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血甕照途
- 畫道萬千
- 萬古紅塵作伴
- 7356字
- 2025-08-24 20:06:03
老人蜷縮的墳包只有三捧葦根下濕濘的土。沒碑,無香。聞人黎昕用那柄豁了口的剝魚短刀,在臨水一片稍硬的灘涂腐木樁上,刻了個(gè)歪扭的“善”字。是那老泥瓦匠喝醉時(shí),曾用草棍在濕泥地上畫給他認(rèn)過的字。
“寫‘善’字啊……得軟和點(diǎn),不能硬戳……硬戳容易碎……心也一樣咧……”老人枯樹枝般的手指抖索著,在泥地上劃過渾濁的弧線。他渾濁的眼睛里沒有光,只有被揉碎的苦。葦蕩間的風(fēng),吹皺了水面上的那個(gè)炭痕“善”字,很快被濁水吞沒。
接下委托是在三日后的下游泥灣。一個(gè)簡陋搭在泥坑里的半塌草棚,勉強(qiáng)擋著凍水河永不停歇的腥風(fēng)。委托人是個(gè)佝僂著背、一身魚腥混著汗酸味的中年漢子。面皮被河風(fēng)吹得干黑皸裂,眼珠子被愁苦熬得渾濁發(fā)紅,裹著一身補(bǔ)丁摞補(bǔ)丁的舊蓑衣。棚子角落里,兩個(gè)裹在破絮里的娃娃咳得像兩片風(fēng)干葉子。地上半截破鍋,煮著腥氣刺鼻的爛魚糊糊。
“漁狗幫的畜生……前些年抽三成,現(xiàn)在敢要五成!”男人喉嚨里堵著沙石,“昨天剛下的簍子,一條銀背梭魚,娃兒們治咳的老參錢……被他們連簍子一起沉河!連聲屁都不放!”他枯柴般的手指痙攣著,指向草棚角落泥水里蜷縮的一坨、被踩得稀爛、混著半凝固黑血的爛糊魚鰾,“就…就把魚肚子踩爛丟門口!這是要逼死我們一家!”
報(bào)酬?沒有源晶,沒有藥材。男人抖索著摸出腰后一個(gè)沉甸的小布口袋解開。里面是十幾個(gè)大小不一的銅板,和一小塊風(fēng)干的、堅(jiān)硬如石的熏肉,邊緣發(fā)著灰綠色霉斑。
風(fēng)干的霉肉味混著銅板的銹氣鉆進(jìn)鼻腔。聞人黎昕沒看那袋子。他目光掃過草棚角落咳得抽搐的兩具小小身軀,最后落在中年男人深陷絕望的眼窩。那里面翻滾著怒火、恐懼和一絲被逼到絕路后如同被蛛網(wǎng)黏住的蟲子般的掙扎死氣。這股沉淪于污泥沼澤深處、無力擺脫、只能被碾碎吞噬的氣息,引得懷中那盞粗陶燈盞裂紋深處的血符幽光微微跳動。
“引路。”他吐出兩個(gè)冰冷的字眼。
夜幕如同巨大的、浸透了死魚鱗液的抹布,捂住了泥灣。寒氣帶著蝕骨的水汽鉆透破襖。兩人踏著黏滑的灘泥摸到漁狗幫盤踞的破木水寨下方。寨子像條腐朽發(fā)臭的死魚癱在岸邊,幾根歪斜樁柱支撐著,在風(fēng)中發(fā)出呻吟。唯一還算完好的木棚里透出昏黃油燈光,隱約夾雜著污穢的哄笑和碗筷碰撞聲。
聞人黎昕讓漁夫躲在幾塊浸透臭水的爛船板陰影里,他自己則如同融入夜色的泥鰍,借著水下朽木樁的掩護(hù)無聲攀上水寨懸空的木板縫隙。體內(nèi)那顆飽經(jīng)錘煉的烏金鴿卵源液沉寂如鐵石。《和其光》斷茬木軸緊貼手心,一縷源于《源圖》凝練過的、極端內(nèi)斂凝實(shí)的鋒銳意念被強(qiáng)行壓縮其中。
噗!
