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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風流倜儻

  • 西窗燭記
  • 太仁慈
  • 5323字
  • 2025-07-11 21:41:59

##西窗燭(續章)

>破廟里,魏仙盛渾身滾燙,呼吸斷斷續續。

>我撕下裙擺為他擦拭傷口,血水浸透了布條。

>廟外忽然傳來馬蹄聲,竟是沈硯清帶人尋來。

>他錦衣華服,居高臨下:“跟我回去,這破書和這莽夫不值得你如此。”

>我握著魏仙盛冰涼的手,沒有回頭:“他值得。”

>沈硯清拂袖而去。

>雨停時,魏仙盛終于睜開眼。

>他看著我熬紅的雙眼,聲音嘶啞:“書……”

>我捧出那半卷《天官書》。

>他沾血的手指,顫抖著翻開浸透的扉頁,內層竟藏著一張薄如蟬翼的星圖。

>上面一行小篆在晨曦中顯現:璇璣啟鑰,星野歸途。

>——原來他拼死守護的,是開啟我畢生所求的鑰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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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雨水順著破廟殘破的屋檐不斷滴落,砸在腐朽的供桌和積滿塵土的地面上,發出單調而催命的“嗒、嗒”聲。空氣里彌漫著濃重的霉味、濕土氣,以及……揮之不去的血腥。火堆早已熄滅,只余下一小堆灰燼,幾縷青煙在潮濕的寒氣中無力地盤旋,最終消散。

魏仙盛躺在冰冷的、鋪著我那件破舊外袍的地面上,高大的身軀蜷縮著,像一座被風暴摧毀的山巒。他的呼吸又淺又急,斷斷續續,每一次吸氣都牽動著胸腔,發出如同破舊風箱般艱難拉扯的“嗬嗬”聲,每一次短暫的停頓都讓我的心懸到喉嚨口。那張棱角分明的臉上,血污被雨水沖刷得斑駁,卻更顯眉骨那道翻卷傷口的猙獰,皮肉邊緣泛著不祥的灰白。高熱如同無形的火焰,從他皮膚下透出來,滾燙得灼人。

“水……”一聲模糊到幾乎聽不清的囈語從他干裂的唇間逸出。

我慌忙捧起那個用破瓦罐接來的、渾濁的雨水,小心地湊到他唇邊。水順著他的嘴角流下,洇濕了頸項,能喝下去的少得可憐。他的意識顯然在深沉的昏熱里浮沉。

沒有猶豫,我咬緊下唇,猛地撕下自己裙擺還算干凈的內襯。粗糙的布料撕裂聲在寂靜的破廟里顯得格外刺耳。我將布條浸入冰冷的雨水里,擰得半干,然后顫抖著手,一點一點,擦拭他臉上、脖頸上、手臂上那些猙獰的傷口和凝結的血塊。布條很快被污血浸透,變得粘稠沉重,每一次擦拭,都像是在撕扯自己緊繃的神經。傷口深處翻開的皮肉,在昏暗的光線下觸目驚心,混雜著泥土和雨水,散發著腐敗的氣息。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皮膚下不正常的高熱在搏動。

“魏仙盛……”我低聲喚他,聲音干澀得厲害,帶著連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祈求,“撐住…求你撐住…”

回應我的,只有他愈發滾燙的體溫和更加斷續艱難的呼吸。

就在這時——

“嘚嘚…嘚嘚嘚……”

一陣急促而清晰的馬蹄聲,由遠及近,穿透了廟外淅淅瀝瀝的雨聲和死寂的松濤,如同不速之客的鼓點,重重敲打在心頭。

我猛地抬起頭,心臟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攫住。這個時候,這種地方……追兵?!

馬蹄聲在破廟那扇歪斜、半塌的廟門外停住。接著是靴子踩踏泥濘的“吧唧”聲,有人利落地翻身下馬。腳步聲朝著廟門而來,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屬于上位者的從容。

那扇搖搖欲墜、布滿蟲蛀孔洞的破廟門,被一只戴著墨玉扳指、骨節分明的手,輕輕推開。門軸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門外昏暗的天光勾勒出一個修長挺拔的身影。墨藍色織金錦袍的下擺沾染了些許泥點,卻無損其華貴。玉冠束發,面如冠玉,即使在這風雨飄搖的破廟門口,依舊清朗俊逸得如同畫中謫仙。是沈硯清。

