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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濁酒淬忘星

  • 畫道萬千
  • 萬古紅塵作伴
  • 5229字
  • 2025-08-05 22:20:44

凍水河下游的葦蕩深處,濕濁的死氣終年徘徊不散,混雜著腐葉淤泥腥味的濕風吹過密集的枯黃葦桿,發出類似病肺患者低喘的沙沙聲。聞人黎昕蜷坐在一段半沉于腥臭泥沼的腐朽巨木樹洞里。洞口半掩著厚實、掛著黏膩露珠的葦草簾子,縫隙透入的鉛灰色天光勉強勾勒洞內昏暗:腰間的《和其光》木軸布滿墨綠苔痕;懷中粗陶燈盞裂紋深處堆積著烏黑淤泥;唯一干凈的《道德經》玉簡緊貼心口,傳來一絲微弱如風中殘燭的溫涼。他指尖捻著一角殘破油布,上面是用朽木炭條涂抹著模糊的《趙府》云紋和潦草的“兇徒”、“畫邪”字跡——數日前某個水寨通緝榜的一角殘片,如同枯葉般被腥風卷到他藏身的葦根旁。

通緝?在宙州這爛透了根的土地上,昨日滅門的血仇今日便會被更兇殘的泥沼吞沒,濺不起半點有用的回響。消息在此地的傳播速度,慢得如同腐土里蠕動的蛆蟲。他捻起炭布一角,沾著旁邊泥坑里腥冷的淤泥,隨意在洞口濕漉漉的葦稈上涂抹出一個歪斜的“兇”字。淤泥的暗黃很快吞噬了炭痕,了無痕跡。

真正需要警惕的,是饑餓如同附骨之蛆的啃噬,是體內被煞毒反復侵蝕后、愈發沉重遲滯的經脈劇痛,是丹田那顆烏金鴿卵原液雖經過《源圖》煉化、卻依舊深不見底的枯竭渴求。

需要更強的根源力!

懷中的《星圖》皮卷邊緣被濕氣洇軟,那三點以潰膿污血點出的扭曲殘月印記黯淡如同舊瘡疤。他摩挲著冰冷的皮卷表面,識海中閃過《道德經》玉簡里李耳那大道無言的沉重片段,又掠過礦洞壁畫上模糊記載的關于傳說中的六轉仙畫《海上生明月》的只言片語——那等境界,如同星辰之于螻蟻,非可妄想。

心念微動。仙路不可求,但路是人踩出來的。微末之星亦可引路!

掌心緊貼《星圖》冰冷的皮面。一縷神念如同滴入古潭的水珠,小心翼翼引動著畫卷深處那被強行污穢后殘存的、極其微弱的一絲對天穹星辰的本源感應。不再追求磅礴的月魄仙力,而是引導這股微弱感應,嘗試以神念為筆,在識海的虛無邊際上描摹!筆意不求圓融完美,只圖一個最簡陋卻直指核心的象征——

嘒彼小星,三五在東!

寥寥數點黯淡寒星虛影于識海昏暗中艱難亮起!位置散亂不堪,光芒搖曳如風中殘燭,彼此間也毫無呼應之力!但它們在識海里存在了,便如錨點。

“此非廣袤仙海,”聞人黎昕在心中低語,“此乃吾輩,星墜泥涂之地。”

心念再催!丹田那顆飽經錘煉的烏金鴿卵原液深處蘊含的一縷最為純粹堅韌的生念被強行抽離!這縷意念并不浩大磅礴,卻如同自骸骨中鉆出、渴盼天光的稚嫩嫩芽!它被裹挾著,注入識海那幾顆如同墨點般微小的寒星之中!

嗡——!!!

識海中,那幾顆黯淡如同將熄火星的“嘒彼小星”驟然微弱地掙扎閃爍了一下!一股極其微弱、卻遠比單一星辰更加凝練清晰的定位指向之力,順著意念鏈接反哺回識海核心!微弱如熒火,卻能清晰地指認東方!這微末之光,只為照見自己腳下的方向。

方向既明,那被剝離的一縷精粹生念并未停止!反而在星圖定位的微光指引下,如同歸巢的倦鳥,循著冥冥中自身血脈根源深處那絲早已模糊、卻被無數次生死搏殺沖刷得愈發頑固的“烙印”記憶——那是黔靈山灰白炊煙的氣息,是石穴守拙子枯骨旁道痕的冰涼觸感,是最深最暗處的求生本能凝結成的冰冷印記——何處為吾鄉?何處有吾明?