一聲微不可察的、短促尖銳的氣流聲!破敗木板縫隙里射入一道比夜更黑的短促光弧!
嗤!
木棚油燈光影晃動間,正中那個(gè)滿臉橫肉、正舉著破陶碗灌酒的壯漢猛一哆嗦!碗砸在腳背上碎裂!他喉嚨深處發(fā)出漏氣般的“呃”聲,驚恐地捂住自己右鎖骨下一指深埋入骨縫的劇痛位置——一根小指長短、削尖了茬口的梭魚肋骨!這兇器來自他昨日踩爛的戰(zhàn)利品!肋骨貫穿皮肉,精準(zhǔn)地刺斷了控制右臂發(fā)力的筋索!傷口細(xì)小,卻讓他整條右臂瞬間癱軟無力!
“操…操他娘的!魚刺??”他驚怒怪叫,下意識拔刀!左手剛抓上刀柄!油燈猛地劇烈晃動!一陣狂風(fēng)卷著濃烈河腥灌入!油燈芯“噗”地熄滅!木棚瞬間陷入濃墨般的黑暗!
驚呼混亂聲炸開!“火!快點(diǎn)火把!”“誰他媽吹的燈?!”“刀!我的刀呢?!”
混亂!絕對的混亂!黑暗中,人影驚惶碰撞!怒吼與痛叫此起彼伏!有人試圖摸索火鐮點(diǎn)燃草繩火把,火星一閃就被惡風(fēng)掐滅!黑暗中仿佛蟄伏著無形的魔!每一次混亂中都會有一根被隨手從地上撿起的、沾滿污血的骨刺或魚牙,如同附骨之疽般射向棚內(nèi)其他漁狗幫成員的關(guān)節(jié)、肌腱連接處!精準(zhǔn)、陰毒!造成的傷口雖不致命,卻直接剝奪了他們大半的行動力!
棚外爛船板下的漁夫,聽著棚里傳出的凄厲痛嚎、木凳翻倒、血肉碰撞聲,捂緊了兩個(gè)嚇得哆嗦的孩子,渾濁的老眼里全是驚懼。
僅僅數(shù)十息后。油燈被人慌亂點(diǎn)燃。微弱光芒照亮一地狼藉。三個(gè)壯漢或抱著滲血的膝蓋、或捂著酸軟無力的肩膀、或腰肋處插著半截魚牙抽搐躺地哀嚎。為首那個(gè)被斷了筋索的漢子臉色煞白捂肩蜷縮在墻角,再不敢亂動。一股濃重的恐懼和尿臊氣彌漫開來。
沒人看清是誰下的手。那黑暗中翻飛如毒的細(xì)碎骨頭如同鬼魅的牙。連襲擊者的毛都沒摸到一根!
“……爹……”棚外傳來稚嫩驚恐的哽咽。
中年男人如夢初醒,哆哆嗦嗦拖著兩個(gè)孩子從陰影里鉆出來。那雙渾濁老眼掃過一地傷狼,又落在聞人黎昕裹在腥臭皮襖、站在陰影下的沉默側(cè)臉上,驚恐里混雜著難以言喻的畏縮。
“……走……”他拖起孩子,不敢再看一眼地上的狼藉,逃也似的,連滾帶爬踉蹌奔入灘涂黑暗里。地上那幾尾沒吃完的魚和一個(gè)裝著漁獲錢的癟錢袋滾落在地,無人敢去拾取。
報(bào)酬?那男人早已忘了地上他親手放下的、那袋帶著霉斑的熏肉和銅板。忘了他承諾的一切。只有對黑暗中那只無形魔手的刻骨恐懼。
聞人黎昕走出水寨陰影,彎腰撿起地上癟癟的錢袋和其中兩條還算完整的大魚,揣進(jìn)懷里。回到男人那半塌的草棚。棚內(nèi)空空。灶冷灰寒。那一小袋霉肉銅板依舊擱在冷冰冰的石頭上,如同被遺忘的祭品。他收下那袋銅板,將沉甸甸的魚放在石頭上,轉(zhuǎn)身沒入更深的葦叢。銅板銹氣和霉肉味塞滿前襟。足夠他十天吃食。
幾天后。下游一處稍大的爛灘碼頭。腐爛的魚蝦腸肚堆積在浮木旁,招來嗡嗡的綠頭蒼蠅。聞人黎昕擠在一個(gè)散發(fā)著濃烈臭氣的魚干攤旁,等著攤主切幾片半干的咸魚片。腰后藏著那袋沉甸甸的咸貨壓得舊傷隱隱作痛。就在他側(cè)身避讓推搡的人流時(shí),對面街口爛泥糊的告示墻上,一張被風(fēng)雨扯破了一半的通緝畫像被風(fēng)掀起一角——邊緣模糊的血色云紋徽記,下方潦草的字跡“懸……聞人……兇徒……賞……”那張臉扭曲,眼窩位置卻是一雙沉靜如古井寒潭的眸子。
恰在此時(shí)!一股大力從側(cè)面猛地撞來!是個(gè)扛著魚簍的莽漢!
