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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殘甲嗅風

黑暗中,他慢慢蜷縮起身體,將頭深深埋進膝蓋。

一片死寂中,只有壓抑到極致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嗚咽聲,斷斷續續地從他緊咬的牙關中泄露出來,在冰冷的地窖四壁間回蕩,最終被無邊的黑暗吞噬。

**不知過了多久,那嗚咽聲漸漸低啞、沉寂,被一種更深的、冰封般的死寂取代。寒意早已穿透錦袍,滲入骨髓,凍僵了四肢百骸,卻也像一層堅硬的殼,暫時封住了識海深處那兩股仍在無聲撕扯的洪流。當意識從崩潰的邊緣被強行拽回冰冷的現實,最先蘇醒的不是理智,而是刻入骨髓的責任與對危機的本能嗅覺。冰窖門軸轉動的聲音、遠處隱約的腳步聲……都成了喚醒這具軀殼的號令。**

**他幾乎是憑著本能,用凍得麻木的手指撐地,踉蹌著站起。那半截紅繩被他死死攥在掌心,尖銳的繩結硌得皮肉生疼,卻像一枚冰冷的錨,將他拉回“燕王”的身份。彎刀被他踢入角落的暗影,連同那場失控的癲狂,一同被暫時封存。此刻,他需要的是盔甲,是戰場的氣息,是能讓他確認自己還能掌控些什么的冰冷鐵器。**

**推開武庫沉重的門,一股截然不同卻又同樣刺骨的寒氣撲面而來——這是混雜著鐵銹、硝石和未干涸血跡的凜冽。石縫里滲著冰水,一滴,兩滴,砸在青磚地上綻開墨點。朱棣的鹿皮靴碾過水漬,停在陳列著繳獲物的木架前。北平的倒春寒裹著這濃重的鐵腥味,似乎比冰窖更能鉆透人的骨頭縫。副將張玉喉結滾動,捧起那副皮甲的手背暴著青筋。**

“居庸關外三十里,雪窩子里刨出來的。”張玉的聲音在空闊庫房里撞出回響,帶著戰場歸來的粗糲,“巡邊隊嗅見禿鷲盤旋,往下挖了三尺才見人——凍得瓷實,得拿火烤化了才剝下這甲。”

少年燕王沒應聲。指尖劃過甲片,牛皮帶子被血沁成了醬黑色,銅釘縫里卡著幾根灰褐獸毛。皮子是好皮子,鞣得厚實,偏偏左肋處裂開道三寸長的口子,邊緣翻卷發白,像被什么利器撕開又凍硬了。

“不是王保保的舊部。”朱棣突然開口,十四歲的嗓音還帶著一絲冰窖里嘶吼后的沙啞,調子卻沉得像井繩,異常清晰,“王保保的人馬,甲胄該鑲狼頭鐵。”

張玉刀鞘“鐺”地敲在木架上:“殿下英明!驗尸的仵作說,看骨相是東蒙古人。傷口也蹊蹺——”鞘尖精準點住那道裂口,“創痕窄深,入肉一寸七分便止。咱大明的箭,箭頭帶倒鉤,射進去能剜出碗大的洞。”

燭火噼啪爆了朵燈花。朱棣俯身湊近裂口,鼻尖幾乎貼上冰冷的皮甲。膻腥混著腐臭味沖進鼻腔,是凍透的羊油味、人血銹味,還有…雪原下漚爛的草根味。

*餓啊…*

識海里猛地炸開尖嚎。冰窖里被徐妙云撕開的、源自1942年的饑荒記憶碎片,如同被這腐草味點燃,再次灼燒他的神經。眼前晃過枯樹皮,觀音土,還有娘親拿小刀刮榆樹皮的側影,木屑簌簌落在河南的黃沙里。胃袋深處傳來一陣抽搐的虛妄感。

“殿下?”張玉見少年身形幾不可察地一頓,低喚一聲。

朱棣猛地閉眼再睜開,指甲狠狠摳進皮甲裂縫,仿佛要將那幻象摳碎。甲片邊緣的冰碴簌簌落下,露出底下更深的污垢。他發狠地刮,刮得指甲縫里塞滿黑泥,直到一點微小的硬物硌住指腹。

半粒青稞。

裹著血冰,癟得像被嚼過百遍的渣。可那淡黃外殼在燭光下清清楚楚。

“草原上的狼群在啃凍尸。”朱棣捻著那粒青稞,聲音飄忽,帶著一種洞悉了同類絕望的了然,“阿魯臺的新軍…連死人的胃囊都剖開找食?”

張玉悚然一驚。他剛只提了韃靼新酋的名號,可燕王怎知阿魯臺正缺糧?這推斷精準得令人心寒。

少年卻已轉身。燭光拉長他的影子在墻上,隨火光一跳一跳,比冰窖中更甚,仿佛那兩道撕扯的魂靈在軍務的刺激下暫時達成了某種冷酷的共識。“備馬。”朱棣將青稞粒按進掌心,刺痛壓住識海里翻騰的餓鬼記憶,也壓下冰窖殘留的虛弱,“去潮河。”

“潮河?”張玉急追兩步,“探子說韃靼游騎在古北口…”

“古北口有山泉?”少年在庫門逆光處回頭,瞳孔幽暗,如同兩口深井,映不出絲毫光亮,只有冰冷的算計,“餓瘋的畜生,爬也要爬到水邊上等開春。”

風卷著庫門“哐當”猛合。張玉盯著門縫漏進的一線天光,忽覺后頸發涼。殿下說“畜生”二字時,喉管里滾出的分明是嗜血的興奮,那是從冰窖絕望深淵中爬出后,亟待找到出口宣泄的、更為危險的躁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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