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賬東西!慌慌張張成何體統!天塌下來了不成?!”吳仁禮被打擾了清夢,不悅地呵斥,肥胖的身軀在炕上挪動了一下。
話音未落,一個身影已然裹挾著一股凜冽刺骨的寒風,旁若無人地闖了進來!正是面沉如水、官威赫赫的周文翰!
吳仁禮看清來人衣著氣度,先是一愣,隨即一股被冒犯的怒火騰起:“大膽狂徒!你是何人?竟敢擅闖本官……”他的怒喝戛然而止,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鴨子!因為他看到了緊跟在周文翰身后、那個穿著黑色細布短打、眼神如同鷹隼般銳利冰冷的隨從,以及那隨從腰間武裝帶上,赫然掛著的、擦得锃亮的德造駁殼槍!槍柄上系著的紅綢穗子,在昏黃的光線下格外刺眼!更要命的是,他看到了周文翰臉上那毫不掩飾的、居高臨下的冰冷怒意和那份久居人上的威嚴!
一股滅頂的寒意瞬間攫住了吳仁禮的全身!他肥胖的身軀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
“你就是博鹿縣令吳仁禮?”周文翰的聲音不大,卻如同冰錐,帶著直刺骨髓的寒意,讓吳仁禮激靈靈打了個冷戰。他甚至不屑于自報家門,那份倨傲和威壓,讓吳仁禮的心猛地沉到了無底深淵。
“卑……卑職正是!敢問尊駕是……”吳仁禮強作鎮定,手忙腳亂地從暖炕上爬下來,試圖挺直腰桿,但氣勢早已蕩然無存,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直隸巡按使署,機要秘書,周文翰!”周文翰冷冷地報出官職,同時,身后的陳師爺恰到好處地、帶著一絲冷蔑地將一張蓋著鮮紅大印的公文,幾乎是拍在了吳仁禮面前的炕幾上!“直隸巡按使署”幾個遒勁的黑色大字,如同燒紅的烙鐵,燙得吳仁禮眼前發黑!
巡按使署!直隸省最高監察機構!機要秘書!那是巡按使身邊絕對的心腹近臣!握有直達天聽的權力!吳仁禮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瞬間躥遍全身,頭皮發麻,天旋地轉!他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干干凈凈,如同刷了一層白堊,肥胖的身體如同狂風中的落葉,篩糠般抖了起來!撲通一聲,他再也支撐不住,雙膝一軟,直接癱跪在冰冷的地磚上!
“周……周秘書!卑職……卑職不知秘書大人駕臨鄙縣,有失遠迎,罪……罪該萬死!罪該萬死啊!”吳仁禮磕頭如搗蒜,額頭重重砸在地磚上,發出沉悶的響聲,冷汗如同小溪般瞬間浸透了他內里的綢衫和外罩的官服。
“哼!”周文翰冷哼一聲,看都沒看跪在地上抖成一團的吳仁禮,徑直走到暖閣主位那張鋪著錦墊的太師椅前坐下。隨從如同門神般一左一右立在他身后,手按在腰間的槍柄上,眼神警惕地掃視著暖閣內的一切。陳師爺則侍立一旁,面無表情。周文翰拿起陳師爺適時奉上的一盞熱茶,慢條斯理地用杯蓋撇著浮沫,那細微的瓷器刮擦聲,在死寂的暖閣里顯得格外刺耳。這無聲的威壓,比任何雷霆怒喝都更讓吳仁禮恐懼絕望。
“吳縣令,”周文翰終于開口,聲音平淡無波,卻字字如刀,直刺吳仁禮心窩,“本官途經貴縣,偶聞一樁奇聞。有商民楊秉政者,被控搶劫重罪,身陷囹圄。其妻張氏,身懷六甲,竟至當街攔轎,哭訴其夫乃遭人構陷,更遭酷刑凌虐,命懸一線!其家宅被抄掠一空,孤兒寡母,一貧如洗,竟至借那九出十三歸、斷子絕孫的‘閻王債’以求茍活!此等慘絕人寰之事,聞所未聞!本官倒是好奇,這博鹿縣治下,究竟是朗朗乾坤,民國新天,還是那暗無天日、鬼魅橫行的十八層地獄?你這朝廷命官、一縣父母,究竟是牧民之官,還是那操弄生死、敲骨吸髓的活閻王?!”
最后一句,周文翰猛地將手中茶盞重重頓在炕幾之上!砰的一聲脆響!上好的景德鎮薄胎蓋碗瞬間四分五裂,滾燙的茶水和茶葉濺了一地!這聲響如同驚雷在暖閣炸開!