聞人黎昕悶哼一聲踉蹌兩步!腰間那破舊卻相對厚實(shí)的皮襖腰帶被撞得崩開半截!緊貼著內(nèi)里捆扎的一角粗麻布縫隙里——那卷曾經(jīng)布滿裂紋、如今被濁源浸透顯得更加污穢沉重的《和其光》木軸斷茬的輪廓——猛地暴露在污濁潮濕的空氣里!半截深色的木茬在腥氣彌漫的陽光下,一閃而過!雖模糊,卻帶著某種難以忽略的、刀斧劈斫的冷硬氣息!
撞人的漢子早已罵罵咧咧走遠(yuǎn)。聞人黎昕系緊腰帶,動作沉靜如冰。眼角的余光卻如同黏著在斜對街角,那個(gè)縮在腌菜攤油膩竹棚下正盯著告示墻、此刻身形微僵的佝僂人影身上。
是那個(gè)前幾日的漁夫。中年漢子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通緝殘告下半張臉畫像的眼睛,又飛快掠過聞人黎昕剛被撞露的半截粗糲木茬輪廓,以及那張被污臭皮襖遮掩大半的、卻同樣漠然的下顎線條!一股清晰的恐懼顫栗爬滿了他的脊背!他如同見了鬼的活魚,猛地低頭扭臉鉆進(jìn)臭魚干堆的竹筐深處,但那急促轉(zhuǎn)身帶起的驚惶氣流,清晰得像面破鑼。
……
傍晚。魚腥碼頭旁,一座瀕臨坍塌、半淹在泥沼里的廢舊河神小廟。神像半臂斷裂,剩半張木然慈悲的臉俯瞰著爛泥塘。一個(gè)滿身淤泥、神情驚惶的粗壯漁夫(并非那中年漢)鬼祟地鉆進(jìn)廟門泥濘的門檻,朝著神案角落蜷縮的陰影低語:“……真…真是那人!爛灘口!木桿……兇得邪門……”神案陰影里,中年漢子那張被愁苦與恐懼扭曲的臉一點(diǎn)點(diǎn)抬起,渾濁的眼睛里血絲密布,如同被掐住脖子的困獸。
“懸賞……可是……兩百斤好米!外加上品祛寒丹兩粒!三轉(zhuǎn)族徽一面!”粗壯漢子舔著干裂厚嘴唇,手指在濕泥地上一筆一劃描畫著巨大的誘惑,“豁出去搏一回……咱幾家子今冬…都活了!”他把“豁出去”和“活命”咬得極重。
“可……可他是兇……”
“再兇也是一個(gè)人!”另一個(gè)矮瘦身影從泥濘窗洞下鉆出,眼神陰沉如淬了河底毒泥,“爛泥水灣那邊!我知道條暗道!今晚咱們伏在那爛泥坑里!等他落單摸黑走那條葦埂子道……拿魚叉戳!拿石頭砸!管他是誰,弄死了就是咱的米糧丹藥!”他比劃著,眼里閃著漁狗幫沉魚時(shí)慣有的殘忍與貪婪。
“那他身……身上的……”
“有命拿懸賞,還怕弄不走那些零碎?”粗壯漢子眼中兇光畢露,“那米糧,夠你兒女吃到來年秋!”
