腐土的腥氣鉆進鼻腔時,葉澤的意識像沉在水底的石頭,終于掙扎著浮出水面。他猛地睜開眼,視線里的亂葬崗正被一層淡青色的薄霧籠罩,那些東倒西歪的墓碑上爬滿了墨綠色的藤蔓,藤蔓的花苞在晨光中微微顫動,像無數只半睜的眼睛。
“先生……”毛豆的聲音從背后傳來,細弱得像根即將斷裂的絲線。葉澤這才意識到自己還背著少年,慌忙松開緊扣的麻繩。毛豆癱坐在地上,蒼白的小臉泛著不正常的潮紅,斷肩處的布條已經被血浸透,卻奇跡般地不再流血,傷口邊緣長出些淡紫色的肉芽,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蠕動著愈合。
“感覺怎么樣?”葉澤的指尖剛觸到毛豆的額頭,就被燙得縮回手。少年的體溫至少有四十度,卻沒有尋常病人的虛弱,那雙黑曜石般的眼睛里閃爍著異樣的光彩,正死死盯著自己的掌心——那里躺著半塊鎮靈煤,是從黑水河煤礦帶出來的最后遺物,煤塊表面的螺旋紋在晨光中泛著淡淡的銀光。
毛豆沒有回答,只是緩緩攤開另一只手。掌心里捧著幾十粒還魂草種子,是一個孩子臨終前塞給他的,此刻那些種子竟在少年的掌心發了芽,淡白色的根須像無數條小蛇,纏繞在鎮靈煤的紋路里,形成一個奇異的閉環。葉澤的心臟猛地一跳,他清晰地“看見”無數細小的光點在根須與煤塊之間流動,像清晨陽光下的塵埃,卻帶著灼熱的溫度。
這是歸元經絡的還魂草花首次完全綻放的征兆。葉澤能感覺到胸口的位置傳來一陣酥麻的癢意,那些淡金色的光絲順著血管蔓延至四肢百骸,讓他的視野變得前所未有的清晰——他“看見”亂葬崗地下的地脈像一條沉睡的紅龍,“看見”墓碑上的藤蔓正在吸收露水的靈氣,更“看見”毛豆掌心的光點正在凝聚,形成一顆綠豆大小的氣彈,懸浮在鎮靈煤上方,散發著危險的熱度。
“這是……”葉澤的呼吸變得急促。孟青山絹布上的文字突然在腦海中浮現:“靈氣如流水,遇阻則溢,順道則通。凡人非不能用,唯缺引導之法。”他之前一直以為是指復雜的陣法口訣,此刻才明白其中的真諦——所謂引導,不過是像毛豆這樣,讓靈氣順著自然形成的脈絡流動,就像水流過河床,無需刻意強求。
毛豆的指尖輕輕碰了碰氣彈,氣彈立刻像受驚的兔子般竄起,擦著葉澤的鼻尖飛過,擊中不遠處一塊殘破的墓碑。只聽“噗”的一聲輕響,堅硬的青石竟被氣彈炸出個指甲蓋大小的凹坑,碎石飛濺中,葉澤聞到一股淡淡的硫磺味——是鎮靈煤與還魂草反應的氣息,與煤礦里硫磺礦脈的味道一模一樣。
“它會炸!”毛豆的眼睛亮得驚人,蒼白的小臉上第一次有了血色,“阿漁姐姐說還魂草能救大家,原來是真的!”少年想再次凝聚氣彈,卻發現掌心的根須已經枯萎,鎮靈煤的銀光也黯淡了下去,“怎么回事?”
葉澤將煤塊撿起來,發現表面的螺旋紋已經變得模糊,像是耗盡了能量。他想起老礦工說過的“鎮靈煤需地脈滋養”,看來這種礦石儲存的靈氣有限,必須找到持續補充的方法。正思索間,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亂葬崗邊緣傳來,伴隨著金屬碰撞的脆響,像是有人在拖拽鐵鏈。
“在那兒!”一個尖利的嗓音劃破晨霧,五個穿著玄清宗外門服飾的修士從霧中現身,為首者手中的長劍在晨光中泛著冷光,劍穗上掛著塊青銅令牌,刻著“搜械隊”三個字。他們的法袍上沾著新鮮的泥土,顯然是一路追蹤而來,其中兩人的腰間還纏著滲血的布條,是昨夜密道爆炸留下的傷痕。
葉澤立刻將毛豆護在身后,右手悄悄握住一塊鋒利的骸骨。他快速掃視對方的修為——都是練氣三層,護體靈光在晨光中泛著淡淡的青光,足以抵擋尋常刀劍。但這些修士的眼神里帶著明顯的疲憊,為首者的袖口還沾著酒漬,顯然沒把兩個凡人放在眼里。
“兩個小雜種,倒是能跑。”為首的修士獰笑著上前,長劍在地面劃出刺耳的聲響,“周執事有令,把你們帶回青云城問話,特別是這個斷胳膊的小鬼,據說藏著鎮海號的陣圖。”他的目光在毛豆掌心的還魂草種子上停留了一瞬,露出不屑的嗤笑,“拿些雜草當寶貝,果然是凡夫俗子。”
