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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生人

男人從來不是這座老舊居民樓的焦點,應該說他生命的每一個時刻都沒有成為過焦點,似乎無論什么時候他都只是一個模糊的背景。鄰居們從來都不知道男人叫什么,只知道他住在這棟樓里,沒有誰和他交流過,只是偶爾在電梯里遇到時會稍微打個招呼,久而久之鄰居們也就忘記男人是什么時候開始住在這里的了。

男人住在七樓西戶,一個人獨居。沒有人見過他的家人也沒有人見過有誰來拜訪過他,男人就像是孤獨一人生活在這個世界上一樣。偶爾會有統計的人來查戶也沒有得到他家人的信息只能得到男人的一個名字和身份證,那張身份證已經有些年頭了,好在還沒過期也就沒人在意男人。沒有人知道男人有沒有工作,盡管男人就像一個被設定好程序的機械鐘,他會在上午八點整開門,腳步沉穩地下樓,消失在樓洞前的晨光里;又會在下午六點的時候,分秒不差出現在樓洞口,機械般上樓,開門,關門,然后整個夜晚歸于沉寂,男人好像不喜歡開燈,無論什么時候都沒見過他的房子亮起過燈。星期天是一周之中最安靜的一天,那一天沒人知道男人什么時候會出門,或者一整天大門都不會打開。

男人看著并不瘦,可從未有人見過男人買菜回家,他家的廚房也從未排出過油煙,他似乎從未感覺到饑餓一樣,男人也很少扔垃圾,更何況也沒有誰會對別人家的垃圾感興趣。

男人的動作始終帶著一種奇怪的僵硬,像是比別人慢了半拍,又像是關節生了銹,邁步、轉身都帶著不易察覺的滯澀。他身上有種味道,淡淡的,混雜在周圍的環境里,不特意去聞的話其實也發現不了。那不是垃圾的腐臭,也不是汗液發酵的酸餿,更像是梅雨季節曬在外面好幾天的衣服散發的味道,但很淡非要仔細捕捉才能察覺,又像是深秋落葉堆積過久,被濕氣洇透后散發的沉悶。

鄰居們在電梯里遇到男人的時候他時,點點頭就當打了個招呼,男人也會微笑著回應,但這時候的男人總是會主動退到角落里,像要把自己壓扁塞進金屬壁里極力為大家讓出空間,避免任何可能的觸碰。其他人注意到男人的時候,男人的臉上也會及時擠出一種符合所有人期待的開朗笑容讓人能感受到他的溫和。只是那笑容并不能維持多久,像一張劣質的畫具,在無人注意男人的一瞬間那笑容就會從他臉上滑落,整張臉都會變成僵硬又漠然的表情,仿佛那開朗笑容從未出現在他臉上過。

這座城市的夏天總是從早熱到晚,一大早就有鳴蟬在窗外嘶鳴,男人的房子總是帶著一絲涼意,但鄰居們從未進過他家自然也就體會不到。這個周日早晨也和往常一樣地熱,現在已經是早上九點過了,七層西戶的門卻突然打開了。男人手里提著一把傘走了出來,那把傘很普通就是平常的天堂傘,看起來已經用了不短的時間,想要撐開可能還需要一點力氣。

天空是悶窒的灰白色,通常這就意味著今天可能會下雨,但這厚重的云層帶來不了一絲涼意,反而給人一種蒸桑拿時的悶熱感,讓人渾身都感覺黏黏糊糊的。天空中沒有打雷,雨點也還沒來得及落下。男人下了樓,提著傘徑直走向隔了兩條馬路的一條步行街,路口的紅綠燈不斷地轉換,男人站在路旁等著綠燈亮起,一滴雨水落在男人的頭上,男人伸手發現雨已經落了下來,好在只是淅瀝瀝的小雨不會給任何人帶來麻煩,綠燈亮起,男人撐開了傘舉過頭頂走了過去。

步行街的早市正喧囂,那蒙蒙細雨沒有打斷人們起早圖一個新鮮的想法,盡管現在的時間其實也不算早了。攤販們沒有吆喝,他們幾乎都是些上了年紀的老人,全憑過路的人看中然后帶走攤位上的新鮮蔬菜,蔬菜瓜果的氣味暫時蓋過了城市的濁氣但對男人來說并沒有什么區別,他的鼻子似乎并不能聞到味道一樣。

這條步行街和別的地方一樣有著晝夜分野:一整個上午都屬于賣菜的老人和小販,黃昏之后,這里就變成了各種衣服、手機貼膜、美甲攤位、套玩具和打靶的戰場,有時也會出現一些給石膏上色的攤位。不同的兩批攤販彼此默契地分割著時間的沙漏,下午則是他們互相交接的時刻。每天也都會有城管到來維持這里的秩序,偶爾還能聽到一些上了年紀的攤販和城管爭吵的聲音。人們的身上或是披上了一件雨衣,或是撐開一把傘,人們手中的傘也像是水面擁擠的浮萍一樣擠在步行街的每一個角落。原本還有些稀疏的雨珠變得細密,很快就織成了一張關于雨水的簾幕,但攤販和顧客都還臉上都還洋溢著一種熱情,那是對生活的熱情,這種熱情讓他們無視了這點小雨。