米糧。丹藥。族徽。生路。火把在昏暗廟宇里搖曳。中年漢子佝僂的背劇烈抖了一下,如同秋風(fēng)里最后一片爛泥里的枯葉。兒女面黃肌瘦的臉浮現(xiàn)在腦海。妻子餓斃前無聲的淚。黑暗中索命的木桿……他的呼吸粗重急促起來,那雙渾濁發(fā)紅的眼珠在恐懼和貪婪的泥潭里瘋狂下沉。最終,那只在泥水里挖蛤蜊磨得裂口縱橫的枯手攥緊,骨節(jié)發(fā)出咯吱呻吟。
“干……”一個(gè)仿佛從喉嚨深處摳出的、帶著血腥氣的嘶啞字眼。
夜。沒有星月。葦蕩死寂如墳場,濃得化不開的墨汁里彌漫著河底淤腐物的腥甜和死水淤泥的惡臭。三道模糊黑影如同三條從泥沼爬出的毒蛇,悄無聲息地蠕動在通向爛灘碼頭的唯一一條狹窄葦埂上,最終在葦埂中段一處被污泥半掩埋的破船板下埋伏下來。
葦稈冰冷刺骨。腳下污泥淹沒膝蓋,冰冷粘膩如同無數(shù)尸蟲啃噬。中年漢子握著一柄磨得锃亮、倒刺猙獰的三齒魚叉,手抖得控制不住。粗重壓抑的呼吸在死寂里如同風(fēng)箱。渾濁的老眼死死盯著葦埂延伸進(jìn)黑暗的來路。米糧……丹藥……兒女枯黃的臉……黑暗中那無聲奪魄的殺意……無數(shù)畫面碎片在腦子里攪成了劇毒膿漿。每一次心跳都拉扯著他朝那口血染的深井墜落。
嚓……嚓……
極輕、極穩(wěn)的碾踏泥漿的聲響由遠(yuǎn)及近。一道被葦蕩濃墨剪裁得更加瘦削單薄的黑影,出現(xiàn)在了葦埂小徑的盡頭。聞人黎昕的腳步?jīng)]有絲毫猶豫,像是早已刻在黑暗中的印記。
一股極致的恐懼混合著破釜沉舟的惡氣猛地沖垮理智!中年漢子喉嚨里炸出一聲野獸般的嘶嚎!他最先從藏身處跳出!
“殺——!!”渾濁的咆哮撕裂了死寂!
三道人影如同三條撲食的餓犬猛地從船板后沖殺出來!三支磨得寒光閃閃的魚叉裹著濃烈的腥風(fēng),帶著被窮途末路催逼出的瘋狂殺意,撕裂粘稠黑暗!從三個(gè)方向狠狠刺向那道瘦削人影的后心、腰側(cè)與雙腿!
就在魚叉寒光映亮聞人黎昕沾滿污泥的腳踝剎那!他甚至沒有回頭!一直低垂的眼簾倏然抬起!黑暗中那雙眸子沒有驚愕、沒有憤怒,只有徹底沉淀下去的、濃黑死寂!那眼神比魚叉更冰、更硬!
腰間的《和其光》斷茬在感應(yīng)到致命殺氣的瞬間嗡鳴!一道凝聚到極致的、混雜著源圖死寂沉凝與烈日殘存暴戾的污濁光刺,如同撕裂虛空的毒蛇,不射人!而是貼著地面泥水激射!砰!精準(zhǔn)轟在中年漢子前沖路徑前一步處的一片濕滑爛泥灘中!
爛泥被恐怖力量炸開!泥點(diǎn)如同暗器暴雨般劈頭蓋臉崩濺!沖在最前、魚叉離目標(biāo)后心僅差半尺的中年漢子被這突如其來的泥水暴沖硬生生砸得仰面朝天!雙腳在滑膩泥濘中失控打滑!他發(fā)出驚惶的慘叫!身體失去平衡重重栽倒!手中魚叉脫手甩飛!