他身后,跟著兩名氣息沉凝、腰佩長刀的護衛,沉默地侍立雨中,如同兩尊冰冷的石像。

沈硯清的目光,帶著慣有的審視與一絲不易察覺的……居高臨下的憐憫,緩緩掃過破廟內一片狼藉的景象:熄滅的灰燼,滴水的屋頂,滿地污穢,最后,落在了蜷縮在地、氣息奄奄的魏仙盛身上,眉頭幾不可察地微微一蹙。那目光如同看待一件沾了泥污的、礙眼的物品。

最終,他的視線才落回到我身上。

我跪坐在冰冷的泥地上,裙擺撕破,沾滿泥污和暗紅的血漬,頭發凌亂地貼在汗濕的臉頰,狼狽得如同喪家之犬。手里還捏著那半截浸透污血的布條。

他看著我,唇邊習慣性地浮起那抹曾讓我迷醉、如今卻只覺冰冷的笑意,聲音清朗依舊,在這破敗的空間里顯得格格不入,甚至帶著一絲刻意的溫和,卻字字如冰錐:

“總算找到你了,阿燭。”他向前踱了一步,昂貴的錦靴踩在廟內潮濕的泥地上,姿態閑適,“瞧瞧你把自己弄成了什么樣子?為了這……”他下巴微抬,點了點地上昏迷不醒的魏仙盛,語氣里是毫不掩飾的輕蔑,“一個低賤的守陵莽夫?還有那卷不知所謂的破書?”

他的目光掃過我手邊地上那半卷被雨水和血污浸透、封皮殘破不堪的《天官書》,如同看一堆垃圾。

“跟我回去。”他伸出手,掌心向上,白皙修長,沒有一絲瑕疵,帶著一種施舍般的理所當然,“長安城才是你的天地。你的才學,不該埋沒在這荒山野冢,更不該為了這種人和這種東西……自甘下賤。”最后四個字,他說得極輕,卻帶著一種淬毒的寒意。

破廟里死寂一片。只有雨水滴落的嗒嗒聲,和魏仙盛那微弱得幾乎隨時會斷絕的喘息。

我緩緩低下頭,目光落在魏仙盛那只無力垂落在泥地上的大手。那只手,布滿老繭和傷痕,此刻冰冷得如同巖石。我伸出自己同樣沾滿泥污和血漬、微微顫抖的手,輕輕地、卻又無比堅定地,握住了他冰涼粗糙的手指。指尖傳來的觸感,是真實的冰冷,也是真實的存在。

掌心下的冰涼粗糙,像一塊沉入寒潭的隕鐵,帶著生命的沉重質感。魏仙盛的手指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微弱得如同蝶翼的顫動,卻清晰地傳遞到我緊繃的神經末梢。我握得更緊了些,仿佛要將自己僅存的熱度渡過去,驅散那刺骨的冰冷。

沈硯清伸出的、等待回應的手,懸在半空,顯得突兀而可笑。他那雙曾映著星河、令無數女子心折的眼眸里,此刻清晰地映出我的倒影——蓬頭垢面,衣衫襤褸,跪在泥污里緊握著一個“莽夫”的手。他眼底深處那絲慣有的、掌控一切的從容,終于裂開了一道細微的縫隙,被一種難以置信的驚愕和迅速堆積的慍怒取代。

我沒有抬頭,只是將目光牢牢鎖在魏仙盛那張被高燒和傷痛折磨得毫無血色的臉上,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凍土深處艱難掘出,帶著不容置疑的份量:

“他值得。”

三個字,平平無奇。卻像三記重錘,狠狠砸在沈硯清精心維持的風度上。

他臉上的笑意瞬間凝固,如同精美的瓷器驟然蒙上寒霜。那懸著的手猛地攥緊成拳,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墨玉扳指在昏暗光線下閃過一道冰冷的幽光。他死死盯著我,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眼前這個他曾以為可以輕易掌控、予取予求的卑微女子。

“呵……”一聲極輕的冷笑從他喉間溢出,帶著刺骨的寒意和毫不掩飾的譏諷,“好,好得很。蘇西燭,你果然……‘出息’了。”他緩緩收回手,動作優雅地拂了拂錦袍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塵,仿佛要拂去什么骯臟的接觸。

