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秉政被妻子這番直白的催促說得面皮微熱,心中涌起一股混雜著窘迫與抗拒的情緒。他并非不省人事,只是與王乃茵之間,從新婚之夜那場心照不宣的和衣而臥開始,便橫亙著一道無形的、冰冷的屏障。王乃茵那種沉靜到近乎疏離的氣質,讓他不知如何靠近,也缺乏靠近的欲望。而他自己,似乎也早已習慣了這種相敬如“冰”、互不打擾的相處模式。張氏的步步緊逼,讓他感覺自己像一件被推搡著去完成某種固定程序的工具,這令他感到難堪與厭煩。
“夫人!”楊秉政的聲音沉了下來,帶著不容置疑的結束意味,“我自有主張。夜深了,你也勞碌一日,早些回房歇息吧。參湯我喝了,甚好。”他擺擺手,重新拿起報紙,卻是一個字也看不進去了。
張氏看著丈夫那副明顯拒人千里的冷淡態度,心中又是氣悶又是焦急,卻也深知他的脾性,硬碰不得。她只好悻悻地起身,端起那只幾乎沒動的參湯蓋碗,走到門口,終究還是不甘心地回頭,低聲提醒道:“你……你也莫要熬得太晚。西院那邊……燈還亮著,想是……還沒歇下呢。”說完,才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帶上了房門。
書房的門扉隔絕了外面的世界。楊秉政頹然靠在高背椅里,長長地、無聲地吁出一口濁氣。書桌上那盞玻璃罩子的美孚油燈,燈芯微微跳動,昏黃的光暈映著他眉宇間濃得化不開的疲憊與一絲難以排遣的煩亂。窗外,是沉寂在夏夜蟲鳴中的庭院,目光所及之處,西偏院的那扇小窗,果然還透著一抹昏黃而孤寂的光暈。
此刻的西偏院內,王乃茵并未安寢。她獨自坐在臨窗的書桌前,手里握著一卷攤開的《飲冰室文集》,目光卻空洞地落在窗外搖曳的樹影上。姑母王氏端著一只粗瓷碗,悄無聲息地走進來,碗中盛滿了剛煎好的、濃稠得如同墨汁的湯藥,苦澀的氣味瞬間彌漫了整個房間。
“茵兒,藥……煎好了,趁熱喝了吧。”王氏的聲音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近乎卑微的期盼,仿佛這碗藥就是最后的救命稻草。
王乃茵的目光從窗外收回,落在碗中那黑得不見底的藥汁上,胃里條件反射般一陣劇烈地抽搐。她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接過碗。冰涼的碗壁貼著掌心,她閉上眼,仰起頭,如同在進行一場酷刑,將碗中藥汁一飲而盡。那極致的苦澀如同燒紅的烙鐵,從舌尖一路灼燒到喉嚨深處,再狠狠墜入翻騰的胃袋。強烈的惡心感讓她忍不住劇烈地干嘔起來,生理性的淚水不受控制地溢出眼角。
“快!快漱漱口!含塊冰糖壓壓!”王氏慌忙遞上備好的溫水和一小塊冰糖,心疼地拍撫著侄女兒單薄的后背,聲音帶著哽咽,“忍忍……忍忍就過去了……心誠則靈,會好的,菩薩保佑……一定會好的……”
王乃茵用溫水反復漱口,直到口中那股令人作嘔的苦味淡去些許,才將那塊小小的冰糖含入口中。一絲微弱的甜意在舌尖化開,卻絲毫無法驅散心底彌漫開來的、無邊無際的苦澀之海。她走到窗邊,輕輕推開一道縫隙,夜風帶著庭院里草木的氣息涌入。她望著對面書房那抹搖曳的、象征著主人心緒不寧的昏黃燈火,又下意識地垂眸,手掌輕輕覆蓋在自己依舊平坦、毫無動靜的小腹之上。清冷的月光透過窗欞,如水銀般流淌在她清瘦而蒼白的側臉上,勾勒出一片揮之不去的、深刻的落寞與茫然。
張氏明里暗里的催促,姑母日復一日的期盼,自身無法言說的無力感,還有丈夫那扇始終緊閉、拒人千里的書房門扉……這一切,像一張無形卻堅韌的巨網,將她緊緊纏繞,勒得她幾乎窒息。窗外那棵沉默的石榴樹,在夜風中發出沙沙的輕響,枝葉間那些青澀的小果在月光下泛著幽微的光,仿佛也在無聲地嘆息。這無果的期盼,成了楊家這片看似平靜的宅院水面下,一道深不見底、難以愈合的隱痛。它不僅僅關乎子嗣,更關乎一個女子在這舊式家庭中被物化的命運,關乎個體無法自主的悲歡。在楊秉政守護家園的宏大敘事之下,王乃茵的孤獨、掙扎與無聲的吶喊,在寂靜的深夜里,顯得格外清晰而沉重,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一圈微瀾,便迅速被無邊的黑暗吞噬。
