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輝殿內,暖爐氤氳著淡淡的銀炭香。徐明月并未在書案前,也未讀經,而是坐在窗邊的繡墩上,面前擺著一副未下完的殘局——并非朝堂棋局,而是一盤閑適的“雙陸”。玲瓏正小心翼翼地端著一碗剛煎好的湯藥進來,濃郁的藥味瞬間蓋過了炭香。
“殿下,藥煎好了,文先生說需趁熱服下。”玲瓏輕聲說道,將藥碗放在棋枰旁的小幾上。
徐明月拈著一枚雙陸棋子的手頓了頓,目光落在黑褐色的藥汁上,幾不可察地蹙了下眉。體內那股驅之不散的陰寒,讓她對這碗藥也生出幾分抗拒。她放下棋子,端起藥碗,指尖感受著溫熱的瓷壁,卻遲遲未飲。
“啟稟殿下,蕭副統領求見。”殿外宮女稟報。
徐明月抬眸,眼中掠過一絲恰到好處的疑惑:“蕭副統領?何事?”她聲音帶著一絲病后的慵懶。
“回殿下,蕭副統領言,查驗各宮藥渣,確保無虞,特來清輝殿取樣。”宮女回道。
查驗藥渣?徐明月心中不解。這倒不是禁軍統領的職責,但此時皇帝病重、宮闈敏感時期,她也想探究一下緣由。她放下藥碗:“請副統領進來吧。”
蕭徹依舊玄甲面具,步入殿內。他目光快速掃過殿內陳設,在徐明月手邊那碗未動的藥和旁邊的雙陸棋局上略作停留,隨即單膝行禮:“末將蕭徹,參見殿下。近日宮中藥事需格外謹慎,凡各宮主子湯藥藥渣,皆需查驗留樣。特來取清輝殿今日藥渣樣本,請殿下允準。”他語氣公事公辦,毫無異常。
徐明月溫聲道,示意玲瓏,“玲瓏,帶蕭副統領去小廚房取藥渣樣本。”
“是。”玲瓏應下,正要引路。
“且慢。”蕭徹卻未動,目光落在徐明月略顯蒼白的面容上,聲音依舊沉穩,“末將斗膽,觀殿下氣色欠佳,此藥……可還對癥?殿下服后,可有不適之感?”他問得極其自然,仿佛只是出于對長公主健康的例行關切。
徐明月心中警鈴微作。他再次提到“氣色”和“藥”!她端起藥碗,輕輕攪動著,嘆了口氣:“勞副統領掛心。藥是太醫開的,說是溫養之劑。只是本宮服了幾日,總覺……心口有些發悶,偶爾眩暈,也不知是藥力未至,還是這身子……越發不濟了。”她將不適感歸結于自身“體弱”,語氣帶著一絲自憐的無奈。
蕭徹沉默了片刻。殿內只聞炭火輕微的噼啪聲和徐明月攪動藥匙的輕響。他再次開口,聲音低沉平緩,如同在稟報一件尋常公務:“殿下鳳體關乎宮闈安穩,萬望珍重。陛下亦時常憂心殿下……靜養不易。”他刻意在“靜養不易”四字上,放慢了語速。
“是啊,”徐明月接口,帶著一絲倦怠的感慨,“這深宮之內,看似風平浪靜,實則……處處需得小心。本宮只想清清靜靜養好身子,下下棋,看看閑書,奈何……”她話未說完,只余一聲輕嘆,目光落在棋盤上,仿佛被那殘局吸引了注意。
蕭徹的目光也隨之落在棋盤上,看著那散落的黑白棋子。他緩緩道:“殿下這盤雙陸……看似閑棋,卻也暗藏玄機。棋局之道,有時……明處的糾纏,不過是障眼之法;真正的勝負手,往往藏于看似無關緊要的‘閑子’之中。”他仿佛只是在和徐明月探討棋藝,語氣平淡。
徐明月捻動棋子的手指微微一頓。
蕭徹繼續道:“譬如這枚白子,看似孤懸一角,與主戰場無涉。然其占據‘眼位’,扼守要津,一旦時機成熟,或可……一子定乾坤,攪動全局風云。”他的目光抬起,透過面具,似乎不經意地掃過徐明月案頭那卷深青色的兵書。“而執棋者,往往……以靜制動,示敵以弱。待對手在明處廝殺消耗,筋疲力竭之際,方是這‘閑子’……雷霆一擊之時。”
句句談棋,字字機鋒!
明處糾纏是障眼法!勝負手在“閑子”!
孤懸白子占“眼位”!一子定乾坤!
執棋者以靜制動,示敵以弱!待敵消耗,雷霆一擊!
徐明月的心跳如擂鼓!蕭徹哪里是在談雙陸?他分明是在借棋喻局!
他在告訴她:
太子解禁和三皇子查案,就是那“明處的糾纏”,是皇帝故意放出的障眼法,讓他們互相消耗!
而皇帝,就是那枚看似無關緊要、遠離主戰場的“閑子”!但他占據的,是至關重要的“眼位”!
皇帝“以靜制動,示敵以弱”,靜觀太子與三皇子在明處廝殺消耗!
待到他們筋疲力竭、露出破綻之時,才是發出“雷霆一擊”,一子定乾坤的時刻!
父皇的布局,竟如此深藏不露!所謂的“臥病在床”,在父皇的棋局中,恰恰是最高明的偽裝和蓄力!
“副統領……于棋道,見解非凡。”徐明月強壓下心中的驚濤駭浪,抬起眼,臉上露出一絲恰到好處的、帶著病容的欽佩淺笑,“聽君一席話,倒讓本宮對這殘局,有了新的領悟。看來這‘閑子’,也并非全無用處。”
蕭徹看到她眼底深處那抹冰雪消融、銳意初現的光芒,知道她已了然于胸。他微微躬身:“殿下過譽。棋道小術,不敢當。藥渣樣本,末將去取了。殿下……安心靜養,保重鳳體。”
“有勞副統領。”徐明月頷首,目光重新落回棋盤,仿佛沉浸其中。
蕭徹隨玲瓏退下。殿門合攏,隔絕了外界。
徐明月拈起那枚被蕭徹喻為“閑子”的白子,指尖冰涼。她凝視著棋盤上那看似無關緊要的位置,又瞥了一眼旁邊那碗黑褐色的藥湯,再看向案頭那卷深青色的兵書。
體內的陰寒似乎依舊存在,但心頭的迷霧已然被這無聲的“棋語”徹底驅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