吳仁禮嚇得魂飛魄散,整個人徹底癱軟在地,如同一攤爛泥,渾身抖得幾乎散架:“秘書大人!冤枉!冤枉啊!卑職……卑職冤枉!那楊秉政搶劫一案,人證……人證物證俱在啊!是……是其胞弟楊秉仁親自指證!下官……下官也是依法……依律辦案啊!”他語無倫次地辯解著,聲音帶著哭腔,試圖將一切責任推卸干凈。
“依法?依律?”周文翰冷笑一聲,站起身,走到癱軟如泥的吳仁禮面前,居高臨下地俯視著他,目光如同冰冷的利刃,直刺其心,“動用夾棍酷刑,屈打成招,也是你的法?縱容兵痞抄掠民宅,中飽私囊,也是你的律?坐視無辜婦孺被逼借那斷子絕孫的印子錢,也是你這父母官的‘牧民之道’?!”他每質問一句,吳仁禮就抖得更加厲害。
周文翰的聲音陡然轉厲:“人證?那楊秉仁現在何處?立刻給我鎖拿至公堂!物證?也一并呈上!本官今日就在這博鹿縣衙大堂之上,親自審一審你這樁‘鐵證如山’的‘鐵案’!看看是鐵案如山,還是冤獄滔天,人神共憤!吳仁禮,你最好焚香禱告,祈求楊秉政此刻還留有一口氣在!否則……”他沒有說下去,但那未盡之語中蘊含的冰冷殺意,讓吳仁禮如墜萬年冰窟,肝膽俱裂!
“是!是!卑職……卑職立刻去辦!立刻去辦!”吳仁禮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連滾帶爬地從地上掙扎起來,聲嘶力竭地對著外面魂飛魄散的衙役吼道:“來人!快!去警備隊!把楊秉仁那個畜生給我鎖來!快!把楊秉政一案的卷宗、所有所謂的‘物證’,立刻拿來!一件不許少!還有!立刻去大牢!把楊秉政和那個聶大膽給我……給我用擔架好生抬出來!快去找郎中!去請‘仁和堂’最好的孫郎中!立刻去大牢診治!快啊!!”他此刻只想把自己摘干凈,哪里還顧得上什么孟慶義和楊秉仁!保命要緊!
整個縣衙瞬間如同被捅了的馬蜂窩,雞飛狗跳,亂作一團!腳步聲、呵斥聲、驚恐的應答聲交織在一起。
陰暗潮濕的大牢深處,死囚牢房。
冰冷如同冰窖。角落的糞桶散發著令人窒息的惡臭。楊秉政在持續的高燒和深入骨髓的劇痛中,意識在昏沉的譫妄與短暫的清醒間沉浮。趙叔冒死送來的藥和食物勉強吊住了性命,卻無法驅散那深入骨髓的傷痛和不斷侵襲的陰寒。棒傷處潰爛流膿,散發著腐肉的氣息;腳踝處被夾具蹂躪過的地方,更是腫脹發亮,黃水和血水不斷滲出,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牽扯著全身撕裂般的疼痛。他感覺自己像一塊被遺棄在冰天雪地里的破布,正在被寒冷和腐爛一點點吞噬。
聶大膽的情況稍好,憑借強悍的體魄硬撐著,但腳踝的傷勢也讓他幾乎無法移動,只能強撐著用所剩無幾的藥粉為楊秉政處理最嚴重的傷口,喂點冷水。他的眼神依舊如同黑暗中蟄伏的受傷孤狼,警惕而冰冷,耳朵捕捉著甬道里任何一絲不尋常的動靜。
突然,一陣前所未有、急促而雜亂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伴隨著獄卒們驚恐、諂媚到變調的吆喝:
“快!快開門!鑰匙呢?!”
“輕點!小心伺候著楊掌柜和聶爺!”
“郎中!郎中來了沒有?快請進來!”
“王頭!您快著點!上面催命呢!”
牢門上的大鎖被嘩啦啦地急促打開!長久隔絕光線的牢門被猛地推開!刺眼的光線如同洪水般猛地涌入這黑暗的囚籠!
楊秉政被強光刺得瞇起了眼睛,模糊地看到幾個穿著官服和衙役服飾的人影慌亂地涌了進來,其中竟然還有穿著灰布長衫、提著沉重藥箱、神情緊張的郎中!而領頭那個點頭哈腰、一臉諂媚與驚恐的獄卒,正是平日里對他們最兇惡、動輒打罵的王麻子!
“楊掌柜!聶爺!您二位受苦了!小的……小的有眼無珠!豬油蒙了心!該死!該死啊!”王麻子恨不得當場跪下磕頭,聲音帶著哭腔,“快!快把擔架抬進來!棉被!鋪上棉被!小心點!千萬小心點!扶楊掌柜和聶爺上擔架!輕點!”
幾個衙役手忙腳亂,前所未有的小心翼翼,幾乎是屏住呼吸,如同捧起易碎的琉璃般,將虛弱不堪、意識模糊的楊秉政和行動困難的聶大膽挪上了鋪著厚實棉被的擔架。動作輕柔得近乎詭異。
驟然接觸到相對流通的空氣,楊秉政劇烈地咳嗽起來,帶出血沫,意識稍稍清醒了一些。他茫然地看著眼前這荒誕的一幕,看著獄卒們那前倨后恭、惶恐不安的丑態,看著郎中緊張地翻開他的眼皮查看……巨大的困惑和一種強烈的不真實感充斥著他昏沉的腦海。
這是……死前的幻象?還是……地獄的戲弄?
