裊裊檀香縈繞在雅致的禪房里，幾位貴婦人的談笑聲重新變得和煦溫暖，仿佛方才那番暗流涌動的試探從未發生過。裴老夫人興致勃勃地與沈氏討論著玉清觀新出的幾味素點心，沈氏也含笑應和，只是眼角的余光，總是不由自主地瞟向身旁沉默的女兒。

顧青薺低垂著頭，長長的睫毛遮住了她眼底翻涌的情緒。

她像一個精致卻冰冷的瓷器，被擺放在這觥籌交錯的棋盤上，任由母親與裴家老夫人隔著棋盤，將她作為一枚重要的棋子掂量、推敲。

她清晰地感受到母親內心的拉扯，權勢的誘惑是巨大的，裴家拋出的橄欖枝，對剛剛升遷、根基未穩的顧家來說，無疑是天降甘霖。

沈氏眼中的心動和權衡，顧青薺看得分明，那絲出于母親本能的憂慮和寒意，在裴家織就的巨大利益網面前，顯得如此微弱，幾乎要被那名為“門當戶對”、“安穩可靠”的光環徹底吞噬。

裴老夫人那句“緣分天定”，聽起來如此冠冕堂皇，卻又帶著不容置疑的誘惑。

時間？緩沖？不過是給沈氏一個說服自己、也順帶調教好女兒的理由罷了。

在裴家這樣的龐然大物面前，在裴云渡那樣的存在面前，所謂的“再看看”、“養養”，不過是徒勞的掙扎，顧青薺甚至能預見，接下來母親會如何開導她，如何在言語間將裴云渡描繪成她此生最好的歸宿，如何將那殿前失儀的“微瑕”輕描淡寫地揭過。

一股深沉的絕望，如同窗外暮色四合的山影，沉沉地壓了下來，將她徹底籠罩。她捏著袖中那枚剛求來的平安符，柔軟的布料被指尖的汗水浸得微潮，此刻卻硌得她掌心生疼。

玉清觀的梵音鐘聲，此刻聽來非但不能靜心，反而像是為這場無聲交易敲響的鑼鼓。

佛前香煙再盛，也驅不散她心中那徹骨的冰冷，裴云渡那雙含笑的、冰冷的眼睛，如同揮之不去的夢魘，清晰地浮現在眼前。

她感覺自己的靈魂被撕扯著。

原主殘留的怯懦讓她想要退縮，想要順從母親的安排，像所有這個時代的貴女一樣，接受命運給予的“好歸宿”。但那個來自異世的、不甘的靈魂卻在胸腔里激烈地沖撞，發出無聲的吶喊：不！絕不！她不能把自己交給那樣一個男人！那與踏入地獄何異？

“清薺丫頭？”裴老夫人溫和帶笑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風暴，“可是乏了？瞧這小臉白的。沈夫人，孩子身子弱，早些回去歇息也好。改日得了空，老身再請你們過府喝茶。”

沈氏連忙起身，臉上堆滿了感激的笑意：“多謝老夫人體恤。薺兒，快謝過老夫人。”

顧青薺機械地站起身，依言行禮，聲音低弱得幾乎聽不見：“謝老夫人關懷。”她依舊垂著眼，不敢與裴老夫人那看似慈祥、實則洞悉一切的目光接觸。

回程的馬車上，氣氛與來時截然不同。沒有了沈氏閉目捻佛珠的平靜，只剩下一種壓抑的沉默。車輪碾過山路的聲音單調而沉重，敲打著顧青薺緊繃的神經。

沈氏幾次看向女兒，嘴唇動了動，最終卻只是化作一聲悠長的嘆息，她伸出手，似乎想握住女兒冰涼的手，給予一些安慰，但指尖觸到那刺骨的涼意時，又微微一頓，收了回來。

她的內心同樣在劇烈地交戰。裴家拋出的誘餌太誘人，顧兆麟若能與裴家結親，在朝中的地位將更加穩固，顧家的未來一片光明。可是……女兒那毫無血色的臉，那強撐的平靜下無法掩飾的驚惶，像一根刺扎在她心里。

裴云渡……那個名字所代表的權勢背后，是連她這個深宅婦人都隱約聽聞的血腥與冷酷。

“薺兒……”沈氏終于還是開了口，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干澀和試圖說服的意味，“裴老夫人……待你很是親厚。”

顧青薺沒有回應，只是將頭偏得更向窗外，看著外面飛速倒退、模糊成一片暗綠的樹影。

沈氏頓了頓，繼續道，語氣放得更緩，像是在編織一個美好的夢境：“裴家門第……自是不必說。裴指揮使……雖說位高權重，但今日聽老夫人言談，是個極有能為、極重規矩的。那樣的家世，那樣的前程……京中多少貴女求都求不來。你父親若能得此臂助……”她的話沒有說完，但意思已經昭然若揭。

“母親，”顧青薺忽然開口，聲音很輕，帶著一種空洞的平靜，打斷了沈氏的話，“女兒……有些暈車。”

沈氏所有醞釀好的勸導話語，都被這輕飄飄的一句堵在了喉嚨里。

看著女兒緊閉的雙眼，微蹙的眉頭，那蒼白脆弱的模樣，沈氏心頭一軟，那點因權勢而生的熱切，被濃濃的母性擔憂壓了下去。她連忙吩咐車夫行得穩些，又拿出隨身帶的薄荷油，想替女兒揉揉額角。

“不用了，母親。”顧青薺微微偏頭避開，聲音依舊很輕，“女兒靠著歇歇就好。”

她閉上眼，將身體更深地陷進柔軟的靠墊里，仿佛這樣就能隔絕外界的一切。袖中的平安符，被她無意識地攥得更緊，幾乎要嵌進掌心的肉里。那柔軟的布料，此刻如同冰冷的枷鎖。

暈車是假，心死是真。

母親的態度，她徹底明白了。在家族利益和個人前程面前，她的恐懼，她的意愿，渺小得不值一提。裴家編織的網已經悄然張開，而她的母親，正親手將她推向那張網的中央。

絕望的冰冷蔓延至四肢百骸，但在這片冰封的絕望之下，一股從未有過的、孤注一擲的決絕，如同地底深處壓抑的巖漿，開始緩慢而堅定地涌動。

她不能被推入那個名為“裴云渡”的深淵。

玉清觀的平安符護不住她。

母親權衡后的選擇也護不住她。

能救她的，只有她自己。

馬車駛入城門，喧囂的人聲鼎沸傳來，顧青薺緩緩睜開眼，望著車窗外熟悉的街景，琉璃般的眸子里，最后一絲屬于“顧清薺”的怯懦與迷茫，如同燃盡的燭火，徹底熄滅。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冰冷的、破釜沉舟的清醒。

她必須想辦法，在母親徹底應下裴家、在裴云渡那雙冰冷含笑的眼睛真正鎖定她之前……逃離這場被精心安排的“天定之緣”。哪怕前路是萬劫不復，也總好過成為掌中注定被碾碎的雀鳥。

平安？

她的指尖，無聲地將袖中的平安符，揉成了一團皺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