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骨山的黑在骨縫里淤積了萬年。蝕骨苔蘚在腔穴壁角凝出黏膩慘綠的光暈,無聲舔舐著空氣中凝稠如尸液的腐殖酸霧。聞人黎昕蜷在古獸脊椎化石拱成的腔壁夾角,背脊抵著冰冷的骨棱。磷苔幽光堪堪照亮身前蝕坑:裂滿干涸泥污的《和其光》斷茬根茬般杵著;《星圖》皮卷邊緣被蝕出慘白的細孔;懷中粗陶燈盞上那道暗紅的“乂”字血符裂紋里滲著膩綠的酸霧凝露,如同干涸傷疤下涌出的膿。《道德經(jīng)》玉簡的溫涼死死嵌在胸骨里,成了枯井中最后一塊冷鐵。
肋骨腔外罡風(fēng)裹著濃酸刮擦,發(fā)出蛇蝎蛀骨的嗞嗞銳鳴。偶爾有崩碎的石髓或朽骨從高處滑墜,砸在腔壁厚厚的蝕骨苔蘚上,噗地悶響過后,便是潮水般涌起的密集囁嚅啃食聲。那些苔蘚在啜飲“餌食”。聞人黎昕眼皮半闔,每一次微弱吐納都牽動肋下舊創(chuàng)深處撕裂般的骨刺碾磨痛。丹田里那滴鴿卵大的灰暗原液懸滯氣海核心,表面蛛網(wǎng)般爬滿煞毒蝕出的黑斑死竅,連漩渦都攪不動,唯一點殘焰不熄。
腔外風(fēng)聲驟然濁重。不是酸風(fēng)刮骨的嘶鳴,是某種更沉重、更粘膩的碾壓搓揉的悶響!似萬噸朽骨在石碾里反復(fù)碾軋,由遠及近!整個化石腔穴都隨之嗡顫,頂壁蝕苔屑簌簌崩落。
聞人黎昕倏睜眼!眼底無驚無懼,只深潭凍土下淬出沉冷的警芒。軀干如壁虎融巖,無聲擰轉(zhuǎn)蜷縮,將滿身破襖貼進腔壁骨棱最嶙峋的夾縫里。粗布刮擦朽骨發(fā)出草葉拂沙微響,瞬間淹沒于碾骨悶雷聲中。指腹扣住腰間《和其光》斷口裂縫,一縷細若發(fā)絲卻鋒銳如毒針的冰寒意念在裂口淤血里凝成寒冰。
碾骨聲停在腔外腐骨堆旁!一片不規(guī)則的巨大暗褐甲殼陰影,攜著濃臭蝕骨的酸風(fēng),吞噬洞口所有幽光。暗影中兩點海碗大、翻著昏黃油光的復(fù)眼徐徐輪轉(zhuǎn),磷火般掃視腔穴深處那片蠕動中的慘綠苔蘚磷灘——是在噬咬新墜“餌食”時散溢的活髓氣引來了它?還是……纏在自己骨縫里那張趙家三轉(zhuǎn)追殺令上,那團如同附骨疽的怨毒魂咒?
骨鐮摩擦的怪響再起。陰影裹著碾壓粘音拖過骨堆縫隙,緩慢遠去。壓迫感卻如凍油般糊滿腔壁。
聞人黎昕釘在骨棱罅隙里,石化般不動。直至碾骨聲徹底融進酸霧更深處,腔外又只剩蛇囁鬼嗞,才寸寸松弛繃如鐵索的筋骨。寒意從骨縫里滲上來,更深,更透。這殘軀是燈,亦是棺。
順腔穴深處一條窄如蟲噬的孔道,他拔足跋涉。腳底踩斷的朽骨渣在濕滑地蟲涎液上發(fā)出粘膩碎裂聲。酸霧凝露順著額角開裂舊痂滲入,帶來螞蟻噬肉的麻癢劇痛。腰后束著幾塊劣礦和蝕苔根莖的破囊刮蹭潰爛肩肉。懷里《同其塵》燈盞裂痕深處傳來微弱綿長的酸麻針刺感,骸骨山的濃酸正蝕咬著陶壁根基。
孔道盡頭豁然膨出腹腔似的巨腔。頂穹倒垂萬根森白巨刺,似太古兇獸遺齒。地面是沒踝的酸腐黑泥淖。唯一光源來自腔壁一圈稠密如碧綠鬼火的蝕骨磷苔環(huán),死光映亮中庭一片骨堆拱衛(wèi)的干涸“石灘”。
石灘中央,一根被歲月盤磨得慘白發(fā)亮、數(shù)丈長的巨獸脊椎化石橫陳如供桌。脊椎骨節(jié)凹槽中盛滿漆黑粘漿,幾截朽骨半沉其中,漿沿攀著黃綠色苔痕。臺后高踞一具裹在霉斑粗麻罩袍里的骨骸巨影。罩袍朽如蛛網(wǎng),兜帽深垂,只下頜骨一截慘白枯骨外露,無聲無息如同風(fēng)化萬載的陪葬鎮(zhèn)墓獸。
臺沿散落幾卷新舊污濁的皮骨圖譜,卷邊偶爾透出邪異微光。石灘邊緣幾具裹在粗糲骨甲中的人形石雕散立,兜帽或盔隙間掃過的目光如同腐尸堆旁守候的豺瞳。
聞人黎昕踏入石灘,淤泥濕沉裹足。幾道實質(zhì)的殺意釘上他腰畔破敗的木桿裂紋與懷中燈盞輪廓——在這白骨王座前,破損本身即誘餌。他直行無避,枯足碾過酸泥停在慘白脊椎供桌前,三步之距。
無言,手探入懷掏出糊死云紋的趙家錦囊,扯開血污泥封的絲扣。三枚龍眼大小、于慘綠磷光下氤氳出溫潤乳暈的上品源晶暴露!精純至極的本源元氣如清泉噴涌,瞬間滌開濃濁酸腥!連桌中黑漿表面都起了一絲漣漪!灘邊沉默骨甲下瞬間刺出數(shù)道滾燙目光!
