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武四年三月初七，漳水裹著冰碴奔涌向東，殘月懸在坍塌的箭樓上，照得滿地斷戟像從地里長出的荊棘。冉閔抹去眉弓上的血痂，鐵甲鱗片在晨曦下泛著暗紅，胸甲凹陷處積著昨夜混戰時潑進的酒漿，此刻正泛著酸腐氣息。城頭“李“字旗轟然墜落時，他聽見自己喉間滾出壓抑了三個月的笑聲，驚得轅門下食腐的烏鴉撲棱棱飛起，黑羽掠過滿地尚未涼透的尸首。
“鄴城急報！“傳令兵撲跪在泥濘里，斷箭翎毛隨喘息顫動，背后插著三支令旗只剩半截竹骨。冉閔扯過帛書，蘸血的拇指在“末將幸不辱命“處按出梅花印，碎甲邊緣割破指腹，血珠滲進帛紋，將“斬首七千“的墨字暈成紫黑。他忽覺掌心刺痛——原是昨夜巷戰時攥碎刀刃的舊傷又崩裂了，掌紋里的鐵屑混著膿血，在晨光里泛著詭異的青藍。
慶功宴的椒蘭香蓋不住血腥氣。羯族貴族們冷眼瞧著漢將們挨個敬酒，鎏金酒樽在銅雀燈下晃出粼粼金斑，照得胡姬臂釧上的紅寶石像未干的血滴。新君石遵的金絲履停在冉閔案前時，羯將拓跋渾正用彎刀割著烤駝峰，刀刃擦過骨頭的聲響刺得人牙酸。石遵掌心的繭子蹭過冉閔虎口時，滿殿燭火都晃了晃，冉閔嗅到他袖中龍涎香里混著熟悉的金創藥味——二十年前雪夜突圍時，正是這味道纏裹著兩人滲血的繃帶。
“孤的明月。“石遵用鮮卑語低喚他乳名，腰間佩玉壓著冉閔肩甲，玉璧紋路硌得鎖骨生疼，“鄴城之圍若沒有你...“后半句淹沒在羯語祝酒歌里，但冉閔分明看見孟準的象牙笏板在袖中碎成了兩截。右丞相拓跋扈舉樽的手頓在半空，酒液順著金絲袖紋滲進虎皮地毯，染出深褐污痕。
詔書送達時，校場新兵正在操演魚麗陣。三月的沙塵裹著汗臭卷過轅門，冉閔握著明光鎧的護心鏡，感覺石遵賜的瑪瑙扣比城頭流矢還灼人。羊皮卷上“太子石衍“四個字刺得眼角生疼，遠處突刺的矛尖仿佛全轉向了自己咽喉。新兵笨拙的呼喝聲中，他恍惚聽見永和六年的馬蹄聲——那年石遵中伏落馬，是他單騎沖陣，用環首刀挑飛三面盾墻，刀柄藍寶石就是那時鑲上的。
“胡主素無信義?！皡④娡觖[話音未落，環首刀已抵住他喉結。刀鞘藍寶石映著冉閔扭曲的面容：“當年主上飲雪三日為我尋藥...“他突然收聲，刀鋒在頸側拉出血線。帳外傳來新兵摔打盾牌的悶響，像極了石遵登基時的晨鐘。王鸞襟口露出的半截玉玨閃過青芒，冉閔瞳孔驟縮——那是孟準門客才有的和田青玉。
夤夜，親兵在將軍府角門截獲信鴿。竹筒里的密信寫著“并州兵馬異動“，字跡與三日前邊關急報如出一轍。冉閔將信箋湊近燭火，焦糊味中浮起淡淡沉水香——御書房獨有的熏香。
御書房地龍燒得太旺，孟準的密折在龍案上攤開如展翼夜梟。鎏金博山爐騰起的青煙里，他蘸著朱砂圈點鄴城布防圖：“并州漢騎三千，北門守將全姓劉?！爸旃P在“劉“字上重重一頓，“昨夜王鸞私會羽林郎將，用的可是將軍府的令牌?！?
石遵摩挲翡翠扳指，碧玉紋路間嵌著暗紅血絲。永和三年大雪夜的情景忽然撞進腦海——匈奴毒箭穿透冉閔胸膛時，這枚扳指正卡在他斷裂的肋骨間。御案突然震顫，原是城西演武場的戰鼓穿透三重宮墻，驚得檐角銅鈴叮當作響。
更漏指向子時，羽林衛在護城河撈出七具浮尸。仵作剖開胃囊時，石遵正在把玩西域進貢的嵌寶匕首。當沾著綠藻的密信呈上，他認出冉閔獨有的飛白體：“并州糧草已備“，末尾畫著彎月標記——正是二十年前他們夜襲敵營的暗號。
當孟準抖開繡金龍袍時，冉閔正在擦拭突厥寶刀。地窖鐵匠鋪傳來的鍛打聲里，他忽地想起去歲石遵壽宴。那日新鍛的陌刀斬斷九層犀甲，石遵撫掌大笑時，翡翠扳指在刀身上磕出裂痕。密探來報說武庫少了三百鉤鑲，他忽地笑出聲：“去年主上賜的明光鎧，鎖子甲里摻了三成熟銅?！?
刀光閃過，暗格里的血書飄落案前。泛黃的帛布上，石遵當年咬破手指寫的“共天下“已然發黑。冉閔蘸著金瘡藥涂抹箭疤，藥粉落進燭火騰起青煙，恍惚映出少年時共飲的皮囊酒袋。窗外忽有夜梟厲嘯，他腕間發力，寶刀將血書釘入梁柱，驚落簌簌積塵。
李農送來陌刀那日，鄴城下了今春第一場雨。鐵器特有的腥氣彌漫中，冉閔正往箭簇抹狼毒。親兵捧來的漆盒里，翡翠扳指碎成八瓣，還沾著御用金創藥的苦香。雨滴敲打甲片的聲音里，他忽然聽見永和五年那個雨夜——兩人擠在漏雨的軍帳，石遵用這枚扳指為他刮去箭毒。
子時的宮墻爬滿火把，將護城河水照成血湯。冉閔望著城樓上的龍紋大纛，鐵甲下的舊傷突然灼痛。二十年前雪夜，石遵把凍僵的他拖進帳篷，兩人分食半塊胡餅時，呼出的白氣在眉睫結霜。如今陌刀映著同樣的月光，卻要對準對方的咽喉。
“將軍！南門羽林軍倒戈！“傳令兵的鐵鶻盔多了道裂痕，血水順著護頸流進鎖子甲。冉閔撫過胸前箭疤，突然將環首刀插入夯土。刀身震顫聲中，他撕下明光鎧襯里——染血的破裘碎片隨風卷向火海，在空中燃成無數飛蛾。
朱雀門轟然洞開時，孟準的尸首正掛在城垛。浸透血水的丞相紫袍下擺滴著黑汁，在青石板上匯成怪異的卦象。冉閔踩著滿地碎玉拾階而上，玉屑嵌入戰靴的聲響，竟與當年石遵教他鮮卑情歌時的擊節聲相似。
龍椅后的屏風熊熊燃燒，雪夜圖里的兩個少年在火焰中相擁。石遵握著他送的鑲金匕首，刀柄藍寶石映著沖天火光，恍惚還是慶功宴那夜的星辰。當陌刀穿透翡翠扳指的裂痕時，冉閔聽見極輕的玉碎聲——像極了二十年前，那個雪夜帳中，凍裂的玉佩墜地之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