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萍鎮的晨霧裹著梨花香，裊裊地漫過“心鏡堂”新掛的匾額。墨色匾額上，“心鏡”二字銀鉤鐵畫，落款處一方“墨”字小印，如星點墜于云海。

鋪子已煥然一新。昔日熬膏的銅鍋挪至角落，代之以一張寬大的酸枝木診案。案上青瓷筆洗、紫砂藥碾、一摞線裝《青囊經》井然有序。靠墻立著三排桐木藥柜，百十個黃銅小抽屜擦得锃亮，屜面貼著朱砂寫的藥名：遠志、茯神、合歡皮……皆是安神定驚之物。

洛塵坐在診案后，一身素青布袍，眉間冰藍豎紋溫潤如初。他指尖搭在一個老嫗枯瘦的腕上，閉目凝神。心鏡之力如涓涓細流，無聲探入老人絮亂的心神。不是病，是驚。昨夜河燈風波雖已平息，但恐懼如跗骨之蛆，盤踞在鎮子某些角落。

“張婆婆，”洛塵睜眼，提筆蘸墨，“您這是心氣浮動，神思不寧。我開副‘定魄湯’，三碗水煎成一碗，睡前溫服。”他筆下字跡清逸，帶著安撫人心的韻律，“再取些曬干的梨花瓣，縫個香囊枕著睡，梨香清心。”

老嫗千恩萬謝地捧著藥方走了。小虎子麻利地拉開藥柜抽屜，秤藥包紙，動作竟有模有樣。他如今是“心鏡堂”唯一的學徒，整日圍著洛塵打轉，眼里閃著光。

“洛哥兒，”小虎子包好藥，湊過來壓低聲音，“趙家小石頭昨兒又做噩夢了，哭喊著‘黑手抓腳’。他娘偷偷問我，能不能……請你再去看看？”他眼神里帶著敬畏，昨夜洛塵一指定驚的神異，早已傳遍青萍鎮。

洛塵指尖無意識摩挲著案上那柄青翠竹劍。劍身溫涼，竹節紋理在晨光下流轉著微不可查的瑩光。他抬眼望向窗外，守心梨樹在風中輕搖，滿樹雪白。心鏡之力無聲鋪展，籠罩整個小鎮。恐懼的暗流仍在，如潛藏水底的苔蘚，濕滑陰冷。趙石頭心神的縫隙，昨夜雖被他強行彌合，但偽災星殘留的惡念孢子，似乎已在那孩子心底扎了根，伺機汲取恐懼壯大。

“午后我去一趟。”洛塵收回目光，語氣平靜。他不能坐視那惡念滋長，更不能讓鎮民將希望全系于他一人之身。醫者，治身亦需治心。

午后，趙家小院。

趙石頭縮在炕角，小臉蒼白，眼神驚惶。洛塵并未再點他眉心，只坐在炕沿，取出一支小巧的梨木短笛。笛身刻著簡單的星紋，是他昨夜以心鏡之力蘊養守心梨枝所制。

笛音起，清越空靈，如梨花瓣飄落山澗。沒有激昂的曲調，只有舒緩的、帶著生命韻律的節拍，如同母親輕柔的搖籃曲。笛音中，洛塵的心鏡之力化作無形的暖流，溫柔地包裹住孩子顫抖的心神，驅散盤踞的陰寒。

趙石頭緊繃的身體漸漸放松，眼皮沉重，呼吸變得均勻綿長。笛音止時，他已沉沉睡去，嘴角甚至掛著一絲安恬的笑意。

“洛哥兒……這……”趙家娘子又驚又喜。

“無妨了。”洛塵收起短笛，“孩子心神初定，還需靜養。這笛子留給他，若再驚悸，可吹奏此曲定神。”他將梨木笛放在孩子枕邊，“記住，恐懼如影，你強它弱。多帶他去梨樹下玩耍，梨香清心，守心梨……能護佑心神。”

他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令人信服的力量。趙家娘子連連點頭，眼中恐懼褪去，多了幾分踏實。

