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在宣政殿的現身,如同一劑強心針注入了大圣王朝的心臟。雖然龍體依舊清瘦,面色帶著大病初愈的蒼白,但那雙深陷眼窩中的目光,卻已重新凝聚起銳利如鷹隼的鋒芒。他并未立即大刀闊斧地清算,而是以一種沉穩而極具壓迫感的方式,開始重掌朝堂。
積壓的奏折被迅速批閱,一道道清晰的旨意頒下:邊境軍需優先保障,戶部擠出的錢糧由皇帝信任的老臣親自押運;對太子舊黨的處置暫時擱置,卻嚴令其約束門人,不得再生事端;三皇子徐景琛所領的軍械流失案,皇帝親自過問進展,要求“務求實證,不得株連,亦不得敷衍”,將徐景琛釘在了“嚴謹查案”的火爐上,既不能擴大打擊面得罪太多人,也不能查不出東西自打臉面。朝堂之上,再無人敢如“共議”時那般放肆爭論,皇帝偶爾幾聲壓抑的咳嗽,都足以讓整個大殿鴉雀無聲。
那股久違的、令人窒息的帝王威壓,重新籠罩了這座權力中樞。太子在東宮越發謹小慎微,三皇子在齊王府眉頭緊鎖,連帶著朝臣們也都屏息凝神,生怕觸怒這位剛從鬼門關走了一遭、心思愈發深沉的君王。
清輝殿內,徐明月依舊過著“靜養”的日子。案頭的兵書被壓在幾卷新送來的佛經和閑散游記之下。體內的那股陰寒之氣在文先生調整藥方后似乎被壓制住了,不再頻繁發作,但偶爾的眩暈和乏力感仍在提醒她隱患未除。她如同蕭徹棋語中那枚占據“眼位”的白子,安靜地蟄伏著,通過玲瓏和福安傳遞來的信息,冷眼旁觀著朝堂的風云變幻。
這日,春光正好。太后在慈寧宮設賞花宴,邀了幾位親近的宗室女眷和公主作陪,意在松散心情?;实勐動崳匾庀轮?,允長公主徐明月隨侍太后同往京郊皇家別苑——青漪園賞玩春色。
青漪園依山傍水,園內遍植奇花異草,尤以一片百年梨樹林最為著名。此時正值梨花盛放,千樹萬樹,潔白如雪,微風過處,花瓣如雨,簌簌而下,美不勝收。太后由宮人攙扶著在亭中賞景敘話,徐明月則借故更衣,帶著玲瓏沿著梨林小徑緩緩散步,享受這難得的宮墻之外的寧靜。
陽光透過層層疊疊的花瓣灑下,空氣中彌漫著清甜的花香。徐明月換下了繁復的宮裝,只著一身素雅的淺碧色春衫,外罩月白薄紗披風,青絲松松挽起,簪了一支簡單的白玉簪,少了幾分公主的威儀,多了幾分閨秀的清麗。她漫步在落英繽紛的小徑上,連日來的壓抑似乎也被這純凈的梨花滌蕩了幾分。
轉過一處假山石,眼前豁然開朗。一株格外高大的梨樹獨立于小坡之上,枝椏遒勁,花開如云。樹下,竟立著一位少年。
那少年約莫十七八歲年紀,身姿挺拔如修竹,穿著一身質料上乘、剪裁極佳的天青色織錦長袍,領口與袖口滾著精致的銀邊,腰間束著同色絲絳,懸著一枚溫潤無瑕的白玉佩。他背對著小徑,微微仰頭,似乎在凝望著滿樹繁花。陽光勾勒出他清俊的側臉輪廓,鼻梁挺直,下頜線條流暢。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身上那股氣質,既有世家公子的矜貴,又帶著一種超然物外的疏朗,仿佛這滿園的喧囂春色,都與他無關。
徐明月腳步微頓。能在皇家別苑出現的年輕男子,身份必然不凡。但她印象中,今日受邀的宗室子弟或勛貴公子,似乎并無此人。她正欲示意玲瓏上前詢問,那少年卻似有所覺,緩緩轉過身來。
四目相對。
少年有一雙極其清澈明亮的眼睛,瞳仁是溫潤的琥珀色,眸光清亮,仿佛倒映著漫天的梨花。他看清徐明月時,眼中閃過一絲毫不掩飾的驚艷,隨即化為坦然的欣賞,并無半分輕佻或局促。他的面容極為俊秀,眉眼如畫,唇邊噙著一抹若有似無的笑意,如同春風拂過新柳,讓人心生好感。
“驚擾姑娘雅興了。”少年拱手施禮,聲音清越悅耳,如同玉石相擊,帶著少年人特有的干凈氣息。他并未稱呼“公主”或“殿下”,顯然并不識得徐明月身份,只將她當作來別苑賞花的某位貴女。
徐明月心中微動。這少年氣度不凡,出現在此絕非偶然,卻又顯得如此自然。她微微頷首還禮,聲音溫婉:“公子言重。此處景致甚好,何來驚擾。公子亦是來賞花?”