葉澤的手指在身后悄悄碰了碰毛豆的手背,示意他把鎮靈煤藏進懷里。少年立刻會意,用衣角蓋住煤塊的同時,將還魂草的根須塞進石縫——他記得阿漁說過,還魂草的根須能在黑暗中存活七天,或許能留下線索。
“束手就擒吧,免得受皮肉之苦。”左側的修士甩出一張黃色符箓,符箓在空中炸開,形成一道火墻,將兩人退路阻斷。火焰的熱浪烤得葉澤皮膚發疼,卻也讓他注意到一個細節——火墻靠近鎮靈煤的部分明顯黯淡,那些懸浮的火星一靠近煤塊就會熄滅。
“這煤能克火?”葉澤的腦中閃過一個念頭。他突然抓起毛豆剛才凝聚氣彈的那塊墓碑碎片,用盡全身力氣砸向為首修士的護體靈光。碎片在接觸青光的瞬間被彈開,卻讓靈光泛起一陣漣漪,而與此同時,毛豆懷里的鎮靈煤突然發燙,煤塊表面的螺旋紋重新亮起,與亂葬崗地下的地脈產生了微弱的共鳴。
“不知死活!”為首的修士被徹底激怒,長劍帶著呼嘯的風聲刺向葉澤的胸口。就在劍尖即將觸及皮膚的剎那,葉澤猛地側身,同時將毛豆推向右側的低洼——那里長滿了還魂草,足以暫時隱藏身形。他自己則撲向左側的火墻,在穿過火焰的瞬間,抓起一把還魂草的根須,狠狠按在鎮靈煤上。
灼熱的痛感從手掌傳來,像是握著一塊燒紅的烙鐵。葉澤能感覺到鎮靈煤在貪婪地吸收根須的靈氣,那些淡金色的光絲順著手臂爬上肩頭,與自己歸元經絡的還魂草花產生了劇烈的共振。他的眼前突然炸開一片白光,無數靈氣光點從亂葬崗的泥土中涌出,像被喚醒的螢火蟲,紛紛匯入鎮靈煤的螺旋紋中。
“就是現在!”葉澤嘶吼著將鎮靈煤砸向最近的修士。煤塊在飛行中突然膨脹,那些匯聚的靈氣光點瞬間凝聚成一顆核桃大小的氣彈,帶著尖銳的呼嘯,正中修士的護體靈光。令人震驚的一幕發生了——足以抵擋刀劍的青光竟像玻璃般碎裂,氣彈余勢不減,在修士的胸口炸開,帶出一團血肉模糊的煙塵。
“妖術!”剩下的四個修士同時后退,臉上寫滿了難以置信的恐懼。他們從未見過凡人能操控靈氣,更別說擊穿練氣期的護體靈光。為首者的長劍都在微微顫抖,看向葉澤的眼神里第一次有了忌憚:“你……你不是普通凡人!”
葉澤沒有回答,他正承受著前所未有的痛苦。歸元經絡的還魂草花像是被過度拉伸的橡皮筋,發出瀕臨斷裂的嗡鳴,每一次跳動都帶來撕裂般的疼痛。但他死死盯著剩下的修士,掌心的焦痕中滲出鮮血,滴在亂葬崗的泥土里,竟讓周圍的還魂草突然抽出新芽,形成一道淡紫色的屏障。
“一起上!他撐不了多久!”為首的修士終于反應過來,揮舞長劍刺向葉澤的咽喉,另外三人則分別祭出符箓,形成三道靈氣鎖鏈,封鎖了所有閃避的方向。葉澤能感覺到自己的視線在發黑,胸口的還魂草花已經黯淡到幾乎看不見,卻在這絕境中爆發出最后一次光亮。
他突然想起毛豆剛才凝聚氣彈的瞬間——不是刻意引導,而是順其自然。葉澤猛地松開緊握的拳頭,不再試圖控制靈氣的流動,任由那些淡金色的光絲順著地脈的軌跡蔓延。亂葬崗的泥土開始輕微震動,那些新抽出的還魂草根須突然直立起來,像無數條繃緊的弓弦,將周圍的靈氣匯聚成一顆更大的氣彈,懸浮在葉澤頭頂三尺處。
“這不可能……”為首的修士瞳孔驟縮,長劍刺到一半竟硬生生停在半空。他能感覺到那顆氣彈中蘊含的能量,足以威脅到自己的性命,而操控這一切的,竟然是一個沒有靈根的凡人。
葉澤沒有給他猶豫的機會。他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對著氣彈的方向猛地揮手。氣彈像一顆出膛的炮彈,帶著尖銳的呼嘯,撞向三道靈氣鎖鏈的交匯處。只聽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鎖鏈應聲而斷,反彈的靈氣沖擊波將三個修士掀飛出去,其中兩人撞在墓碑上,口吐鮮血暈死過去,另一人則摔進火墻,發出凄厲的慘叫。