這一縷根于血脈神魂最深處的、摻雜著刻骨孤獨與冰冷執念的本源回響,被生念包裹引導,最終如飛蛾撲火般狠狠撞向識海中那幾顆微小的寒星!

嗤——!

一聲微弱到幾乎不存在的灼響在意識最深處炸開!

所有“嘒彼小星”虛影應聲熄滅!整個識海驟然陷入短暫死寂般的黑暗!仿佛一切希望都被掐滅!

在這絕對黑暗降臨的剎那!

一縷新的、溫涼沉靜、帶著淡淡孤寂微光的凝練新影,如同水中倒月般在識海虛無中無聲凝結、顯現!

它既不浩渺,也不圓滿,甚至輪廓都模糊不清,只微微散發出一種恒定不移的清冷內蘊感!與真正“海上生明月”的仙輝浩瀚相比,渺小如塵埃,但其恒定孤守的氣息,卻仿佛能滌蕩識海塵埃,凝定心神!

【月是故鄉明】!

自造的偽月!偽星!偽方位!三幅源自《星圖》破敗根基、卻由心念神意重鑄的簡陋心象畫圖,在聞人黎昕識海中首次勾連、微鳴!

嗡——!

一股奇異的共鳴波動在心神中蕩漾開來!并非磅礴偉力,而是一種極其微弱卻穩定的內蘊滋養循環!以《星圖》殘存的本源為基,“嘒彼小星”提供極微弱但清晰的方向錨定;“三五在東”匯聚并輸送方向識力;“月是故鄉明”負責穩定心神、溫養被煞毒反復侵蝕而枯竭暗淡的意念核心!三者合一,竟形成一個極其脆弱卻真實存在、自主運轉的內循環體系!雖不能立刻增益真元,卻如清泉洗過焦灼龜裂的旱田,讓聞人黎昕持續消耗的神念恢復速度竟有了一絲幾乎難以察覺的提升!與敵纏斗時的堅韌與源力操控的細微敏銳度隨之提升一絲!

這微末如螢火的體系,成了他在泥潭下喘息修煉的方寸凈土。

……

葦蕩外的凍水鎮比天壽鎮更小、更臟。石板街道長年被車輪碾出深槽,槽里淤積著厚厚的黑色污泥和牲畜糞便。空氣里飄蕩著劣質燒酒的辛辣、魚尸暴曬的腥臭以及排泄物的惡氣。聞人黎昕裹在一件散發著濃烈魚腥、看不出原本顏色的寬大皮襖里,佝僂著背穿行在污水橫流的狹窄市集。皮襖內層是緊貼皮膚的包裹,里面裝著在泥沼深處艱難采到的幾株散發微弱腥氣的“沉水蘆”,那是制作某種劣質止痛膏的主材。

一個小得幾乎被油污灶臺淹沒的食攤角落,一個蜷在歪斜條凳上的身影引起了他的注意。

是那個枯瘦如柴的老泥瓦匠。聞人黎昕曾在鎮西一處快要坍塌的磨坊角落見過他幾次,沉默地修補著被雨水泡朽的土磚墻。此刻他縮得厲害,幾乎團在破條凳上。一件滿是漿石灰點、早已看不出顏色的單褂垮在身上,露出嶙峋如搓衣板的肋骨。臉皮皺得像被曬干揉爛的桐樹皮,眼窩深陷渾濁,嘴唇干裂起皮,哆嗦著。膝蓋上放著半塊啃得只剩堅硬邊角的、顏色發灰的粗糠餅。

吸引聞人黎昕視線的,不是老泥瓦匠的凄慘。而是他放在污漬斑駁條凳上的那三樣東西——

一小把半干枯、帶著苦澀草氣的“忘憂花”根莖;一小壇看不出年月的劣質渾濁土燒;一塊被盤磨得光滑溫潤、巴掌大小的灰黃色河磨石,石心一點極其微弱的淡黃色靈光時隱時現(一塊殘存微弱土靈氣的低階雜源石)。

“……喝一杯……忘一忘……”老頭渾濁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面前那碗渾濁的酒液,喉嚨里擠出夢囈般干澀破碎的音節,“給畫個忘了痛的吧……我什么都能拿出來……”他枯瘦的手顫抖著推了推那條凳上的三樣東西,渾濁的眼睛在周圍喧囂的人群中茫然掃視,帶著一種溺水者抓住稻草的哀求和絕望的死氣。

那濃得化不開的、屬于底層掙扎者最深沉、最無力掙扎的絕望與孤苦氣息,如同一片浸透了淤泥的海綿,猛地壓在聞人黎昕心頭。那氣息竟瞬間引得懷中粗陶燈盞上那道暗紅的“乂”字血符微微一亮!一股同源的、以痛苦為滋養的污濁沉凝之意蠢蠢欲動。

