棲霞山的晨光,再次穿透薄霧,溫柔地灑落在狼藉漸消的藥圃上。
然而,空氣中彌漫的淡藍色塵埃雖已沉降,那份無形的沉重卻依舊壓在百草長老秦素心緊鎖的眉頭,也壓在被罰“勞動改造”的崔阿璃心頭。
懲罰是繁重而枯燥的。
阿璃穿著最耐臟的粗布短衫,挽著袖子,露出兩截白藕似的手臂,小臉上沾著泥灰和汗水,正奮力地揮舞著一把幾乎與她等高的竹掃帚,清掃著藥圃小徑和石板上殘留的“幻海星塵”粉末。
這粉末極其細膩,又帶著粘性,沾水更難清除。
她必須一遍又一遍地用力掃,再用清水沖洗,才能勉強去除那層詭異的淡藍。
旁邊幾個巨大的木盆里,浸泡著昨日晾曬架上所有沾染了粉塵的藥材——
赤陽花、凝露草、紫玉藤…
原本鮮艷飽滿的藥材,此刻都蔫頭耷腦地泡在水里,需要一遍遍輕柔地漂洗、瀝干,再小心翼翼地重新攤開晾曬。
這工作極其考驗耐心和細致,稍有不慎,藥材便會徹底報廢。
照料秦素心指定的十畝藥田更是苦差。
要辨識各種靈草的習性,何時澆水,澆多少水,如何除草松土而不傷根莖,如何觀察病蟲害…
每一項都需要全神貫注。
烈日當空時,阿璃蹲在田壟間,汗水順著鬢角滑落,滴進泥土里,小小的身影顯得格外單薄和辛苦。
最初幾日,阿璃完全是咬著牙硬撐。
琉璃色的眼眸里寫滿了委屈、疲憊和不耐煩。
她一邊機械地勞作,一邊在心里把《素心誡訓》翻來覆去地罵了無數遍。
枯燥的抄寫更是讓她哈欠連天,字跡潦草得如同鬼畫符。
她無比懷念在演武場追逐竹葉的自由,想念凌波師叔那看似冰冷實則蘊含著強大力量的教導,甚至…有點想念鐵面師叔怒氣沖沖的呵斥聲,至少那證明她還能“生龍活虎”地搗蛋。
然而,每當她累得想扔下掃帚,或者對著抄寫本煩躁得想撕紙時,總有一道溫婉而堅定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大師姐林靜儀,如同她承諾的那樣,幾乎寸步不離地陪伴著阿璃。
她并非袖手旁觀,而是身體力行。
阿璃掃地,她便清理更邊角旮旯的粉塵;
阿璃漂洗藥材,她便在一旁幫忙打水、遞送;
阿璃在藥田里笨拙地除草,她便蹲在一旁,輕聲細語地講解每種草藥的特性,手把手教她如何分辨雜草與靈草幼苗,如何用巧勁松土而不傷根須;
阿璃抄寫《素心誡訓》,她便在一旁安靜地研讀醫典,偶爾提點她某個字的寫法或某句訓誡的含義。
靜儀的陪伴,沒有責備,沒有催促,只有無聲的示范和耐心的引導。
她的動作總是那么從容優雅,即使是在做最粗重的活計,也帶著一種行云流水般的美感。
她的話語溫和如春風,將枯燥的勞作變成了生動的課堂。
“阿璃,你看這‘赤陽花’,花瓣看似嬌嫩,實則蘊含純陽之氣,需得在午時陽氣最盛時采摘,藥效方佳。漂洗時,力道需輕,莫傷了其經絡?!?
“這片‘凝神草’最是喜陰,你看它葉片邊緣的露珠,便是它夜間凝聚的天地精華,白日里需得為它遮去些烈陽…”
“除草并非一味蠻力拔除,需辨其根。像這種‘纏絲草’,根須極深且韌,需用巧勁旋扭,方能連根而起,否則春風吹又生…”
阿璃起初只是被動地聽著,機械地模仿。
但漸漸地,在靜儀師姐那溫潤如玉的聲音和沉靜如水的目光浸潤下,一種奇異的變化在她心底悄然發生。
當她累得手臂發酸,看著靜儀師姐依舊一絲不茍地清理著石板縫隙里的最后一點藍色粉末時,她心中那點委屈和煩躁,似乎被一種莫名的力量撫平了。
師姐都沒喊累,她憑什么喊?
當她笨拙地漂洗藥材,不小心弄破了一片赤陽花瓣,正手足無措時,靜儀師姐只是輕輕接過,用更輕柔的手法繼續,并告訴她:
“無妨,下次指尖力道再放柔三分,想象你拂過的不是花瓣,而是初生的蝶翼?!?
那一刻,阿璃看著師姐專注的側臉,第一次模糊地感受到了什么是“掌中需有度”。
當她蹲在藥田里,汗流浹背,終于用靜儀師姐教的方法,完整地拔除了一棵根系復雜的“纏絲草”時,一種前所未有的、微小卻真實的成就感,如同破土的嫩芽,悄然滋生。
這感覺,竟不比她用掌風掀起“藍色雪景”時的興奮感遜色!