石門(石家莊)仁濟醫院那扇新刷了白漆、帶著醒目紅十字的鐵門,在清晨微涼的日光下泛著冷硬的光澤。王乃茵坐在診室外冰涼的木質長椅上,指尖無意識地捻著那塊素色夏布手帕,帕子邊角已被揉搓得起了毛。空氣里彌漫著刺鼻的消毒藥水味兒,混雜著走廊盡頭藥房飄來的、若有似無的草藥苦澀,這陌生的、略帶消毒水金屬感的氣息,與她熟悉的博鹿城“濟生堂”里溫厚的藥香截然不同。穿著淺灰色或月白色長衫(民國初期醫護人員并非統一白色制服,多為淺色長衫或罩衣)的醫生護士步履匆匆,神情端肅,更襯得這洋醫院的氛圍冰冷而疏離。母親王氏緊挨著她坐著,嘴唇無聲地翕動,捻著袖中一串磨得油亮的棗木佛珠,憂心如焚。
“王乃茵女士,請進。”診室的門開了一道縫,一個戴著白帽子的護士探出頭,語調是公事公辦的清晰。
王乃茵深吸一口氣,仿佛要汲取些勇氣,才緩緩站起身。王氏下意識地要跟進去,卻被護士伸臂禮貌而堅定地攔下:“抱歉,家屬請在門外等候。”王氏只能眼巴巴望著女兒單薄的背影消失在門后,雙手合十,默念得更急。
診室內,光線倒是充足,透過玻璃窗灑進來,亮得有些晃眼。一位戴著金絲邊眼鏡、約莫四十歲上下的男醫生端坐在寬大的寫字臺后,示意她在對面的硬木椅子上坐下。詢問病史時,他的語氣如同他面前攤開的病歷紙一樣,平鋪直敘,不帶波瀾。隨后是更詳細地檢查。冰冷的金屬器械觸碰肌膚,醫生簡短而指令明確的吩咐,讓王乃茵的身體繃得像拉緊的弓弦,臉頰滾燙,巨大的羞恥感裹挾著無助,如同冰冷的潮水,幾乎要將她溺斃。她死死閉著眼睛,強迫自己放空思緒,只盼著這難熬的刑期快些結束。
檢查完畢,醫生回到桌前,拿起鋼筆,在紙上刷刷地寫著。王乃茵指尖冰涼地整理好斜襟衫和裙裾,心懸到了嗓子眼,每一次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都像是敲在她緊繃的神經上。
“王女士,”醫生終于放下筆,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鏡片后的目光銳利而平靜,“根據檢查結果,你的生殖系統器官發育是正常的,未見明顯的器質性病變。”
沒有病變?王乃茵猛地抬頭,眼中那點被絕望壓得幾乎熄滅的微光,驟然跳動了一下。
“但是,”醫生話鋒一轉,語氣依舊保持著職業性的平穩,“懷孕是一個復雜的生理過程,受諸多因素影響。除了身體狀況,精神壓力、情緒郁結,甚至夫妻雙方的狀態都至關重要。你長期處于焦慮狀態,這本身就會對內分泌產生干擾,不利于受孕。我的建議是,放下思想包袱,盡量保持心境平和,作息規律。另外,”他頓了頓,目光落在她緊絞的手指上,“最好讓你丈夫也來做個基礎的精液檢查,排除男方因素的可能性。”
那剛剛燃起的微弱火苗,被這“但是”和“男方檢查”的字眼兜頭澆下,瞬間熄滅,只剩一縷嗆人的青煙。精神壓力?焦慮?還要丈夫來檢查?王乃茵的心直直沉下去,比來時更重的苦澀在舌尖蔓延開。她機械地道了謝,接過那張印著豎排繁體字(注:1922年官方文書及正式文件仍多用豎排繁體)、墨跡未干的診斷書。目光掃過“焦慮狀態”“宜放松情志”“建議男方檢查”等字句,指尖一片冰涼。她腳步虛浮,像踩在棉花上,走出了那扇隔絕了最后一絲僥幸的門。
“怎么樣?茵兒?大夫怎么說?”王氏立刻撲上來抓住她的胳膊,聲音帶著急切和恐懼。
王乃茵勉強扯出一個笑容,將那張紙塞進母親手里,聲音輕飄飄的:“姑姑,大夫說……身子骨沒大礙,就是……就是讓別太焦心,得……放寬心。”
王氏識字不多,但“無大礙”幾個字像定心丸,讓她長長吁了口氣,至于后面那些“焦慮”“情志”“男方檢查”,她自動模糊成了大夫安慰人的套話。“阿彌陀佛,菩薩保佑!沒大礙就好!放寬心,對,放寬心……”她喃喃著,緊緊攥住女兒冰涼的手,仿佛要把自己的力量渡過去,“我就說,我茵兒是有福相的!”