緊接著!如同算定!聞人黎昕整個(gè)身體毫無征兆地猛地伏低!幾乎貼上泥濘葦埂!嗖!嗖!兩支貼著他頭皮劃過的魚叉險(xiǎn)之又險(xiǎn)地落空!擦破了他肩頭的破襖!
一擊落空!恐懼瞬間化為毒液注入心頭!粗壯漢子驚駭看到那伏低的身影竟如同水蛇般在泥濘中借勢急旋!腰間那截奪命木桿在昏暗中劃出一道毒辣的弧光!嗡!!一股腥臭腥風(fēng)般的無形震蕩之力從木桿爆發(fā),不是刺,是抽!狠狠撞進(jìn)左側(cè)矮瘦漢子因刺空而踉蹌暴露的胸腹!
“噗啊——!”矮瘦漢子如遭重錘!胸骨悶響中鮮血狂噴!整個(gè)人如同斷了線的破風(fēng)箏向后倒飛!砸塌了一大片枯死的葦叢!
只剩粗壯漢子!他臉色煞白!眼中全無血色!哪里還有半分搏命的勇氣!轉(zhuǎn)身就想鉆進(jìn)身后更深的泥沼葦蕩!
砰!!!
一聲沉悶撞擊如同重錘夯進(jìn)濕泥!聞人黎昕伏低后尚未完全直起的身體沒有追擊任何一人!右手猛地攥起腳邊半塊沾滿污泥的厚重船板碎片!手臂肌肉在破襖下驟然隆起!裹挾著源于源圖烏金丹胎的磅礴死沉之力!狠狠掄砸在自己身后的泥地之上!
淤泥被巨力砸得掀起近人高的濁浪泥墻!帶著無匹沖擊力的淤泥如同一只巨大的、冰冷的死人手掌,狠狠拍在剛轉(zhuǎn)身逃竄、被泥浪糊了滿臉滿眼的粗壯漢子后背!
“呃!”巨大的推力讓他如同滾瓜般向前撲跌!啃了滿嘴腥臭冰冷的爛泥!
伏擊。開始如奔雷閃電。結(jié)束似破鼓殘鑼。
葦埂重歸死寂。腥氣越發(fā)濃郁。
聞人黎昕站在沒踝的冰冷淤泥里。腳下不遠(yuǎn)處,那個(gè)最初被砸倒的中年漢子掙扎著在泥濘中蹬動雙腿,如同砧板上被割開了氣管的魚。他右頸側(cè)深深插著一截因他摔倒而意外反彈刺入的木刺——是他自己剛才慌亂中脫手甩飛的那把魚叉的木柄斷茬!溫?zé)岬摹⒒熘鴿獬砼菽难刂静绺康牧芽阢殂橛砍觯谟倌嘀袖﹂_深色的花。他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倒氣聲,手腳無意識地抽搐著。
另外兩人。矮瘦的蜷在葦叢里生死不知,只有身體因劇痛輕微顫抖。粗壯的撲在泥堆里沒動靜,只有后背一片可怖的塌陷弧度。
聞人黎昕沒有補(bǔ)刀。他甚至沒看那垂死掙扎的漢子最后一眼。
他沉默地走到小徑旁渾濁的水洼邊。腥濁的水面劇烈蕩漾平息后,倒映出他此刻的面容。一張陌生而熟悉的臉。沾滿污血與泥漿的皮肉下,是一雙深不見底、凝滯著濃重死寂的眼。眼底深處有冰,有血,有化不開的泥淤,卻唯獨(dú)映照不出半分那張?jiān)缫驯贿z忘在趙府深處、少年青澀的影子。
水波模糊,如同攪動地獄的血漿。那張面孔也隨之扭曲、破碎。
值嗎?為了三塊熏出霉斑的肉干和十幾個(gè)銹跡斑斑的銅板?