骸骨王座上,那深埋兜帽的顱骨終于緩緩抬升寸許。兩點幽邃如古墓磷燈的白光從兜帽深淵里點亮,死死焊在三塊暖玉似的源晶上!磷火先凝,繼而波動,如同餓殍窺見血食。
“《…日灼圖》…二轉(zhuǎn)…”沙啞如骨片摩擦、無分男女的異響自骨腔空洞內(nèi)回旋蕩開?!盎鹪础瓋魺挕祪擅丁?
骨指(皮膜裹枯骨)緩緩抬起,點向磷環(huán)光帶最晦暗一角——一卷攤開小半的圖譜。材質(zhì)詭奇如焦枯赤羽揉織,軸木皸裂,彌散一絲將熄的燥灼余燼。
聞人黎昕目光掃過圖譜,指腹摩挲源晶溫潤邊緣。骸骨磷火里熔化的貪婪烙鐵般燙人。未議價,指力迸發(fā)!
咔嚓!微不可查的脆音!
溫潤上品源晶被指勁生生捏裂!精純元氣順著縫隙噴??!
骸骨胸廓內(nèi)陡然滾過沉悶空響!骸骨眼眶里的兩點磷火驟然緊縮成針,無形之力攥緊腔穴!
“一枚裂了,”聞人黎昕聲音凍硬如尸骸山的死風(fēng),將裂晶與兩枚完好的一同撂在腳下酸黑淤泥里?!皳Q《日灼》,再加十根此地蝕苔根芯,清瘴毒爛骨。”
死寂,厚重如裹尸布。
骸骨兜帽深處磷火劇震數(shù)息,石灘邊緣骨甲下流出的殺意驟然粘稠如凝脂。
最終,骨腔空洞炸出悶雷怪響。那張焦枯赤羽揉織的《烈日當(dāng)空圖》連同裹著刺鼻清氣的苔根莖被枯爪掃垃圾般擲出,砸在他腳前泥里。
交易血成。
……
獸腔化石封死的骨穴??p罅滴淌的酸霧凝成冷油。聞人黎昕盤坐骨渣地。身前:破朽的枯羽《烈日卷軸》;十根暗綠苔蘚根芯;還有趙瑯錦囊夾縫抖落的幾根黑褐枯草——那是“苦陽藤根”。
捏起一根蝕骨根芯,犬齒噬開厚韌綠皮。粘稠冰凝如尸蠟的漿汁滴落卷軸!同時將一根枯槁的陽藤毒根狠狠嚼入齒間!藤毒麻痹混著熔筋沸髓的滾沸兇焰在臟腹爆開!冰漿與毒火在體內(nèi)轟然對撞!冰火極刑撕扯魂肉!身體如風(fēng)暴中的敗絮瘋狂篩抖!油汗血汗透破衫!
就在這煉獄痛楚攀上頂峰的剎那!
《烈日卷軸》被冰漿淋透的枯羽驟然爆發(fā)殘存本能——那是瀕死之陽爆裂出的最終焚意!
轟——!??!
一股霸蠻狂烈、要將神髓都焚成燼灰的烘爐火精,從枯朽畫理里炸進他痛極凝煉的神魂!
“呃——”劇痛嘶號被咬碎在齒齦間!《烈日圖》烙鐵般燒融識海!皮表驟然焦紅滾燙!體內(nèi)冰火毒煞被這焚意強行裹挾,怒濤般沖進枯涸見底的丹田氣海!
丹田!那滴死寂灰暗、坑洼密布的原液核心,瞬間爆出刺眼欲盲的兇芒!油傾烈焰!
嗞——!
原液表面被煞毒蝕出的萬千孔竅,在烈日兇焰沖刷下如礦雜淬爐!滋滋毒煙黑氣被強行焚蒸逼出!滯澀的原液瘋狂旋磨、壓縮、凝實!鴿卵之軀詭異地縮緊,坑洼竟被熔蝕撫平!通體蛻為一種更沉、更凝的烏鐵幽光!