那雙曾讓我仰望的深邃眼眸,此刻只剩下冰冷的失望和一種被冒犯的倨傲。

“冥頑不靈,自取死路。”他一字一頓,聲音不大,卻如同淬毒的冰凌,狠狠釘在這破廟潮濕的空氣里。

說罷,他再不多看我一眼,仿佛多停留一刻都會沾染上這里的污穢與“下賤”。猛地轉身,墨藍錦袍在潮濕的空氣中劃出一道凌厲而冰冷的弧線。

“我們走!”命令簡短而冰冷。

兩名護衛無聲地跟上。沉重的腳步聲踏過泥濘,馬蹄聲再次響起,由近及遠,迅速消失在廟外凄迷的風雨和松濤聲中,只留下滿地狼藉和一片更深的死寂。

破廟里只剩下雨水滴落的聲音,還有魏仙盛那愈發微弱、如同游絲的喘息。

心口像是被掏空了一塊,冷風呼呼地灌進來。不是因為沈硯清的離去,而是因為那離去前最后一眼的冰冷和輕蔑,徹底斬斷了過往所有殘留的、屬于少女幻夢的絲線。沒有痛楚,只有一種塵埃落定的冰冷和……前所未有的輕松。

我深吸一口氣,那混雜著霉味、血腥和濕冷的空氣刺得肺腑生疼。重新拿起那半截浸透污血的布條,在渾濁的雨水里用力搓洗,擰干,再次俯下身,小心翼翼地擦拭魏仙盛額頭上滾燙的汗珠和眉骨傷口邊緣滲出的膿血。

動作比之前更穩,更專注。

“聽見了嗎,魏仙盛?”我對著他毫無知覺的臉,低低地說,聲音輕得只有自己能聽見,“他說你不值得……可我覺得,值。”

“所以,你得活下來。”

“別讓我的‘值得’,變成一個笑話。”

時間在滴答的雨聲和艱難的呼吸中緩慢爬行。不知過了多久,窗欞外濃墨般的黑暗,終于透出了一絲極淡、極朦朧的灰白。

雨,不知何時,竟悄然停了。

死寂的黎明,寒氣最是砭骨。我蜷縮在魏仙盛身邊,用自己單薄的身體盡可能為他擋住從破洞門窗里鉆進來的冷風。眼皮沉重得如同墜了鉛塊,意識在寒冷的侵蝕下模糊飄蕩,但握著他手指的手,始終沒有松開。

就在那絲灰白的天光,艱難地擠破云層,吝嗇地灑入破廟,在冰冷的地面上投下第一縷微弱光影時——

掌心中,那冰涼的手指,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

緊接著,又是一下。不再是微弱的抽搐,而是帶著一絲意識的、緩慢的蜷曲。

我猛地驚醒,心臟狂跳著幾乎要撞出胸膛!慌忙湊近他的臉。

魏仙盛濃密的眼睫劇烈地顫動了幾下,如同掙扎著要破繭的蝶。那雙緊閉的眼皮,終于極其艱難地、一點點掀開了一條縫隙。

眼瞳因為高熱而布滿血絲,渾濁不堪,失焦地對著破廟腐朽的梁頂,仿佛在辨認自己身處何方。濃重的茫然和深沉的疲憊如同潮水般充斥其中。

片刻的凝滯后,那渾濁的視線極其緩慢地、一點點地轉動,最終,艱難地聚焦到了我近在咫尺、布滿血絲和熬紅痕跡的臉上。

四目相對。

他的嘴唇干裂起皮,微微翕動著,似乎想說什么,卻只發出微弱的氣流摩擦聲。

“水……”我立刻反應過來,聲音因為激動而哽咽顫抖,手忙腳亂地捧起那破瓦罐,小心地湊到他唇邊。

這一次,他配合地、極其緩慢地啜飲了幾口渾濁的雨水。喉結艱難地滾動著,每一次吞咽都牽扯著身上的傷口,讓他眉頭痛苦地緊鎖。

喘息稍稍平復了一瞬,他再次艱難地掀動眼皮,那雙被血絲和疲憊占據的深眸,死死地盯著我,里面燃燒著一種近乎偏執的急迫。干裂的嘴唇顫抖著,終于擠出一個破碎嘶啞到幾乎不成調的音節:

“書……”

聲音微弱得像風吹過枯草,卻像一道驚雷在我耳邊炸響!