他腳步停在那污穢攤棚角落的陰影里。目光掃過老頭膝上半塊粗硬的糠餅,再落在他那堆不成器、卻包含了一個瀕死老人全部希望的“報酬”上。

“紙有嗎?”聞人黎昕的聲音嘶啞低沉,隔著油污煙氣傳出。

老頭猛地抬頭,渾濁眼珠費力聚焦在他裹在腥臭皮襖的輪廓上。枯手在懷里摸索半天,掏出一張邊緣毛糙發卷、沾滿漿灰和指頭印的粗糙灰黃草紙。“有……有……”

聞人黎昕接過那沾滿泥灰污垢的草紙,觸手粗糙硌人。他走到攤主油膩的柜臺角落,從灶臺下抽出一根焦黑木炭。

指腹捻動炭條。紙攤開。濁酒烈氣撲面。他沒有立刻動筆,渾濁的目光穿透攤棚油污的煙氣,似乎要刺入那蜷縮在條凳上的蒼老軀殼深處,翻攪出那熬盡骨髓的悲苦根源。

灰黑的炭尖抵在糙紙上。

筆觸落下,線條極其拙劣!并非畫技高超,而是如同盲者摸索,在紙面上戳、抹、涂擦!一個形態扭曲、肢體歪斜、醉得爛泥般的粗陋男人形象被勾勒出來!那人頭顱歪倒抵著桌面,右手無力地虛握著空蕩的酒碗,碗底幾滴殘酒欲墜。左手五指痙攣般張開抓撓著虛空,仿佛要抓住早已消散的微末幻夢。全身比例失調,姿態別扭得令人心頭發堵。唯有那張極度模糊、甚至故意畫得破碎如同揉皺破布的臉上,眼眶被涂抹得深黑空洞,一個嘴角竭力上翹想做出笑的表情,另一個嘴角卻如被巨石拖墜般向下垮塌,形成一個令人窒息的、比哭更慘烈的“笑”紋。

筆尖越來越沉。識海深處,那構筑不久的星道體系嗡鳴震動!“嘒彼小星,三五在東”的微光驟然黯淡!“月是故鄉明”的凝神之力卻如同被投入滾油的冷水,猛地沸騰擴散!

嗡!

意念如同決堤洪流!順著炭尖粗暴地涌入紙面那扭曲丑陋的醉漢圖像之中!

呼啦——

場景驟然變換!

他成了那醉漢!沉重的酸澀劇痛從四肢百骸的骨頭縫里彌漫開!每一次喘息都帶著劣酒灼燒喉嚨的刺痛!左手徒勞地在渾濁空氣中抓撓——那虛無中破碎的畫面……是女兒出嫁那日?不!不是嫁!破敗漏風的茅屋門板被粗暴撞開!幾個粗壯如熊的影子籠罩下來!那根插在女兒鬢角、自己用河邊最好的水柳枝條打磨了三天才做成的木簪,被其中一個大手一把揪下!“啪嚓!”脆響聲中,折成兩半,木屑崩飛!女兒凄厲的哭喊和那些畜生獰笑的污言穢語混著雨點砸在屋頂破洞的噼啪聲,震得他耳膜欲裂!

畫面猛地破碎!變成更深的粘稠黑暗!……是妻子蜷在土炕角落!她咳得縮成一團,像只被踩爛的蟲子!枯瘦的手指死死摳著炕沿,指節因用力過度泛出死白!“藥……賣了瓦刀的錢……”妻子喘息著,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他,眼里的光一點點熄滅,“當家的……別……”床頭瓦罐里稀薄糊粥下壓著幾枚冰冷的銅板,那是他偷偷藏起、想給老伴買藥的最后幾個大子!妻子冰冷的手最終垂落,幾枚銅錢從她松開的手心里滾落土坑,發出沉悶如同絕望心跳的嗒…嗒…嗒…聲……

抓撓虛空的左手痙攣更劇!仿佛要抓住什么救命稻草!眼前又豁然一亮!是泥濘的凍水河道!冰渣和寒流!他推著滿滿一板車的瓦刀、大錛!那車太沉了,車轱轆卡在泥坑里的刺耳摩擦聲如同哀鳴!天上飄著雪粒子,后背汗濕了僅有的破襖,冷風直往里鉆!前輪終于碾上一塊凍硬了的石頭……“嘎嘣!”車身劇烈傾斜!沉重的工具劈頭蓋臉砸下來!右腿膝蓋傳來一陣讓人眼前發黑、靈魂出竅般的咔嚓聲!雪混著泥水糊了滿臉,刺骨的冷!右腿以不自然的角度扭曲著!斷裂的腿骨碴刺破了破舊的棉褲!血水混著泥漿……路過的牛車夫甩著鞭子,看他如同看一堆礙路的垃圾……

“……活……干活……”嘴里吐出含混的酒氣!渾濁的酒液滴落在朽爛的桌面上……空酒碗里映不出一張人臉,只有被歲月、困苦、失去和殘疾揉爛的“笑臉”在絕望中凝固。這哪里是人生?分明是一口灌滿了腌臜、痛苦和死寂的深井!