走出醫院大門,正午的日頭晃得人睜不開眼。街面上黃包車叮當作響,小販的叫賣聲此起彼伏,王乃茵卻感覺自己像個被剝離出來的影子,與這喧鬧的人間格格不入。身體沒病,心病難醫。這“放寬心”三個字,在姑母殷切的期盼、張氏那無處不在的審視目光下,顯得如此蒼白可笑。讓丈夫也來檢查?這個念頭剛冒出來,就被她狠狠地掐滅了。這簡直比登天還難,更是她難以啟齒的羞恥。
回到博鹿城時,暮色已四合。楊秉政難得早早從“瑞和祥”銀樓回來,正坐在正房堂屋那把紫檀木太師椅上看報,手邊小幾上放著一杯溫茶。聶大膽垂手侍立一旁,正低聲稟報著:“……道上是不太安生,有幾批貨在娘子關附近被‘紅胡子’(民國時期對某些地方武裝或土匪的稱呼)盯上,雖沒大損失,但耽擱了行程……”楊秉政眉頭微蹙,指節無意識地敲著扶手。聽到外面的腳步聲,他抬起頭。
“回來了?”他的目光落在王乃茵略顯蒼白疲憊的臉上,語氣是慣常的平穩,聽不出太多波瀾,“如何?”
王氏搶著上前一步,臉上堆滿了劫后余生的慶幸:“秉政!大夫親口說的,乃茵身子骨沒大礙!就是讓放寬心,別自個兒嚇唬自個兒!阿彌陀佛,真是祖宗保佑!”她雙手合十,對著虛空拜了拜。
楊秉政點點頭,神色和緩了些:“無大礙便好。”他看向王乃茵,眼神溫和中帶著詢問,“路上辛苦,先回房歇著吧。”
王乃茵低低應了一聲“是”,轉身欲往西偏院走。剛邁出兩步,她腳步一頓,仿佛下定了某種孤注一擲的決心,猛地轉回身,走回堂屋中央。在王氏疑惑和楊秉政沉靜的目光注視下,她從袖中取出那份被她攥得溫熱、邊緣已有些卷皺的診斷書,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輕輕放在了楊秉政面前的酸枝木方桌上。
“這……是大夫寫的。”她聲音輕得像耳語,臉頰飛起兩抹不自然的紅暈,目光飛快地從楊秉政臉上掠過,又掃過一旁垂眸肅立的聶大膽,隨即像被燙著一般,逃也似地快步離開了堂屋,裙角帶起一陣微涼的風。
楊秉政的目光落在桌上那張薄薄的紙上。聶大膽極有眼色地躬身道:“東家,我先去前頭看看。”隨即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堂屋里靜了下來,只剩下楊秉政一人。他拿起那張豎排的、散發著淡淡墨香和醫院消毒水氣味的診斷書,展開。目光掠過那些不甚熟悉的西醫名詞和拉丁文縮寫,最終停留在用清晰墨筆寫就的幾行關鍵結論上:“焦慮狀態”“宜放松情志”“建議男方檢查”。他沉默地看著,指腹無意識地摩挲著紙張邊緣細微的褶皺——那是她緊張攥握的痕跡。
王乃茵回到西偏院自己那間陳設雅致的廂房,心仍在胸腔里怦怦亂撞,幾乎要破膛而出。她倚在窗邊,望著窗外庭院里漸次亮起的燈籠,心中一片紛亂蕪雜。委屈?不甘?還是……一絲連自己都不敢深究的、渺茫的希冀?她也不知道。只覺得方才那片刻的勇氣,已然耗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