波始終在一旁冷眼旁觀,除了精準地指出“意散”、“勁浮”、“心躁”等錯誤外,極少給予具體指導。
她深知,這種對力量精微層面的感悟,外人只能點撥方向,真正的“門”需要靠自己去叩開。
阿璃展現出的那種近乎偏執的專注和百折不撓的韌性,讓她暗自點頭。
靜儀師姐有時會悄悄送來干凈的布巾和溫水,看著阿璃濕漉漉卻眼神發亮的小臉,心疼之余,更多的是欣慰。
她知道,這小師妹正在經歷一場至關重要的蛻變。
這一日,深秋的清晨,寒意已濃。
棲霞山籠罩在薄紗般的晨霧之中,演武場的青石板上凝結著一層細密的白霜。
石缸中的水面,也因低溫而顯得格外沉靜光滑,如同一面墨玉磨成的鏡子。
阿璃站在缸前,小臉被凍得有些發紅,呼出的氣息凝成白霧。
她已在此站了近半個時辰,一動不動,只是靜靜地凝視著那缸寒水,琉璃色的眼眸深邃如潭,倒映著平靜的水面。
她的心,也如同這寒水一般,沉靜到了極致。
藥圃勞作的沉心靜氣,連日來無數次失敗的沉淀,以及凌波師叔那凝勁如針的演示,如同涓涓細流,在此刻匯聚、澄澈。
她緩緩抬起手,動作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輕柔、緩慢。
掌心含虛,五指自然舒展,意念沉入丹田,那團“小火苗”似乎與這清晨的寒意產生了某種奇異的共鳴,不再溫暖,而是變得如同寒潭般幽深清冽。
她的意念不再是散漫的吸引,而是高度凝聚于指尖一點!
想象著那里是宇宙的中心,所有的氣流,所有的“意”,都朝著那一點坍縮、凝聚!
掌風拂出!
無聲無息,輕柔得仿佛情人的嘆息。
沒有激起半點漣漪。
就在凌波以為她又失敗時,異象突生!
只見那光滑如鏡的寒水水面,在阿璃掌風拂過的路徑上,中心位置的水,仿佛被一只無形而溫柔的手掌輕輕托起!
水面沒有破碎,沒有激蕩,而是極其柔順地向上隆起,形成一個完美的半球形凸起!
緊接著,那凸起的水面頂端,一滴晶瑩剔透、渾圓飽滿的水珠,如同被無形的絲線從水母中溫柔地剝離出來,緩緩地、穩穩地脫離了水面,懸停在離水面約一寸的空中!
陽光穿透晨霧,恰好照射在這顆懸空的水珠上!
剎那間,水珠折射出七彩的光芒,如同將整個絢爛的朝霞都濃縮在了這方寸之間!
晶瑩剔透,光華流轉,美得驚心動魄!
一息…兩息…三息!
那水珠穩穩地懸停在空中,紋絲不動!
成功了!
阿璃屏住呼吸,琉璃眼眸中倒映著那顆七彩的、懸空的水珠,充滿了難以言喻的震撼和巨大的成就感!
她做到了!
凝水為珠,懸空不落!
三息過后,水珠仿佛耗盡了支撐它的力量,輕盈地墜落,無聲地融入缸中水面,只留下一圈細微的漣漪蕩漾開去,很快又歸于平靜。
演武場陷入一片寂靜。
唯有晨風吹過竹林的沙沙聲。
凌波靜靜地站在一旁,銀灰色的衣袂在晨風中微微拂動。
她看著那顆懸空三息的七彩水珠,又看看缸邊那個因巨大喜悅而微微顫抖、眼眸亮如星辰的小小身影。
她那如同萬年寒冰般的臉上,第一次清晰地、毫無保留地綻開了一抹極淡、卻無比真實的笑容!
那笑容如同冰雪初融,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驚艷與欣慰。
“好!”
凌波的聲音依舊清冷,但其中蘊含的激賞與肯定,卻如同驚雷般在阿璃心中炸響!
“凝柔為剛,聚散如意!此乃‘流云拂葉’真意入門!你的心,你的意,你的勁,今日方算真正合一!”
她走上前,第一次伸出手,不是糾正動作,而是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溫度,輕輕拍了拍阿璃瘦小的肩膀,目光銳利如劍,卻又帶著前所未有的期許:
“阿璃,記住今日這顆水珠。記住你凝聚它時的心境。
武道之途,心若琉璃,意如寒潭,勁凝一線,方可映照萬象,破開迷障!這,只是開始!”
阿璃仰望著凌波師叔眼中那從未有過的贊許光芒,感受著肩膀上那沉甸甸的拍擊,再回想那顆在晨光中懸停的七彩水珠…
一股難以言喻的熱流瞬間涌遍全身,沖散了所有的寒意和疲憊。
她用力地點著頭,小臉因為激動而漲得通紅,琉璃色的眼眸中,仿佛也有七彩的光芒在流轉。
棲霞山的晨霧緩緩流動,將師徒二人的身影溫柔包裹。
演武場東角的青石板上,一顆凝聚了心意與力量的水珠悄然墜落,卻在少女的心中,激起了足以改變一生的驚濤駭浪。
琉璃本心映萬象,寒潭凝勁破迷障——
屬于崔雪魄的武道之路,于此晨光熹微中,真正踏上了通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