男人就在這片混雜著人們討價還價聲音的雨中前行,他走得很慢,每一步踏出都是那么穩定,只是沒有一點聲音,仿佛他的腳下不是因雨水而變得濕滑的石磚,而是家里的木地板一樣,男人就這樣從街頭走到街尾,整條街似乎都沒有男人所需要的東西,他就這么轉頭沿著原路走了回去。

雨水迅速變得狂暴,由線成片,打在傘面上奏出一首關于雨的交響,步行街上還是那副忙碌的模樣。沒有人慌慌張張地躲雨,他們享受著這突如其來的清涼,繼續撐著傘討價還價。一些閑下來的攤販伸出手抹開臉上的雨水,臉上笑得開心,他們看著自己攤位上尚未賣完的青菜,感受身上的雨衣并沒能起到效果,他們身上單薄的衣物已經被雨水濕透。“雨落早咯~”帶著方言腔調的喊聲在雨中蔓延開,其他的攤販也跟著說了出來像是某種不成調的詠嘆調,“落早咯!雨落早咯~”他們的語氣中并沒有惋惜自己沒能賣完的菜而是一種對生活的豁達。

撐起的傘像是一個個無形的屏障,將男人與步行街上的所有人都一一隔絕開來,像是一個個孤島,但其他的孤島還會偶爾相連交流一番,只有男人的孤島從未與他人相連。他是這條熱鬧街道上一個完全的過客,一個被忽略的幽靈。沒有攤販向他兜售,也沒有行人與他擦肩致意。男人的目光一直著平視前方,沒有任何事物進入過他的眼睛,他的視線也沒有哪怕一秒的停留,他的臉藏在雨傘的陰影之下沒有任何表情,既沒有對雨水的煩厭,也沒有對喧囂的好奇。

再一次走到街頭,男人已經在這條街上走了一個來回,他再次轉身走向街尾,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是在這條街上尋找什么,他只是這樣在雨中走著仿佛是飯后的散步一樣,雨水在他身后沖刷著一切痕跡。走到盡頭,他停住,轉身,又沿著來路,一步步往回走。雨變得更大了,敲打在傘面上發出急促的鼓點。那句“雨落早咯~”依舊在雨幕中飄蕩,帶著他們對生活的期望。男人只是再一次穿過人流,他的步伐沒有絲毫改變,像是設定好回程程序的機器。

男人撐著傘離開了人流,獨自往來時的方向飄去,飄過有紅綠燈的路口消失在老舊居民樓的門口,或許在回家的身后曾留下過一片水跡,但很快就會被落下的雨水所吞噬。

回到自己的家里,男人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服,沒有半點被雨水打濕的痕跡,只有鞋子上的水光能證明男人剛才出了門,男人端坐在沙發上,男人的對面掛著一面電視機,但男人并沒有打開電視他只是看著黑色的屏幕而已,窗外的雨聲越來越大,男人此時也什么都聽不見了,不管是那些討價還價的聲音還是那句“雨落早咯~”男人就這樣一直坐到雨停也沒有動過,仿佛一尊雕塑…

傍晚時分,男人出現在樓下一棵枝葉還算茂盛的老槐樹下,坐在那條年代久遠、油漆剝落的長椅上。雨早就已經停了,這次的雨水給炎熱的夏天帶來了些許清涼,晚飯后的閑暇時光,樓下的花園現在是屬于老人和孩子的領地。下午的太陽很大,地上的積水早就已經被烤干了,老人們搖著蒲扇聊著家長里短,孩子們則是互相追逐打鬧著,騎著童車呼嘯而過,活力十足。男人一動不動地坐著,雙手放在膝上,背脊挺得筆直,維持著一種刻板的坐姿。他沒有把目光投向嬉鬧的人群,只是這樣向前看著,沒有人知道他的視線放在了哪里,就連男人自己也不知道。

男人更像是在完成一場“坐在這里觀看”的儀式,他并沒有真正的參與進這里的生活中。那些奔跑、跳躍、大聲笑鬧的動作,似乎都離他極其遙遠,仿佛他的身體和這里的空氣存在著某種密度差,任何過大的動作都會被無形的阻力拒絕,沒有人注意男人坐在這里,男人似乎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

男人的生活像一潭死水,投入一顆石子也僅僅只是一圈漣漪,但這一圈漣漪也很快就會平息。

那粒石子是在一個尋常的下午意外落下的。男人坐在一條長椅上,雙目無神地看向前方,他坐得還是那么端正就像是身體早就習慣了一樣。一個帶著猶豫和試探的聲音從側面響起:“咦?老同學是你嗎?”男人頓了頓,極其緩慢地轉過身。一張被歲月侵蝕但仍能看出幾分熟悉輪廓的臉映入眼簾,男人分辨了許久才想起來,來人是自己初中時的一名同學,男人扯出一個笑臉回應了來人。

“真是你啊!”來人的臉上綻開驚訝和喜悅混雜的笑容,大步走過來拍拍男人的肩膀,“我的天,我們有多少年沒見過了?得有二十多年了吧?你怎么還跟以前一樣,沒怎么變!就是看著胖了點兒?”