“正是?!鄙倌晏谷灰恍?,目光掃過紛紛揚揚的梨花,“‘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古人誠不我欺。只是……”他話鋒一轉,帶著一絲少年人的俏皮,“這花開得熱鬧,看久了,倒覺得有些喧囂。不如姑娘方才走來時,那一低頭的靜謐,更令人心折?!彼故窃谶h處看到了徐明月獨自漫步花雨中的身影。
徐明月微怔,隨即莞爾。這少年說話倒是直接有趣,不似尋常勛貴子弟那般拘謹客套?!肮又囐?。花開花落,本是自然,熱鬧也好,靜謐也罷,皆是造化之功。”她回答得滴水不漏。
少年眼中笑意更深,似乎對徐明月的回答頗為欣賞。他目光落在徐明月發間那支樸素的白玉簪上,又看了看滿樹雪白的梨花,忽然道:“姑娘發簪素雅,倒與這梨花相映成趣。只是……”他略作沉吟,竟抬手折下一小枝開得正盛的梨花,動作自然流暢,毫無輕慢之感。他將那枝梨花遞向徐明月,笑容坦蕩:“梨花清絕,不染塵埃,正如姑娘氣質。此花贈予姑娘,也算不辜負這滿園春色了?!?
這舉動有些唐突,但由這少年做來,卻只讓人覺得真誠率性,毫無狎昵之意。玲瓏在一旁微微蹙眉,正要上前,卻被徐明月一個眼神止住。
徐明月看著少年手中那枝帶著露珠、潔白無瑕的梨花,又看向少年那雙清澈見底、毫無雜質的眼睛。在這步步驚心的深宮與朝堂之外,在這漫天花雨之下,竟遇到這樣一位如梨花般純凈的少年,讓她心中那根緊繃的弦,有了一瞬間的松懈。她伸出手,接過了那枝梨花,指尖觸碰到微涼的花瓣:“多謝公子。此花……甚好。”
少年見她收下,笑容更盛,如同陽光穿透云層:“在下云弈,今日能在此梨園偶遇姑娘,實乃幸事。不知姑娘芳名,可否告知?”
云弈?徐明月在腦中快速搜尋,京城顯貴之中,似乎并無“云”姓大族。她自然不會透露真實身份,只略一沉吟,微笑道:“明玥?!彼昧四稿鸀樗〉男∽?。
“明玥?”少年輕聲念了一遍,眼中光彩熠熠,“好名字?!髟隆?,‘玥’乃神珠,光華內蘊,果然人如其名?!彼⑽瓷罹?,仿佛只為知道一個稱呼。
兩人又隨意交談了幾句,話題只限于眼前景致與詩詞歌賦。少年談吐不俗,見解獨到,引經據典信手拈來,卻又毫無炫耀之意,反而帶著一種真誠交流的愉悅。徐明月也難得地放松心神,暫時忘卻了宮闈傾軋,只沉浸在這春日花雨與少年清越的談笑之中。
直到玲瓏輕聲提醒時辰不早,太后那邊該尋人了,徐明月才恍然驚覺。她向少年微微頷首:“云公子,時辰不早,明玥該回去了?!?
少年云弈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失落,隨即灑脫一笑:“春日苦短,良辰難再。今日得遇明玥姑娘,云弈三生有幸。望……后會有期?!彼笆肿鲃e,身姿挺拔,立于梨花樹下,目送著徐明月主仆二人沿著落英小徑漸漸遠去,身影融入一片潔白的花海之中。
徐明月握著手中那枝帶著清香的梨花,指尖殘留著少年遞花時那微涼的觸感。云弈……這個名字和那雙清澈的琥珀色眼眸,如同這春日里的一場幻夢,短暫而美好。
“殿下,此人……”玲瓏低聲詢問,帶著警惕。
“無妨?!毙烀髟螺p輕搖頭,看著手中的梨花,眼神恢復了慣有的沉靜,“一個……有趣的過客罷了?!彼龑⒗婊ㄟf給玲瓏,“找個素瓶養起來吧?!?
回到清輝殿,案頭依舊堆積著佛經與閑書。徐明月將那卷深青色的兵書從最底下抽出,指尖拂過冰冷的封面。窗外,夕陽的余暉給宮墻鍍上一層金邊。
梨園驚鴻一瞥的少年,如同投入心湖的一顆石子,漾開一圈漣漪,隨即又歸于平靜。
這深宮之內,從未有過真正的閑適。她將兵書置于佛經之上,眸光沉靜如水。
“云弈……”她低聲念了一遍這個名字,隨即將其拋諸腦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