“書!在!在!”我連聲應著,幾乎是撲到一旁,從地上抓起那半卷被血污和泥水浸透、變得沉重而冰冷的《天官書》。封皮上深藍色的布帛被泡得發脹發黑,邊緣破損不堪。

我小心翼翼地將它捧到他面前,像捧著一件易碎的稀世珍寶。

魏仙盛的目光死死鎖在那卷殘破的書上。他那只沒有受重傷的左手,極其艱難地、顫抖著抬了起來。手臂上包扎的布條滲出新的暗紅,每一個微小的動作都牽扯著全身的傷口,讓他額頭上瞬間滲出豆大的冷汗。但他不管不顧,沾滿干涸血污和泥濘的手指,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固執,顫抖著,極其緩慢地撫上了那冰冷濕滑的書脊。

他的指尖摸索著,沿著書脊的縫合線一點點向下,最終停留在靠近扉頁裝訂線的一個極其隱蔽的角落。那里有一道細微的、幾乎與書脊融為一體的凸起折痕,若非他此刻專注的摸索,肉眼根本無法察覺。

他沾血的手指,用盡僅存的力氣,死死摳住那道折痕的邊緣,指甲因為用力而泛白。他抬頭看了我一眼,那渾濁眼底的急迫幾乎要化為實質。

我瞬間明白了他的意思。沒有猶豫,我伸出同樣顫抖的手,用指尖小心翼翼地探入那道折痕。濕透的紙張異常脆弱,稍一用力就可能徹底撕毀。我屏住呼吸,用盡畢生最輕柔的力道,沿著他手指摳開的微小縫隙,一點點、極其緩慢地……將扉頁粘連的內層,向外剝離。

紙張被浸透后特有的、粘滯的撕裂聲,在死寂的破廟里輕微響起。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指尖的每一次細微移動都如同在懸崖邊緣行走。

終于!

一小片薄如蟬翼、近乎透明的、泛著奇異柔韌光澤的“紙”,被我從扉頁內層剝離了出來!

它只有巴掌大小,薄得幾乎能透過它看到后面腐朽的墻壁。上面沒有任何文字,只有一片極其繁復、玄奧到令人目眩神迷的銀白色線條!那些線條纖細、流暢、交織纏繞,構成了一幅微縮到極致的、卻仿佛蘊含著整個宇宙運轉規律的……星圖!

就在這片薄如蟬翼的星圖被完全剝離,暴露在破廟門口透進來的、那縷越來越清晰的朦朧晨曦中時——

異變陡生!

那原本空無一物的銀白色星圖線條之間,毫無征兆地、如同被無形的筆觸瞬間點亮,浮現出一行行細如蚊蚋、卻清晰無比的古老小篆!

墨色深沉,筆力遒勁,在初生的晨光映照下,流轉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神秘光澤。它們安靜地懸浮在那些玄奧的星軌之間,仿佛亙古以來便已存在,只等待這破曉的一刻,被有緣人窺見真容。

我的目光死死釘在那浮現的文字上,呼吸驟然停止,血液仿佛瞬間凍結!

八個字,如同八道驚雷,接連劈入我的腦海:

“璇璣啟鑰,星野歸途。”

璇璣啟鑰……星野歸途……

璇璣……啟鑰……

《璇璣圖》!

三年前,朱雀大街燈下初遇,他漫不經心提起的家傳殘卷;無數個不眠之夜,西窗燭下耗盡心血綴補復原的古老絲帛;沈府花廳里,被他隨手丟給婢女“送去紅袖樓給柳姑娘解悶”的……《璇璣圖》!

原來……原來那耗盡我心魂復原的《璇璣圖》,根本不是一件“機巧玩意兒”!

它是鑰匙!

是開啟眼前這張薄如蟬翼、蘊藏著無上星圖奧秘的……鑰匙!

我猛地抬頭,看向魏仙盛。

他布滿血絲的眼睛,此刻正死死地盯著那片在晨光中顯現神跡的薄頁星圖,那雙深潭般的眼眸里,翻涌著一種極其復雜的光芒——有終于完成使命的釋然,有拼死守護的執念,有深沉的疲憊,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悲愴。

他的手指,依舊死死摳著那本浸透血污的《天官書》扉頁,指關節因為用力而青筋畢露,微微顫抖。他艱難地轉動眼珠,對上我震驚到失語的目光。

干裂的嘴唇翕動著,似乎想說什么,卻終究沒能發出聲音。只有一滴渾濁的、滾燙的液體,順著他布滿泥污和血痂的眼角,極其緩慢地滑落下來,洇入鬢角凌亂的發絲里。

破廟外,松濤聲依舊嗚咽。

而晨曦,終于徹底刺破了最后一絲陰霾,將那行古老神秘的小篆,連同他眼角那道清晰的淚痕,一同照亮。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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