為首的修士趁機轉身就逃,連長劍掉在地上都顧不上去撿。葉澤看著他狼狽的背影,想要追上去,卻眼前一黑,重重摔倒在地。在失去意識前,他看到毛豆從低洼處爬出來,小小的身影在晨光中顯得格外單薄,卻堅定地擋在自己身前,手里緊緊攥著那塊發燙的鎮靈煤。
不知過了多久,葉澤被一陣輕柔的觸碰喚醒。毛豆正用還魂草的葉子擦拭他臉上的血污,少年的斷肩已經包扎好了,用的是自己的衣角,上面沾著淡紫色的草汁,散發出清冽的香氣。亂葬崗的霧已經散去,陽光透過藤蔓的縫隙灑下來,在地上織成一張金色的網。
“先生,他們跑了。”毛豆的聲音里帶著抑制不住的興奮,卻又小心翼翼地觀察著葉澤的臉色,“我把氣彈炸出的坑用石頭填好了,還在上面種了還魂草,他們找不到痕跡的。”少年獻寶似的舉起一塊碎石,上面沾著些墨綠色的液體,“這是從那個被炸開的修士身上蹭到的,阿漁姐姐說玄清宗的法袍上有靈紋,或許有用。”
葉澤接過碎石,指尖傳來一陣冰涼的觸感。那些墨綠色的液體其實是修士的靈血,里面混雜著淡淡的玄冰靈氣,與鎮靈煤接觸時發出輕微的滋滋聲。他突然明白,剛才氣彈能擊穿護體靈光,不僅是因為靈氣引導,更是因為鎮靈煤天生克制玄清宗的玄冰紋——這或許就是孟青山選擇用鎮靈煤鍛造武器的原因。
“毛豆,你看。”葉澤指向不遠處的還魂草。那些剛才被氣彈波及的植株不僅沒有枯萎,反而開得更加茂盛,淡紫色的花瓣上滾動著晶瑩的露珠,在陽光下折射出七彩的光芒。更奇特的是,花瓣的紋路竟然與鎮靈煤的螺旋紋完全吻合,像是大自然的刻意安排。
少年湊近觀察,突然“呀”了一聲:“它們在動!”只見那些花瓣隨著地脈的脈動輕輕開合,每一次舒展都有細小的靈氣光點融入其中,而每一次收縮,又會釋放出更純凈的能量,滋養著周圍的泥土。
葉澤的心臟像是被什么東西撞了一下。他想起老礦工說過的“地脈會呼吸”,想起海民描述的“潮汐與月亮同頻”,原來所謂的靈氣引導,不過是順應自然的節律,就像還魂草跟著地脈呼吸,潮汐跟著月亮漲落。修士們追求的“掠奪式吸收”,從一開始就違背了靈氣的本性。
“我們得找到王鐵山他們。”葉澤掙扎著站起身,胸口的疼痛已經減輕了許多,歸元經絡的還魂草花雖然依舊黯淡,卻重新開始緩慢地跳動,“有了這個發現,我們能造出比靈火槍更厲害的武器。”他撿起地上的鎮靈煤,發現煤塊的重量輕了許多,表面的螺旋紋卻更加清晰,像是記住了剛才的靈氣流動軌跡。
毛豆用力點頭,用斷肩扛起葉澤的胳膊,小小的身軀爆發出驚人的力量:“老根叔說煤礦的兄弟們在黑水河下游的蘆葦蕩,我們可以從亂葬崗后面的密道過去,那條路是海民挖的,玄清宗的人不知道。”少年的眼睛里閃爍著與年齡不符的堅定,“老舵公不在了,我們不能讓他們白白犧牲。”
葉澤看著少年被血污覆蓋的小臉,現在,這顆種子在亂葬崗的微光中,終于發了芽。
兩人互相攙扶著走向亂葬崗深處,葉澤的腳印里滲出的血滴在地上,很快被還魂草的根須吸收,留下一串淡紫色的痕跡。毛豆時不時彎腰撿起些還魂草種子,小心翼翼地放進懷里,那些種子像是有生命般,在少年的體溫下輕輕顫動。遠處傳來玄清宗修士的怒吼聲,顯然是發現了同伴的尸體,但葉澤和毛豆都沒有回頭。亂葬崗的風帶著泥土和青草的氣息,吹拂著他們的頭發,也吹拂著那些剛剛綻放的還魂草,淡紫色的花瓣在風中搖曳,像是在為他們指引方向。
當第一縷陽光完全驅散霧氣時,葉澤回頭望了一眼。亂葬崗的墓碑間,無數還魂草正在悄然生長,淡紫色的花海在晨光中泛著微光,像一片被遺忘的星空。他知道,這里發生的一切不會被掩埋,那些氣彈炸出的凹坑,那些鎮靈煤留下的紋路,那些還魂草綻放的痕跡,都會成為凡人反抗的第一份見證。
而在他們身后,那塊沾著修士靈血的碎石旁,一株還魂草正頂著露珠生長,花苞中隱約可見一顆微型的氣彈,在陽光下折射出七彩的光芒,像一顆等待燎原的火種,靜靜等待著被更多人發現的那一天。黑水河的濤聲在遠方隱約可聞,像是在為這兩個蹣跚的身影伴奏,也像是在預告著一場即將來臨的風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