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的梆子聲像鈍刀割破北平沉沉的夜幕，余音在空曠的燕王府回廊里撞了幾下，最終被呼嘯的北風吞沒。

床榻上，朱棣猛地睜開了眼睛。

不是驚醒，更像是一種刻入骨髓的、對特定時刻的精準捕捉。右腿脛骨處傳來的、被木夾板緊緊箍住的悶痛，是這具十歲身軀每時每刻都在提醒他的烙印——墜馬斷骨的代價。冷汗早已浸濕了單薄的寢衣，黏膩地貼在背上，帶來一陣陣寒意。但這寒意，遠不及他意識深處翻騰的那個冰冷記憶——1942年河南，那無邊無際的龜裂土地，和空氣中彌漫的、絕望的腐臭味。

喉嚨里不受控制地發出一聲壓抑的、如同受傷幼獸般的嗚咽。這聲音一半屬于那個養尊處優卻備受壓抑的皇子朱棣，另一半，則屬于那個在黃河岸邊目睹父母餓斃、自己最終也倒在焦土之上的國軍連長王豫。

“糧食…”一個沙啞的、不屬于孩童的聲音在他腦海里低吼，帶著穿越時空的饑餓恐慌，“必須…藏起來…”

朱棣（或者說，此刻主導這具身體的王豫意識）咬著牙，用還能使力的左臂撐起身體，動作笨拙而艱難地挪下床。冰冷的青磚地面透過薄襪直刺腳心，讓他打了個哆嗦。他拖著那條被粗糙榆木夾板和厚厚麻布包裹著的右腿，每一次挪動，斷骨處都傳來鉆心的刺痛，夾板邊緣刮過地面，發出“刺啦…刺啦…”的聲響，在死寂的夜里顯得格外刺耳。

這聲音驚動了廊檐下棲息的幾只寒鴉，“呱”地一聲怪叫，撲棱著翅膀飛入墨黑的夜空。

朱棣（王豫）毫不在意，他的全部心神都被一個目標攫住——馬廄后面那片被厚厚積雪覆蓋的荒地。那里，有他這半年來，拖著這條傷腿，在無人察覺的深夜，一點一點挖掘的秘密。

寒風像刀子一樣刮過臉頰，卷起地上的雪沫，迷得人睜不開眼。王府的巡夜燈籠在遠處游移，昏黃的光暈在風雪中顯得模糊不清。朱棣（王豫）如同一個幽靈，利用回廊的陰影和假山的遮掩，艱難而執著地向目的地移動。每一步都牽扯著傷腿，疼得他額頭青筋直跳，汗水混著雪水從鬢角流下，但他眼神里的那份偏執卻越來越亮。那是經歷過徹底絕望的人，對“囤積”和“隱藏”生出的病態渴望。

終于，他氣喘吁吁地抵達了馬廄后墻根。這里堆著一些廢棄的草料和雜物，積雪比其他地方更厚。他警惕地四下張望，確認只有風雪在呼嘯，才猛地撲到一片看起來毫無異狀的雪地上，用凍得通紅的雙手瘋狂地扒開積雪。

積雪下面是凍得硬邦邦的泥土。他喘息著，從懷里摸出一根前端磨得尖銳、沾滿泥土的生銹鐵釬——這是他之前藏在這里的工具。他咬著牙，將全身的重量壓在左臂上，用鐵釬狠狠地鑿向凍土。

“噗…噗…”沉悶的敲擊聲被風聲掩蓋。每一次鑿擊，右腿都傳來劇震，疼得他眼前發黑，但他毫不停歇。王豫的記憶在沸騰：被日軍炸毀的糧倉，被饑民哄搶殆盡的最后一點家當，父母干癟的尸體…那些畫面像鞭子一樣抽打著他的神經，讓他爆發出遠超這具孩童身體的狠勁。

一下，兩下…十下…一百下…

汗水浸透了內衫，又被寒風凍成冰殼，裹在身上。手指早已磨破，鮮血混著泥土粘在鐵釬上，但他感覺不到疼，或者說，這肉體上的疼痛遠不及靈魂深處那啃噬般的饑餓恐懼。

不知過了多久，隨著“咔”的一聲脆響，鐵釬鑿穿了一塊硬物！不是石頭！

朱棣（王豫）精神一振，更加奮力地扒開周圍松動的凍土碎塊。很快，一塊約莫三尺見方的、厚重的鑄鐵板顯露出來！板面粗糙冰冷，布滿了歲月留下的銹跡，邊緣與凍土緊密咬合，只留下一條細微的縫隙。在板面正中央，赫然是一個造型古樸、同樣銹跡斑斑的巨大鎖孔！

這就是他這半年來耗盡心力找到并清理出來的“寶庫”入口——一個廢棄的、不知建于何年何月的地窖！王府里沒人記得這里，或許只有老鼠知道它的存在，如今成了他安放恐懼的唯一寄托。

他丟開鐵釬，顫抖著雙手去推那鐵門。紋絲不動。他又試圖用鐵釬去撬鎖孔，但鎖孔內部結構復雜，鐵釬根本伸不進去。

“開啊！給老子開！”極度的挫敗感混合著對饑荒的恐懼，讓王豫的意識在朱棣的身體里咆哮出聲，聲音嘶啞難聽，充滿了不屬于這個年紀的暴戾和絕望。

他盯著那冰冷的鎖孔，眼中血絲密布。一個瘋狂的念頭冒了出來。他猛地低下頭，狠狠咬破了自己的右手食指指尖！劇痛傳來，鮮紅的血珠立刻涌出。

沒有猶豫，他將流血的手指用力按進冰冷的鎖孔里！粘稠溫熱的血液順著鎖孔內部的機括縫隙流了進去。

“以血為引…古書上不都這么說的嗎…”他喃喃自語，不知是朱棣殘存的模糊記憶，還是王豫在絕望中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屏住呼吸，時間仿佛凝固了。只有寒風卷著雪片，無情地抽打在他單薄的身體上。

一秒…兩秒…

就在他幾乎要再次陷入絕望時——

“咔噠…”

一聲極其輕微、但在寂靜雪夜里卻清晰無比的機括轉動聲，從鐵門內部傳來！

朱棣（王豫）的心臟猛地一跳，幾乎要跳出嗓子眼！開了？！

他立刻嘗試再次推動鐵門。這一次，伴隨著令人牙酸的“嘎吱…嘎吱…”聲，沉重的鑄鐵門竟然真的被他推開了一條縫隙！一股更加陰冷、混雜著泥土霉味和陳年腐朽氣息的風，猛地從縫隙里倒灌出來，撲在他臉上，讓他打了個寒顫。

然而，還沒等他涌起一絲成功的喜悅——

“啪嗒…”

一聲清晰得令人心悸的滴水聲，突兀地從那漆黑深邃、仿佛巨獸咽喉般的地窖深處傳了出來！

朱棣（王豫）的動作瞬間僵住，渾身的血液仿佛在這一刻凍結了！

這廢棄了不知多少年的地窖深處…怎么會有滴水聲？！

是滲水？還是…別的什么？！

一股難以言喻的寒意，順著脊椎骨猛地竄上頭頂，比這北平的冬夜更冷。他下意識地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身體緊繃，所有的感官都提升到了極致，死死盯著那條被他撬開的、通往未知黑暗的縫隙。

風雪在他身后呼嘯，而他面前，只有一片死寂的、散發著腐朽氣息的黑暗，以及那一聲聲仿佛敲在心臟上的、規律而詭異的——

“啪嗒…啪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