消息不脛而走。洛神醫不僅藥到病除，更能以音驅邪！心鏡堂的門檻幾乎被踏破。有夜驚夢魘的孩童，有心悸盜汗的婦人，甚至有因河燈風波疑神疑鬼、整日念叨“水鬼索命”的老漢。

洛塵來者不拒。他開方遣藥，輔以梨木笛音，更以心鏡之力悄然滌蕩患者心神深處驚懼的種子。他不再諱言“心神”之癥，卻將玄之又玄的“心鏡”之力，融入尋常醫理與梨香民俗之中。他告訴受驚的孩童，梨樹是鎮守河神的靈木；告訴心悸的婦人，梨膏清心火，笛音安魂魄；告訴疑神的老漢，心中無鬼，百邪自退。

心鏡堂的梨木笛，成了青萍鎮最緊俏的“安神符”。洛塵帶著小虎子，砍下守心梨的旁枝，以心鏡之力蘊養，刻上簡易星紋，分贈鎮中受驚最深的幾戶人家。笛音起處，心神漸安。鎮民們看向洛塵的眼神，敬畏依舊，卻多了發自內心的信賴與親近。那株百年守心梨，在鎮民口中也愈發神異，成了庇護一方的“神樹”。

日子仿佛真的平靜下來。洛塵白日坐診，夜間則閉門于內室。案頭攤著那卷祖傳手札，旁邊放著沉寂的八重櫻木匣與半截梨花簪。他指尖拂過簪身那道冰藍細線，心神沉入心淵。

心海澄澈，光樹婆娑。他嘗試引動心鏡之力，去觸碰那木匣。匣身冰冷依舊，內里卻不再是狂暴的黑暗，而是一片深沉如古井的寂靜。梨花簪的微光流轉，與匣體產生微弱共鳴，仿佛在呼喚著什么，卻始終無法開啟。契機未至？還是他心鏡之力，仍不足以駕馭匣中之物？

他轉而凝神于那株心海光樹。枝葉間流淌的星輝，在心鏡映照下，顯露出細微的、如同經絡般的能量脈絡。他嘗試引動一絲星輝，注入手中竹劍。

嗡！

竹劍青翠的劍身驟然亮起溫潤的碧光！劍身竹節紋理仿佛活了過來，隱隱構成一幅玄奧的星圖！一股清涼堅韌的力量順著手臂涌入體內，與心鏡之力水乳交融。洛塵福至心靈，手腕輕抖，竹劍在空中劃出一道清淺的弧光。沒有破空聲，沒有劍氣，只有一股無形的、撫慰人心的寧靜氣息彌漫開來，墻角一盆懨懨的蘭草竟舒展了葉片！

“以心鏡為引，化星輝為生機……”洛塵眼中閃過一絲明悟。這竹劍，竟能成為疏導心鏡之力、化育生機的媒介！

他心中微動，取出一枚新制的梨木笛，引動心鏡星輝，緩緩注入笛身。笛子表面刻畫的星紋亮起微光，整支笛子仿佛被賦予了靈性，觸手溫潤，氣息清和。他嘗試吹奏，笛音比之前更加空靈澄澈，蘊含的安撫之力倍增！

“或許……這才是真正的‘懸壺’之道。”洛塵看著手中煥發生機的竹劍與靈笛，心中豁然開朗。醫者仁心，藥石針砭治其形，而心鏡星輝，可直指其神，化育生機。這青萍鎮，這片梨蔭，便是他磨礪心鏡、印證醫道的試金石。

然而，平靜的水面下，暗流從未止息。

這夜，月隱星稀。洛塵于內室打坐，心鏡之力如網鋪開，籠罩全鎮。大部分鎮民心神安寧，沉睡在梨香與笛音殘留的余韻中。但在鎮子西南角，靠近昨夜河心妖霧升騰之地的幾戶漁家，幾縷極其微弱、卻帶著粘稠陰冷氣息的意念，如同水底滋生的毒藻，悄然蔓延。