他試圖想起老泥瓦匠草紙上那扭曲的醉漢面容。那絕望空洞的“笑臉”。那渾濁淚水抹過的墨漬。想起老人遞過報(bào)酬時(shí),那枯柴般手指帶出的、無言的沉重。想起他遞報(bào)酬時(shí)如同祭品一般的姿態(tài)。
可眼前這片泥血地獄里,只有比墨還黑的“利”!那漁夫?yàn)l死渾濁的眼神里,在恐懼和痛苦深處,他找不到一絲他曾試圖“照見”的、屬于“人”的微光。只有被窮困和貪婪徹底磨成獸爪的猙獰。
善良?在這人泥俱下的時(shí)代
腥氣凝固在葦葉上,像一層污濁的霜?dú)ぁB勅死桕空驹跊]踝的冰冷淤泥中,鼻息如同冰錐刺穿肺腑。腳下那團(tuán)渾濁的水洼,漣漪漸平。血污與泥漿攪渾的水面,映出一張面目。
那面目是陌生的溝壑,泥垢嵌在裂口的舊痂下,勾勒出嶙峋的骨形。一雙眼睛沉在深凹的陰影里,里面沒有風(fēng)暴,沒有怒火,唯有一片死水凍結(jié)后沉淀的濃黑死寂。像萬載枯井底的石頭,映不出絲毫當(dāng)年石穴里守拙子枯骨旁,少年眼底尚存的那點(diǎn)探詢微光。水波蕩漾,那影像破碎,如同水底沉渣攪動。
值嗎?
三個(gè)字像冰冷的秤砣,墜進(jìn)那片死水里。秤的一端,是懷里那十幾個(gè)銹綠冰涼的銅板,和那一小塊散發(fā)霉斑朽氣的熏肉。另一端,是泥濘里還在微弱抽搐、頸側(cè)插著自己脫手魚叉柄的漁夫漢子,是葦叢深處被《和其光》斷茬兇戾戾氣炸碎臟腑、進(jìn)氣多出氣少的矮瘦身影,是背后泥堆里塌了脊骨無聲無息的粗壯軀體。
為這點(diǎn)東西?為了這甚至抵不過半日溫飽的蠅頭微利?
冰冷的秤桿似乎毫無懸念地在血的一端沉下。可識海深處,另一張面孔卻幽靈般浮出水面——那老泥瓦匠被濁淚揉爛的草紙畫像上,那張比哭更破碎的“笑臉”。棚屋里咳血的妻,凍水里折斷的腿,女兒鬢角被踏碎的木簪……那一筆一劃間滲出的無邊沉痛,曾被他粗暴地、幾近殘忍地剝開,又在他留下那條咸魚悄然離去時(shí),化作老人涕淚中那最后一句空洞的“忘了也好”。
那老泥瓦匠給他的報(bào)酬里,至少還有一壇冰冷的、能嗆得人靈魂出竅的土燒,有一塊曾蘊(yùn)含微弱生氣的雜源石,有幾株帶著忘卻微光的忘憂花根莖。那男人遞出它們時(shí)枯爪的顫抖,蘸淚抹過墨痕時(shí)眼中的茫然,至少還殘留著一絲微末的、屬于“人”的印記——哪怕那印記也終究被濃重的悲苦浸透,扭曲如泥沼里的倒影。
可眼前呢?
腳邊這尚存一絲溫?zé)岢榇さ臐O夫漢子,渾濁眼球在瀕死的劇痛和恐懼里瘋狂亂轉(zhuǎn),里面可曾有過半分猶豫?可曾有剎那想起那雙在草棚角落咳得蜷縮如干蝦的孩子?他渾濁眼底深處的,是窮途末路徹底異化成獸的純粹貪婪,是“豁出去”三個(gè)字背后對他聞人黎昕這條命價(jià)值幾何的冰冷算計(jì)!那算計(jì)里,連草棚里那兩個(gè)咳得撕心裂肺的小小身影,也不過是即將入袋米糧丹藥的添頭!活生生的人,在絕境碾壓下,可化為踏腳的石,亦可化為秤上的肉。
善良?在這血泥熬湯的煉獄?心軟一寸,便是遞向他人頸項(xiàng)的刀!那日若沒在礦坑底下靠同歸于盡的狠勁拖住石景行手下,哪來命去尋守拙子的卷軸?若在黑市石灘上對魚蜥怪物有半分仁慈,此刻骨頭怕不是已被磨成灰拌進(jìn)喂畜生的泔水!
