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楓端著酒盞，立于席間，心臟因亢奮與緊張而劇烈跳動。

近來他在朝中辦了幾件小差事，頗得贊譽，自覺已有了與儲君攀談的資格。

他深吸一口氣，理了理簇新的官袍，趁著一曲終了的間隙，邁步走向那高踞主位、神情淡漠的太子薄靳修。

他醞釀了一路的頌詞在舌尖滾過，字字珠璣，既能彰顯自己的才學，又不失對儲君的恭敬。

他相信，只要太子能聽進去一兩句，他嚴楓的前程便能再上一個臺階。

“殿下，”他躬身，聲音略帶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臣嚴楓，敬殿下一杯。愿我大業國運昌隆，殿下千秋康健……”

然而，他的話音未落，那高位之上的男子甚至連眼簾都未曾抬起半分。

薄靳修只是漫不經心地轉動著拇指上的玉扳指，一道冰冷無溫的聲音便砸了下來，清晰地傳遍了整個大殿：“孤不想聽。”

三個字，輕飄飄的，卻重如千鈞。

方才還喧鬧的殿宇瞬間落針可聞。

所有的目光，或同情，或譏誚，或幸災樂禍，盡數聚焦在嚴楓僵直的身體上。

就在這尷尬到極致的氛圍中，薄靳修終于緩緩抬起了頭。

他的目光越過僵立的嚴楓，像一支精準的利箭，射向了角落里幾乎被人遺忘的席位。

“姜辭憂。”

他再一次開口，聲音依舊平淡，卻讓滿座嘩然。

這個名字仿佛帶著某種魔力，瞬間將所有的視線從嚴楓身上撕扯開，齊刷刷地釘在了那個身著素雅衣裙的女子身上。

姜辭憂只覺得一道寒氣從腳底直沖頭頂，渾身的血液仿佛都在這一刻凝固了。

她一直竭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只想安安穩穩地度過這場宴席，卻終究沒能逃過。

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緩緩起身，福了一禮，聲音控制得平穩無波：“臣女在。”

薄靳修的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那笑意卻未達眼底，反而讓眸中的寒意更甚。

他懶懶地靠著椅背，問道：“孤記得，三年前你曾贈孤一幅《寒山尋梅圖》，畫中之意，今日孤倒是想聽你親口解說一番。”

此言一出，席間頓時響起一片壓抑的抽氣聲。

三年前，太子尚未被冊封，姜辭憂不過是個初入京城的少女。

贈畫之事，可大可小。

往小了說，是臣女對皇子的仰慕；往大了說，在如今這敏感的時刻，便能被解讀為私相授受，暗通款曲的鐵證！

姜辭憂的心沉到了谷底，她知道，這是他蓄謀已久的報復。

那幅畫，是她當年懷著最純粹的少女心事所作，畫上題的詩，更是藏著她不敢宣之于口的傾慕。

“殿下好記性，竟還記得臣女的拙作。”她的聲音清亮，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恭敬與疏離，“那幅畫，臣女確是費了些心思。畫中寒山，象征的是我大業北境的萬里江山，堅固而巍峨。

而那點點紅梅，不畏嚴寒，凌霜而開，正如戍守邊疆的將士們，亦如殿下您一般，懷著一顆赤誠之心，為國為民，傲骨天成。

臣女當時人微言輕，唯有借畫抒懷，祈愿我大業江山永固，國泰民安。此乃畫中之意，也是臣女之心。”

一番話，不卑不亢，滴水不漏。

她巧妙地將一樁可能引火燒身的男女私情，升華到了家國天下的高度，將一份少女情懷，轉變成了臣民對儲君的忠心與期盼。

席間眾人聞言，不由得暗暗點頭，不少人看向姜辭憂的目光中，已帶上了幾分贊許。

這番應對，堪稱絕妙。

然而，剛剛遭受了奇恥大辱的嚴楓，此刻卻完全無法欣賞這份機敏。

他只覺得姜辭憂在出風頭，覺得她竟敢在太子面前侃侃而談，而自己卻被視若無物。

那份強烈的對比，讓他心中的羞憤與嫉妒交織成了一股無名怒火。

他猛地轉身，厲聲斥責道：“姜辭憂！殿下面前，豈容你在此賣弄辭令！還不快快向殿下請罪，你太失禮了！”

他的聲音尖銳而突兀，打破了剛剛緩和的氣氛。

周圍的竊竊私語聲再次響起，只是這一次，議論的對象變成了他。

“這嚴楓是怎么回事？姜姑娘明明是在為自己解圍，他倒好，反過來呵斥人家。”

“是啊，太子殿下明顯是故意刁難，她一個弱女子能如何？嚴楓不幫忙就算了，還落井下石，真是無情無義。”

“噓，小聲點，他剛被太子駁了面子，心里正不痛快呢……”

那些細碎的議論如同一根根尖針，扎進嚴楓的耳朵里，惱怒、羞愧、憤恨……種種情緒在他胸中沖撞，讓他幾欲發狂。

姜辭憂深吸一口氣，挺直了背脊，她走到大殿中央，從侍者托盤中端起一盞盛滿了琥珀色烈酒的玉杯。

那酒名喚“焚心”，入口如火燒，是宮中用來懲戒犯錯宮人的烈酒。

“殿下，”她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決絕的清寂，“今日之事，皆因臣女而起。是臣女言辭不當，驚擾了殿下，亦連累了嚴大人。臣女愿飲下此杯，以賠罪過，望殿下寬宥。”

就在她的指尖即將觸碰到唇邊時，一只手猛地伸出，從她手中奪走了那杯酒。

是嚴楓。

他大概終于從旁人的議論和姜辭憂決絕的眼神中，意識到自己方才的行為有多么愚蠢可笑。

此刻，他面色通紅，眼中滿是復雜的情緒，有愧疚，有悔恨，更有急于挽回顏面的迫切。

“這杯酒，我替你喝！”他沉聲說道，仿佛一個承擔起一切的英雄。

一時間，滿堂稱頌之聲四起。

“嚴大人有擔當！”

“果真是情深義重啊！”

方才還鄙夷他的人，此刻又換上了一副贊賞的面孔。

嚴楓聽著這些話，胸膛不由得挺了起來，仿佛真的成了一個為愛犧牲的偉人。

他仰起頭，就要將那杯“焚心”一飲而盡。

然而，所有人的目光都匯聚到了薄靳修身上。

他不發話，這酒誰也不敢喝。

薄靳修的視線，卻始終沒有離開過姜辭憂。

良久，他才懶懶地吐出兩個字，聲音低沉，帶著一絲玩味的冷酷。

“喝吧。”

話音落下的瞬間，嚴楓如蒙大赦，將杯中烈酒一飲而盡。

辛辣的酒液如同一道火焰，從他的喉嚨瞬間燒到了胃里，他劇烈地咳嗽起來，一張臉漲得通紅，腳步都有些踉蹌。

滿堂的贊譽聲更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