恐懼并未根除，只是潛伏。偽災星殘留的惡念孢子，在人心最深的縫隙里，汲取著白日里被強行壓下的驚悸，緩慢而頑強地生長。它們如同附骨之疽，等待著下一次爆發的契機。

洛塵眉心微蹙，心鏡之力如探針般刺向那幾縷陰冷意念。意念核心處，一點極其黯淡、卻帶著不祥吞噬之力的黑斑，在心神深處若隱若現。

“種子……還在。”他心中凜然。心鏡之力可驅散表象的恐懼，可安撫躁動的心神，卻難以徹底根除這些已與宿主心神部分融合的惡念之種。強行拔除，恐傷及宿主魂魄。

他收回意念，目光落在沉寂的木匣與梨花簪上。開啟它們，是否就能找到凈化這些“種子”的方法？

就在這時——

“咚咚咚！”急促的敲門聲撕裂了夜的寧靜！

“洛神醫！救命啊！”一個帶著哭腔的嘶喊在門外響起，“我家男人……我家男人從河里撈上來……就……就不行了！”

洛塵霍然起身，抓起竹劍與藥囊沖出門外。

門外是鎮西的漁婦劉氏，滿臉淚痕，渾身濕透。她身后，兩個漁民抬著一副門板，上面躺著一個面色青紫、雙目圓睜的壯漢，正是她的丈夫王大力。王大力胸口劇烈起伏，喉嚨里發出“嗬嗬”的怪響，四肢卻僵硬如木，瞳孔渙散，透著極致的恐懼！

更讓洛塵心驚的是，心鏡之力掃過，王大力心神深處，一團濃得化不開的、翻涌著無數痛苦人臉的黑霧，正瘋狂地吞噬著他的生機！那黑霧的氣息……與昨夜河心妖霧核心，與心淵中偽災星本體，同源！且比趙石頭身上的強盛了十倍不止！

“是……是水鬼！河神發怒了！”劉氏癱倒在地，哭嚎著，“他說……他說看到河底……有……有鎖鏈……有黑手抓他……”

洛塵蹲下身，指尖凝聚心鏡之力，點向王大力眉心。純凈的冰藍光芒沒入，卻如泥牛入海！那團黑霧仿佛有生命般，猛地一縮，竟反過來纏繞上洛塵探入的心神之力，一股陰冷暴戾的意念順著聯系狠狠反噬而來！

“呃！”洛塵悶哼一聲，眉心豎紋驟然灼痛！心鏡之力竟被那黑霧強行污染、吞噬了一縷！

“洛哥兒！”小虎子驚呼。

洛塵強行切斷聯系，臉色微白。他看著王大力急劇衰敗的氣息，心沉入谷底。這不是普通的驚悸侵染！這黑霧……是偽災星惡念孢子在極度恐懼與瀕死狀態下催生出的……“心魘”！它已與宿主心神深度糾纏，強行凈化，宿主必死！

怎么辦？

他目光掃過王大力青紫的臉，掃過絕望哭嚎的劉氏，掃過聞聲趕來、面帶驚懼的鎮民。心鏡堂的燈火在夜風中搖曳，映著他緊抿的唇和眼中決然的光。

他緩緩抬起手，不是點向王大力，而是按向自己眉心那道冰藍豎紋。

“取我的‘定神針’來！”他對小虎子沉聲道，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再取守心梨樹頂梢，新發的、帶露的三片梨葉！”

他要做什么？

在眾人驚疑的目光中，洛塵接過小虎子遞來的三寸銀針，又接過那三片沾著夜露、青翠欲滴的梨葉。他深吸一口氣，心鏡之力全力運轉，眉心豎紋光芒大盛！他引動心海光樹的一縷精純星輝，注入銀針針尖，又將梨葉捧在掌心，心鏡之力化作溫潤暖流，將梨葉中蘊含的、守心梨樹沉淀百年的生機與安寧氣息盡數激發！