《道德》玉簡清輝死守靈根!《同塵》燈盞嗡鳴,燈壁裂紋在熾烤下細微咧開,暗紅血符汲吞著逸散戾氣!煎熬如舊,但丹田那顆被焚去蕪雜、凝若沉鋼的魔丸卻反哺出更沉凝的冰冷巨力,支撐著他承受焚刑。
三晝夜焚熔。根芯化枯焦。《烈日卷軸》最后一點灼魂燼火耗盡,焦羽碎成齏粉,被滲穴酸霧卷散。
聞人黎昕緩緩睜眼,血絲纏瞳。眼底無喜,唯焚盡空茫后的冰海沉淵。丹田那顆魔丸懸凝如烏金丹胎。《烈日當(dāng)空》的殘燼兇意在髓脈里奔流,灼痛下埋著絲縷力量瘋長的溫燥。
又數(shù)日,蛇行幽道蝕苔磷光深處。骸骨沉積高壘的危臺之上,蝕骨酸霧凝成的綠殼下,露出一角湮滅古遠的刻痕。
圖跡湮如風(fēng)化石髓,非字非符,線條粗糲深刻入化獸骨深處。大半已埋入污綠硬痂之下,核心僅存幾道扭曲斷續(xù)的殘劃。線條走勢古拙,寥寥數(shù)筆,勾勒一種斂如歸淵的源力凝注之“意”——不傷敵,不護身!真正專注“煉源凝根”的本源道圖!更駭人的是,殘劃被蝕霧啃噬的最深凹痕邊緣,竟縈繞著一絲霧露般微弱的灰白源氣!仿佛這殘圖自身便能在這怨煞死域里提煉那一縷最精純的“源”,束為已用!
《源圖》!
直指源力根髓的太古道痕!那近乎湮滅的筆意引動丹田烏金丹胎饑渴瘋鳴!他屈指無視蝕皮綠痂,指腹磨過毛糙殘痕。寒徹凍骨,一股精純?nèi)缦吹谋驹匆饬魈手付?,瞬間撫平經(jīng)脈淤塞多年的煞毒滯脹!
石穴如墳冢。磷苔無聲滋長,將前人咒罵刻痕吞噬?;夤堑南犊p滲漏著酸霧永恒凝成的綠黯。
聞人黎昕枯坐《源圖》骸骨壁前。五識沉入空寂。不汲氣,不轉(zhuǎn)丹,所有神念盡數(shù)澆筑眼前那幾近消散、卻凝源如髓的道痕之中。神念觸須一遍遍描摹殘線筆意,引動圖中幾不可察的純源波動共鳴!縷縷細若青煙的灰白源氣被道痕牽引,如絲如縷纏繞神髓丹田。骸骨山磅礴的陰煞死戾、蝕骨酸霧裹挾的污穢生靈氣,皆被《源圖》碾碎、提純,剝出真髓!
枯陽藤根的灼魂劇痛成了柴薪;潰創(chuàng)舊毒的反噬化作熔爐。時間在骸骨腔壁凝酸成痂,蝕骨苔蘚在壁角結(jié)出第七層慘綠絨痂時,聞人黎昕丹田那顆烏金丹胎驟然急旋!被漫長死寂壓制的無數(shù)傷痕、煞毒舊創(chuàng)、煞毒侵蝕留存的萬千暗傷如同休眠火山的熔核,同時蘇醒、沸騰、爆發(fā)!
“呃——!”撕魂裂魄的劇痛從每一縷經(jīng)脈爛骨里爆開!整個身軀如烙鐵入水般滾沸抽搐!就在這煉獄熔爐炸裂丹田、要將他徹底燒穿魂滅的瀕死時刻——
石穴四壁那幅早已深烙魂髓的《源圖》道痕驟然亮起!如同回應(yīng)這破滅重生的終極痛煉!圖中殘線瞬間由灰白轉(zhuǎn)刺眼金流!股股海嘯般的精純源力不再是煙縷涓滴,而是洪濤般從殘痕噴涌灌入!如星河倒灌,轟入丹田狂暴炸裂的源力熔爐!在毀滅與重鑄的極淵中死死穩(wěn)住那滴瀕臨崩潰的烏金丹丸!引導(dǎo)著焚盡舊殼的磅礴亂流,朝著更凝實、更沉厚的核心瘋狂壓縮!
烏金丹胎在瀕滅熔爐中瘋狂吸噬源流,體積卻詭異地不再縮塌,反如黑洞膨脹吞噬!當(dāng)毀滅風(fēng)暴與重塑巨流在骸骨腔中轟然消散,那滴懸浮在丹田核心的本源之精,已漲至鴿卵一倍大??!其內(nèi)濁灰盡褪,烏黑沉凝,似濃縮的幽冥星核懸于氣海虛空!源流奔涌間,隱隱透出一種飽飲死髓重鑄的沉重力場!
蝕骨苔蘚的第七層綠痂徹底覆蓋前壁刻痕。聞人黎昕緩緩睜眼,指腹再次撫過壁上已然黯淡、裂紋更深的《源圖》道痕。石穴外永恒綠黯滲漏,骸骨腔中,一滴沉淵重丹死寂懸垂。離二轉(zhuǎn)巔峰源力盈腔尚缺半數(shù),可這骨中所鑄之丹,卻沉若灌鉛,凝逾精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