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場的血腥氣凝在鼻腔里，像鐵銹混著凍硬的馬糞。朱棣被抬往太醫院時，右腿的劇痛海浪般拍打神經。每一次顛簸，斷骨都在皮肉里磨出“咯吱”聲。他聽見自己喉嚨里滾著兩種呻吟：一種是十歲孩童細弱的嗚咽，另一種是壓抑在胸腔深處的、野獸瀕死的低咆。

“按住他！”隨行的老御醫低喝，枯手鐵鉗般壓住朱棣扭動的肩膀。少年透過汗濕的眼睫，看見朱元璋的龍靴在擔架旁停頓片刻，靴底沾著半片帶血的冰碴，像碾碎的紅色琉璃。那冰碴里映出父親的臉，冷漠得如同廟里的泥塑金剛。

朱元璋的目光掃過朱棣碎裂的腿骨，最終釘在他痙攣的右手上——那手指正無意識地摳抓擔架邊緣，指甲縫里嵌滿校場的黑泥和…一絲暗紅的漆皮？皇帝眼皮微跳，那是點將臺“虎吞金”鐵角上的朱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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疼痛撕開記憶的閘門。

不是玄妙的幻象，是切膚的腥風。

王豫的靈魂在顱腔里尖叫，帶著一九四二年黃河水的咸腥氣。他不再是北平城的四皇子，他是趴在焦黑戰壕里的國軍連長王豫。右腿膝蓋以下空空蕩蕩，爛肉和碎骨茬混在泥漿里。鬼子的九二式重機槍在河對岸“咯咯”怪笑，子彈犁過頭頂，把剛冒出新綠的柳枝打得粉碎。

“醫護兵——！老子的腿！！”他聽見自己嘶啞的吼聲，和此刻朱棣喉嚨里滾動的嗚咽詭異地重疊。

擔架猛地一頓。

“殿下忍忍，過門檻了。”太監尖細的嗓音刺入耳膜。

這一頓，把王豫狠狠摜回更深的記憶泥沼。

黃河在眼前決堤了。濁黃的水墻裹挾著房梁、死畜、翻滾的麥草垛，還有密密麻麻的…人。不是完整的尸首，是腫脹發白的斷肢殘軀，像被胡亂丟棄的破爛玩偶。一張浮腫的孩童面孔被浪頭推到王豫眼前，小嘴張著，空洞地朝向鉛灰色的天。

“餓…河南餓…”

那孩童的嘴唇竟在蠕動！

不是幻聽！王豫認得那口音——是他手下二排長王老蔫，商丘人！撤退時為了半袋發霉的苞谷，被潰兵活活踩死在冰面上！

“蝗蟲！燒！快燒死它們！”朱棣突然在擔架上彈起，完好的左腿瘋狂蹬踹，指甲深深摳進老御醫的手背。他渾濁的右眼圓睜，瞳孔深處沒有日軍膏藥旗，只有鋪天蓋地的、油亮的黑點——那是四二年遮天蔽日的蝗群，啃光了中原最后一點綠意，也啃光了王豫家鄉最后一口活氣！

“殿下！殿下醒醒！”老御醫駭然掰開朱棣的手，少年指尖竟帶下他手背一塊皮肉！更駭人的是朱棣吼出的內容——“蝗蟲”？深冬臘月，何來蝗蟲？御醫渾濁的老眼掃過朱棣扭曲的臉，又飛快瞥向擔架旁朱元璋消失的方向，后背瞬間被冷汗浸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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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醫院濃烈的藥味也壓不住那股若有若無的腐氣。金針蘸著麻沸散刺入穴位，冰冷的觸感讓朱棣打了個寒噤，混亂的腦海短暫清明。

“嘶…輕點！”他吸著冷氣，屬于朱棣的意識掙扎著浮出。眼前是熟悉的青紗帳頂，不是硝煙彌漫的黃河灘。可右腿骨頭被正位、捆扎時那鉆心的疼，又和記憶里截肢的劇痛如此相似。他看見御醫用小銀刀剔去他傷口邊緣的碎布和污物，刀尖反射著燭光，像極了鬼子刺刀上的寒芒。