銀針針尖亮起一點璀璨的星芒，梨葉則散發出柔和的碧綠光暈，生機盎然。

洛塵眼神一凝，出手如電！

第一針，星芒沒入王大力頭頂百會穴！針落處，一點純凈星輝炸開，強行定住其瀕臨崩潰的心神核心！

第二針，刺入其胸口膻中穴！星輝如網，暫時鎖住那團瘋狂肆虐的黑霧！

第三針，懸于其眉心印堂穴上方三寸，引而不發！

同時，他將那三片流轉碧綠光暈的梨葉，輕輕覆在王大力劇烈起伏的心口。

“心鏡為引，星輝定魄！”

“梨葉為媒，生機續命！”

“給我……鎮！”

一聲低喝，如同驚雷炸響在寂靜的院落！

懸于印堂穴上的第三針，帶著洛塵全部的心神意志，狠狠刺下！針尖星芒與心口梨葉碧光瞬間交融，化作一道溫和卻堅韌的洪流，沖入王大力心神深處！

“吼——！”

一聲無形的、充滿怨毒的咆哮在洛塵識海炸響！那團黑霧瘋狂掙扎，無數痛苦人臉扭曲嘶嚎，試圖反撲！但被星輝鎖鏈束縛，又被梨葉生機包裹，它的掙扎如同困獸猶斗！

洛塵臉色瞬間慘白如紙，額角青筋暴起，眉心豎紋光芒明滅不定！他感覺自己的心神如同被千萬根毒針攢刺，那黑霧的怨毒與暴戾瘋狂沖擊著他的心鏡！心口那團蟄伏的力量受到刺激，蠢蠢欲動，幾乎要破體而出！

他死死咬住牙關，心鏡之力運轉到極致，如同狂風暴雨中的礁石，死死守住靈臺最后一絲清明！心海光樹光芒大放，源源不斷的星輝注入他的心神，與梨葉的生機之力一起，死死壓制著那狂暴的黑霧！

這是一場無聲的、兇險至極的拉鋸戰！在王大力的心神戰場，也在洛塵自己的識海！

時間仿佛凝固。院中落針可聞，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著洛塵渾身顫抖，汗如雨下，看著王大力青紫的臉色一點點褪去，喉嚨里的怪響漸漸平息……

不知過了多久。

“噗！”

洛塵猛地噴出一口鮮血，身體踉蹌后退，被小虎子死死扶住。他臉色金紙，眉心豎紋黯淡無光，眼神卻亮得驚人。

門板上，王大力胸口劇烈起伏幾下，猛地咳出一口帶著腥臭的黑血！他渙散的瞳孔重新聚焦，茫然地看著四周，嘶啞道：“……水……好冷……有……有東西拉我……”

他活過來了！

“當家的！”劉氏撲上去，嚎啕大哭。

圍觀的鎮民爆發出劫后余生的歡呼，看向洛塵的眼神，已如同仰望神明！

洛塵抹去嘴角血跡，強撐著站直身體。心鏡之力消耗殆盡，識海劇痛，但他心中卻一片澄澈。他看向王大力心口——那三片梨葉已化作灰燼，但一縷極其微弱的、純凈的冰藍光點，卻悄然沒入其心口，取代了那團被強行凈化、驅散的黑霧。

那是他以心鏡星輝與梨樹生機，在其心神深處種下的一顆“心鏡之種”！雖微弱，卻如同黑暗中的燭火，可護其心神不再輕易被惡念侵蝕。

他成功了。以身為橋，以心為鏡，強行鎮壓并轉化了“心魘”！

然而，就在他心神稍松之際，心鏡之力耗盡前最后一瞬的映照，卻捕捉到院外人群邊緣，一個極其模糊的、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的身影。

那身影靜靜地站在梨樹陰影下，看不清面容，唯有一雙眼睛，冰冷、漠然，如同深淵寒潭，正無聲地注視著院內的一切。當洛塵的目光掃過時，那身影如同鬼魅般，悄無聲息地退入更深的黑暗，消失無蹤。

一股寒意，順著洛塵的脊背悄然爬升。

平靜水面下的暗流，終于……要露出獠牙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