就在他被抬出這間浸透了血淚的牢房,來到相對明亮但依舊冰冷的通道時,一個身影踉踉蹌蹌、如同失了魂般被兩個衙役粗暴地推搡著押了過來。
正是楊秉仁!
他顯然也被這突如其來的劇變嚇傻了,臉色慘白如紙,眼神渙散失焦,充滿了極致的恐懼和茫然,官袍的下擺沾滿了污跡。當他看到擔架上那個渾身是傷、瘦骨嶙峋、幾乎不成人形、如同破布娃娃般的大哥時,身體猛地一顫,如同被雷擊中!嘴唇劇烈地哆嗦著,喉嚨里發出“嗬嗬”的怪響,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兄弟倆的目光在昏暗、彌漫著霉味的通道里短暫交匯。
楊秉政看著弟弟那張因恐懼而扭曲、如同喪家之犬般的臉,心中沒有憤怒,沒有怨恨,只有一片冰冷刺骨、深入骨髓的悲涼和徹底的陌生。這就是他曾經傾盡心力想要守護的弟弟?這就是血脈相連的至親?
他疲憊地、決絕地閉上了眼睛,仿佛多看一眼都是對自己的褻瀆。所有的情分,所有的牽掛,都在那冰冷、充滿背叛的一眼里,被徹底斬斷,灰飛煙滅。
聶大膽則冷冷地掃了楊秉仁一眼,那眼神如同在看一具行尸走肉,冰冷得不帶一絲溫度。楊秉仁接觸到那目光,如同被毒蛇的芯子舔過,渾身一哆嗦,腿一軟,徹底癱倒在地,被衙役粗暴地像拖死狗一樣拽走了。
楊秉政和聶大膽被小心翼翼地抬出了陰森的大牢。當久違的、慘淡卻無比真實的冬日天光,毫無遮擋地照射在他蒼白污穢的臉上時,楊秉政的眼皮劇烈地顫抖著,用盡全身殘存的力氣,努力睜開一條縫隙。
他看到了縣衙大堂前肅立的人群,看到了癱坐在太師椅上、面無人色、如同抽掉了骨頭的吳仁禮,看到了大堂中央負手而立、如同青松般挺拔、帶著凜然正氣的背影——那個穿著深藍呢袍、戴著金絲眼鏡的儒雅身影。
雖然多年未見,雖然形容憔悴不堪,但那刻在少年記憶深處的身影、那份獨特的氣質,讓楊秉政在瞬間就認了出來——周文翰!他志同道合、意氣相投的同窗摯友!
剎那間,所有的困惑、所有的絕望、所有的冰冷,都被一股洶涌而來的、滾燙的熱流徹底沖垮!淚水,如同決堤的洪水,不受控制地奪眶而出,混合著臉上的血污和泥垢,滾燙地滑落,滴在冰冷的擔架上。
“文……崇文……”楊秉政用盡靈魂深處最后一絲力氣,發出微弱嘶啞、如同游絲般的呼喚,仿佛穿越了漫長的歲月和無盡的黑暗深淵。
周文翰聞聲,猛地轉過身!當他看到擔架上那個遍體鱗傷、瘦脫了人形、幾乎只剩下最后一口氣的老友時,沉穩如山的他,身體也不由自主地晃了一下!金絲眼鏡后的眼中,瞬間充滿了巨大的震驚、錐心刺骨的心痛和足以焚毀一切的滔天怒火!
他快步走到擔架前,毫不猶豫地俯下身,緊緊握住了楊秉政那只冰冷、布滿傷痕和污垢、瘦得只剩骨頭的手!那手上傳來的微弱卻頑強的脈搏和滾燙的體溫,讓周文翰懸到嗓子眼的心,終于落下了一點點。
“秉政!是我!崇文!我來了!”周文翰的聲音帶著一絲難以抑制的顫抖,用力握緊了老友冰涼的手,仿佛要將自己的生命力傳遞過去,“沒事了!沒事了!剩下的,交給我!”他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定鼎乾坤的力量。
一句“交給我”,如同定海神針,瞬間驅散了楊秉政心中最后一絲陰霾和恐懼。巨大的疲憊和劫后余生的放松感如同溫暖的潮水般將他徹底淹沒。他反手用盡最后一點微弱的力氣,緊緊回握住了周文翰溫熱有力的手,嘴角極其艱難地、卻無比釋然地向上扯動了一下,頭一歪,徹底陷入了深沉的昏睡。那根緊繃了近兩個月、隨時會斷裂的心弦,終于在這一刻,徹底松開了。
聶大膽躺在旁邊的擔架上,看著眼前這一幕,一直緊握成拳、青筋暴起的手,也緩緩地、無聲地松開了。他長長地、深深地吐出一口壓抑了太久的濁氣,閉上了眼睛,緊繃的神經終于松懈下來。他知道,真正的清算才剛剛開始,風暴即將席卷這骯臟的縣城,但至少,這煉獄般最黑暗、最絕望的時刻,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