意念從畫像的煎熬泥沼中艱難掙脫!聞人黎昕握著焦炭的手指如同被冰水浸泡過,僵硬冰冷。草紙上那個扭曲如泥的醉漢墨漬未干,每一個拙劣的線條里,都沉淀著一口來自地獄深處、凍結了老泥瓦匠半生血淚的濁酒。

老人渾濁的眼睛死死盯在草紙上。瞳孔劇烈顫抖收縮!仿佛被那張畫生生戳破了靈魂的薄膜!女兒木簪斷裂的脆響!亡妻咽氣前遺落的銅錢叮咚!腿骨折斷瞬間刺穿骨髓的劇痛!那些刻骨銘心、日夜啃噬的絕望與劇痛!那些他只能靠一碗碗烈酒試圖淹死的往事……此刻被這拙劣的畫面赤裸裸剝開!刺眼!劇痛!真實!

“呃……”一股極其渾濁的氣息梗在老人喉嚨深處,發出漏了氣的風箱般怪響!他枯槁的身體猛地一抽!渾濁的老淚毫無征兆地、像決堤的污渠般從深陷的眼窩里奔涌而出!渾濁滾燙!他像被人迎面狠揍了一拳,猛地向后一仰,幾乎要從條凳上摔下去!枯樹枝般的手死死抓住了條凳邊緣,指節摳進朽木,劈開細刺!

他張著嘴,對著那張污黑的墨畫,無聲地嚎哭。沒有哭出聲音,只有肩膀劇烈地抽搐聳動,喉嚨深處擠壓出破敗的哽咽。那不是宣泄,是魂魄被撕裂后倒灌進肺腔的毒膿。

良久,老頭顫抖著,用污黑開裂的手指蘸著臉上滾燙渾濁的淚水,再哆哆嗦嗦地抹過草紙上醉漢那張破碎扭曲的“笑臉”。淚水混著炭黑墨漬,模糊了那副苦難的具象。他抓起條凳上那壇渾濁的土燒,拔開塞子,猛地灌了一大口!劣酒如同刀子割喉,嗆得他幾乎窒息。

他再次看向草紙,淚水還在流,渾濁的眼里卻映著墨酒交融的畫面,緩緩地咧開一個比畫上更難看、更死寂的空洞笑容。

“……忘了……也好……”沙啞的聲音如同礫石摩擦,“……謝謝你……”那枯柴般的手指,蘸著自己渾濁的淚水、沾著墨跡、沾著酒漬,在那三樣攤放在條凳上、早已被人遺忘的“報酬”——忘憂花根莖、半壇劣酒、那顆溫潤但靈氣耗盡的雜源石——前劃拉著抹過,最終顫抖著推向聞人黎昕站立的陰暗角落。

那動作,如同在塵埃遍布的墓穴中,為自己唯一的祭品點上最后一根殘香。

聞人黎昕俯身撿起三樣東西。

酒壇冰冷粗糙,土腥刺鼻;源石表面的靈光已經消散殆盡;忘憂花根莖的苦澀氣味鉆入鼻腔。他沉默地將它們揣進懷中。那壇沉重的濁酒,壓在心口的位置,沉得像是灌滿了鉛液。

洞口葦簾縫隙吹進的冷風帶著腐草氣息,掀動著擱在朽木臺面的草紙一角。紙上墨酒交融的丑臉在風中微微抖動。

洞內昏黑,油燈下,墨線勾勒的沉痛凝滯如冰,老頭涕淚混合濁酒的畫面在聞人黎昕眼前如同蒙上厚翳的銅鏡,模糊又沉重。當他轉身收起酒壇源石,指尖掃過粗陶燈壁的刻痕,裂隙深處竟無聲沁出縷縷新血般的暗赤微光,粘稠如凝脂,貪婪吮吸著老人那份以沉痛濁酒熬煮而成的無邊愁苦。那血光在他心口燙出一道烙印:塵世皆甕,眾生皆醉,哪一盞濁酒中映照的不是支離破碎的魂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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