男人臉上那張“開朗畫皮”條件反射般地貼了上來:“是啊,好久不見,真巧。”聲音平穩,帶著恰到好處的熱情。

兩人互相寒暄了幾句,來人熱情地拉著男人的手:“怎么群里一直沒有你的消息?我記得你一直在群里呀,大忙人?”

男人不知該怎么解釋,只好回應說:“抱歉,太長時間沒有看這些消息了,是我的問題。”之后又簡單拉扯了幾句之后兩人就揮手告別了彼此,就像是沉浸在重逢故舊的興奮里一樣,男人看著他走遠,臉上的笑容慢慢冷卻、凝固,最后消失在面無表情的空白里。

深夜,整棟居民樓都陷入了沉寂中,男人還是端坐在沙發上,他已經很久沒有睡覺了,每一個夜晚他都是這樣在沙發上渡過的,男人摸出一個手機。手機屏幕上幽幽的光照亮了他那張僵硬的臉。男人幾乎不看社交軟件,就如同他的生活一樣,早已斷開了線上的聯結。但今天的經歷驅使著男人不得不點開了那個看似可愛的聊天軟件圖標。

看著列表中那個初中同學群,這么多年過去還沒有絲毫解散的跡象,群聊上方顯示著99+的消息而且消息還在不停的刷新,男人沉默地點開了群聊的消息。

聊天群里的消息迅速滾動。幾個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在聊天框里跳躍。男人自動忽略掉那些無意義的寒暄和表情包,只提取了自己需要的信息。直到目光捕捉到一個熟悉的名字,那個名字正屬于下午遇到的老同學,他向來是班上的積極分子:“[大笑]你們猜我今天遇見誰了?提示一下,一個二十多年幾乎沒有任何消息的人,多少年沒見,他的樣子幾乎沒變有變化!”說完男人就看到他@了一下自己,男人沒有絲毫想要發消息回應的想法,男人只是沉默著看了下去。

群里不斷跳出的消息短暫的停止了一下就有人在回應真的假的了。

但隨即,一個同學的頭像跳了出來。他打出的字,每一個都透露出一種冰冷:“不會吧?你是不是認錯人了?他……他不是早就死了嗎?我當年親眼看見的,我記得他的尸體還消失了,為此新聞上都報道了這件事試圖找到尸體,結果還是沒有找到。”他發完消息后還貼出來當年的新聞截圖。

群里登時就安靜了下來,群里的所有人都感覺后背一涼,仿佛是被什么可怕的東西盯上了一樣。

過了許久一連串的問號才不斷地跳了出來,來自群里不同的人,有人開口:“你不要嚇人啊,他不是還在群里嗎?頭像都還亮著。”這句話不說還好,一說大家都紛紛打開了列表查看,果然男人的稻草人頭像赫然出現在列表中,那個亮著的稻草人仿佛在死死盯著所有人一樣。

聊天群瞬間從短暫的喧囂跌入死寂。沒有任何人再說話。那個稻草人的頭像就這樣凝固在所有人的手機屏幕上。

手機屏幕幽藍的光映在男人的臉上。他的眼睛盯著那幾行字,瞳孔沒有收縮,呼吸也依舊平穩得如同凝固,他甚至沒有絲毫驚訝。他只是這樣看著群里人的對話沒有絲毫回應的意思。

男人伸出右手按在自己的左胸上,從那里能感受到的只有一片沉寂,連最基本的搏動痕跡都沒有。

男人的臉上沒有任何悲痛或震驚的表情,反而像是終于解答了一個困擾已久的疑問,嘴角甚至極其輕微地向上扯動了一下,形成一個空洞而冰冷的弧度。

“是啊……”

他看著窗外沉沉的夜色,聲音輕得像一縷煙塵,又沉重得如同墜入湖底的巨石。

“原來……我……早就死了啊。”

手機被男人扔在了沙發上,屏幕的光芒早已經熄滅,他已經沒有再去管聊天群里的消息了,畢竟聊天群的最后一條消息就是“您已經被移出了該群聊。”

窗外是城市永不熄滅的霓虹光暈。男人還是保持那個姿勢坐在沙發上,他早已不記得自己是什么時候死的,也不記得自己是為什么而死的,他只是一個殘軀在這個世界上游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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