最讓阿璃觸動的是抄寫《素心誡訓》。
“心若素錦,不染塵埃;行若幽蘭,暗香自來…”
“力之所及,當思其源;念之所動,當慮其終…”
“戒驕戒躁,守靜持恒;憫弱憐孤,仁心為本…”
這些原本在她看來枯燥乏味、如同天書的句子,在靜儀師姐輕柔的解讀和自身這些天身體力行的“苦役”映照下,漸漸有了血肉,有了溫度。
她開始懵懂地理解,為何百草師叔會為那株星蘭痛徹心扉——那是無數日夜的心血澆灌;
為何鐵面師叔會如此憤怒——規矩守護的是所有人的心血和安寧;
為何自己的力量不能隨心所欲——因為那可能會毀掉別人視若珍寶的東西。
“師姐,”
一日傍晚,阿璃在抄寫完一段后,放下筆,揉了揉發酸的手腕,忽然抬頭,琉璃色的眼眸帶著前所未有的認真,
“‘力之所及,當思其源’…阿璃的掌風,是從凌波師叔那里學來的,源頭是素心閣的武功。那…阿璃用它來玩鬧闖禍,是不是…辜負了這個源頭?”
靜儀聞言,微微一怔,隨即眼中綻放出無比欣慰的光芒。
她放下手中的醫典,走到阿璃身邊,輕輕撫摸著她的發頂,柔聲道:
“阿璃能想到這一層,師姐很欣慰。
力量有源,如同江河有源。
源頭清,則流長;源頭濁,則流污。
我素心閣武學,源起祖師濟世憫人之心,講求清靜素心,守護一方安寧。
你的掌風,承于此源,自當用于正途,守護值得守護的美好,而非…制造混亂與傷害?!?
她頓了頓,看著阿璃清澈見底的眼眸,微笑道:
“阿璃覺得,是拂去塵埃、呵護花草的感覺好,還是掀起一場‘藍色風暴’、看著大家驚慌失措的感覺好呢?”
阿璃的小臉微微泛紅,毫不猶豫地回答:
“當然是…拂去塵埃好!”
雖然辛苦,但那種看著藥圃在自己手下一點點恢復整潔,看著靈草重新煥發生機的感覺,讓她心里暖暖的,很踏實。
“這便是了?!?
靜儀的笑容溫柔而明亮,
“守護美好,哪怕只是拂去一粒塵埃,亦是‘力’的正途。
心中有了這份守護的意念,你的掌風,自然會變得不同。”
守護的意念…
阿璃在心中默念著這幾個字,琉璃般的眼眸映照著窗外的夕陽,閃爍著一種名為“明悟”的光彩。
日子一天天過去。
阿璃手上的水泡磨成了薄繭,小臉被曬黑了一些,但那雙琉璃眼眸卻愈發清澈明亮。
她清掃藥圃的動作不再帶著怨氣,而是認真細致;
漂洗藥材的手法越來越輕柔熟練,甚至能分辨出藥材在水中浸泡的最佳時間;
照料藥田時,她開始主動觀察草藥的生長狀態,及時向靜儀師姐請教;
抄寫《素心誡訓》時,字跡雖然依舊稚嫩,卻一筆一劃,透著前所未有的鄭重。
她甚至開始主動運用起那被“封印”的“流云拂葉手”!
當然,不再是用來揚粉塵、惹禍端。而是在清掃時,用那輕柔的掌風,精準地拂去高處的蛛網和角落的浮塵;
在晾曬藥材時,用掌風小心翼翼地拂動藥材,使其受熱均勻;
在藥田里,用掌風輕柔地驅趕偷吃嫩葉的小蟲,卻又不傷及花草分毫!
這化“搗蛋之力”為“拂塵之手”的轉變,讓秦素心看得目瞪口呆,隨即老懷大慰,連聲夸贊。
連偶爾來藥圃巡視的鐵面長老蘇映雪,看到阿璃那專注而沉靜的小身影,以及她運用掌風時那份恰到好處的“度”,冰冷嚴厲的眼神中也終于掠過一絲極淡的、不易察覺的緩和。
這一日,阿璃正在藥圃邊緣,小心翼翼地用“流云拂葉手”拂去一株“月光曇”葉片上的細小灰塵。
月光曇只在夜間綻放,葉片嬌嫩異常,沾不得半點塵埃。
她的動作輕柔得如同羽毛拂過,掌心含虛,氣勁微吐,精準地裹挾著灰塵離開葉面,卻不傷葉片分毫。
陽光透過她額前細碎的汗珠,在她專注的小臉上投下柔和的光暈。
不遠處,清璇師太與云渺婆婆并肩而立,靜靜地看著這一幕。
“這孩子…變化甚大。”
清璇師太眼中滿是欣慰與感慨,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心疼。
阿璃曬黑的小臉和手上的薄繭,她都看在眼里。
云渺婆婆那古井無波的琉璃眼眸中,也泛起一絲細微的漣漪。
她看著阿璃那化剛為柔、舉重若輕的掌風運用,緩緩道:
“頑石初露玉質,野馬初識韁繩。靜儀…做得很好。
這‘拂塵’之功,看似微末,實則拂去的是她心中蒙昧的塵埃,顯露的是那份與生俱來的琉璃本心?!?
清璇師太深以為然地點點頭。
她看著陽光下,那個用心拂去塵埃的小小身影,仿佛看到了棲霞山云霧深處,一顆被拭去浮塵的明珠,正悄然綻放出屬于她自己的、溫潤而堅韌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