“穩住！再亂動，這條腿神仙也難保！”主刀的老太醫聲音發顫。兩個藥童死死壓住朱棣的肩膀和完好的左腿。汗水浸透了他的小衣，黏膩地貼在背上。

就在老太醫準備下刀清理最深處的碎骨時，朱棣的身體猛地一僵！

不是痛，是冷。

黃河灘徹骨的冰寒順著斷裂的腿骨逆流而上，瞬間凍結了他的四肢百骸。王豫的記憶碎片再次蠻橫地擠占意識——

冰面下，一只泡得慘白腫脹的手，猛地抓住了他斷腿的傷口！那手的主人緩緩浮出水面，是王老蔫！他半張臉被炮彈削去，剩下的半張臉掛著詭異的笑，黑洞洞的眼窩“盯”著王豫：“連長…餓啊…給口吃的…”

“滾開！”朱棣喉嚨里爆發出非人的咆哮，身體爆發出瀕死野獸般的力量，竟將兩個強壯的藥童狠狠甩開！他完好的左腿瘋狂踢向虛空，仿佛要踹開那冰河里的索命餓鬼。

“按住！快！”老太醫驚叫。

混亂中，朱棣胡亂揮舞的手掃過太醫放器具的白玉盤。

“當啷！”

一把薄如柳葉的鋒利小刀被掃落，打著旋掉在朱棣手邊。刀柄上，陰刻的蟠龍紋在燭火下猙獰欲活！

朱棣的指尖離那刀柄只有半寸！他右眼瞳孔驟然收縮——這蟠龍紋…和校場監斬官袖中縮回的匕首柄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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劇痛和混亂如潮水般短暫退去，麻沸散的藥力終于漫上來。朱棣癱軟在榻上，大口喘著粗氣，視線模糊。老太醫驚魂未定地撿起那柄蟠龍小刀，用布巾反復擦拭，老眼卻飛快地瞟向門外侍立的錦衣衛。

“殿下魘著了…”老太醫聲音干澀，試圖解釋剛才的失控，“驚厥傷神，需靜養…”

話音未落，朱棣的右手卻無意識地抽搐著，在身下的錦褥上反復抓撓。他指尖殘留的血污在明黃的緞子上劃出幾道扭曲的痕跡。

老太醫湊近一看，渾身血液幾乎凝固。

那不是什么無意義的劃痕。

是幾個歪歪扭扭、形如蟲豸爬行的符號——那是朝鮮的諺文！

“順…姬…”老太醫曾在朝鮮使團入貢時學過幾個諺文字符，此刻他幾乎以為自己眼花了。少年皇子怎會寫這個？還是在這種半昏迷的狀態下！

門簾微動，一道冰冷的目光射了進來。朱元璋不知何時去而復返，正負手立在門口，鷹隼般的視線精準地釘在錦褥上那幾個血寫的異國文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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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陛下…”老太醫噗通跪倒，冷汗如漿。

朱元璋沒看他，只盯著榻上陷入藥物昏沉的少年，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他緩緩抬手，指腹捻過錦褥上未干的血痕，將那扭曲的符號抹成一團污漬。

“用最好的藥。”皇帝的聲音聽不出喜怒，像冰層下的暗流，“朕要老四…好好活著。”

他轉身離去，玄黑龍袍的下擺掃過門檻，帶起一陣陰冷的風。

老太醫癱軟在地，半晌才哆嗦著爬起。他顫抖著手去取金瘡藥，寬大的袍袖無意間拂過藥箱底層。

“啪嗒。”

一個寸許長的扁平錫盒從袖袋里滑落，滾到朱棣榻前。

盒蓋摔開。

里面是半盒曬干的、焦黃色的粉末。幾只壓扁的蝗蟲尸體，混在粉末里，觸須猙獰。

老太醫的臉瞬間慘白如紙，猛地撲上去想蓋住盒子，卻已來不及——昏沉中的朱棣不知何時睜開了右眼，正死死盯著那盒蟲粉！那眼神，像極了校場墜馬前，玉獅子炸裂的血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