嗤——
一聲微不可察的冷氣自齒縫溢出。他右手食指無意識地抬起,指肚緩緩撫過腰側(cè)那截沉默如尸骸脊骨的《和其光》斷茬木桿。粗糙冰硬的觸感順著指神經(jīng),一路刺透冰封的意識表層,更深地扎入某處。
懷中的粗陶燈盞卻微微震了一下。燈壁上那道暗紅如凝固污血的“乂”字符,此刻竟幽幽亮起!粘稠如膿脂的血光無聲彌散,貪婪地舔舐著空氣里彌漫開來的濃重血?dú)狻⑿迈r恐懼、瀕死絕望!尤其是來自腳邊泥血中那漁夫漢子身上彌散的最后一點(diǎn)微弱掙扎的生機(jī)與強(qiáng)烈到極致的恐懼痛苦!
貪婪!如同跗骨之蛆!以痛苦為食糧!那燈壁上熔鑄了自己污血詛咒同塵之力的兇戾符印,竟是活的!它在吮吸,在膨脹!每一次飽飲絕望痛苦,那裂痕里流淌的血光便凝實(shí)一分!
一股強(qiáng)烈的嘔吐感猛地翻涌上來!不是因?yàn)檠葰猓窃从诟钐帯@盞以痛苦為基石、以血仇污穢鑄就的“同塵之盾”,此刻正瘋狂吮食著另一種源于人類卑劣絕望的“養(yǎng)分”!這感覺如同吞下了一條在腐肉中蛆生蛆長的毒蛭!令他毛骨悚然!
這便是……不做冷血的下場?要么被淤泥吞沒,要么化為吞噬痛苦的怪物?
目光再次落回那潭倒映著自己扭曲面容的血水。水面之下,那張被泥污和冰寒蝕刻出的陌生面孔,那雙死寂冰冷的眸子里……有沒有一絲火光?
是黔靈山火把跳躍的光點(diǎn)?是守拙子獸皮卷末那些枯葉雨滴道痕的微芒?還是《源圖》壁刻前,枯守一年煉得沉淵重丹時(shí),被精粹源流撫慰過經(jīng)脈的痛苦盡頭……也曾閃過那么一瞬的清靈?
那火光微弱如風(fēng)中燭燼,卻真實(shí)地在某個(gè)層面存在過。支撐著他從礦洞死人堆爬出,在驛館斷木茬下喘息,在白骨峰日夜蝕骨的煉源煎熬里,凝成一顆沉如頑鐵的烏金丹胎。
或許……
心念猛地一沉。他倏然收回盯著血泊的目光,視線如同淬冰的刀鋒,最后掃過腳下泥濘中瀕死的漁夫漢子。那漢子喉嚨里的漏氣聲已極其微弱,身體最后劇烈地抽搐一下,手腳僵硬定住。渾濁的眼珠死魚般瞪著上方沉郁的天幕。
沒有憐憫,沒有補(bǔ)刀。仿佛只是撥開腳邊一塊礙路的腐木。
他沉默地轉(zhuǎn)身。佝僂的背影在鉛灰色的水澤冷光里,融入那片沉默而污濁的、仿佛從未發(fā)生任何事的死寂葦蕩深處。懷中粗陶燈盞幽幽的血光微微收束,只留下一道更為幽邃沉重的暗紅,凝固在燈壁深刻的“乂”字符中。
濁世如甕,血水常盈。不做冷血的代價(jià)沉重,卻非化為惡獸一途。燈盞為盾,亦為枷鎖。沉淵之丹,亦是壓艙之石。前路依舊血泥交疊,唯一點(diǎn)焚盡雜念的沉凝火種,尚留心底最荒蕪處。
那火種不燒慈悲,不焚良善,只淬一口不滅之息——路未盡,血未盡,身未絕,道未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