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像一頭永不知疲倦的咆哮巨獸,撕扯著宙州無邊無際的山巖褶皺。灰白的冰粒子如同億萬根淬毒的細針,刺入每一寸裸露的肌膚。聞人黎昕佝僂著背,在齊膝深的雪粉中跋涉,每一次抬腳都牽扯著左肩深處傳來的、如同鈍鋸拉扯的劇痛。新生的麻布條早已被血水浸透,此刻凍得比生鐵還硬,沉沉地壓在傷口上,每一次呼吸都牽扯得皮肉如被撕裂。
懷中緊貼著胸口的兩卷皮冊——《道可道,非常道》的冰冷獸皮和《三才陣圖》殘卷堅硬破碎的斷木軸頭——像兩塊烙鐵,在灼燒皮膚的同時,又提供著某種微弱卻真實的暖意與支撐。驛舍的血腥、惡眼契的冷窺、云嶺寨的兇名……都被這無盡的風雪暫時吹散,稀釋成身后一串被迅速掩埋的、歪斜的血紅腳印。
不知第幾次被風刮得踉蹌,他猛地伸手,五指如鋼爪死死摳住面前一塊蒙著厚厚堅冰的嶙峋山巖。冰層光滑冰冷,刺骨的寒意幾乎凍結指骨。就在他調整氣息,準備再次發力攀爬時——
咔嚓!
指尖凍得失去知覺,一塊凍凝的巖石在他指力下竟碎裂開來!腳下厚厚的雪殼承受不住重心前傾,驟然坍塌!
噗通!
聞人黎昕整個人向下猛地一沉!大量積雪隨之滑落,眼前豁然出現一個僅容一人彎腰通過的、幽深狹窄的天然石縫!一股遠比外界風雪刺骨、卻又混雜著奇異清新感的陰涼氣流,如同蛇信子般從石縫深處幽幽探出,舔舐過他裸露在外的臉頰傷口。
風雪的呼嘯被巖石瞬間隔絕了大半。石縫內是死一般的寂靜,只有水滴凝結和墜落的、間隔極其緩慢的“嗒…嗒…”聲,在深邃的黑暗中回響,空洞悠遠。濃得化不開的黑暗籠罩下來。
他摸索著冰涼濕滑的石壁向內深入。刺骨的寒意穿透衣物。石縫蜿蜒向下,坡度陡峭,腳下不再是積雪,而是覆蓋著一層厚厚的、凝實如鐵的漆黑冰面,堅硬且奇滑無比。他幾乎是手腳并用,靠指腹釘在突出的粗糙巖棱上,才能極其緩慢地向下滑挪。周遭除了滑膩的冰冷巖石,便只有無盡的黑暗和那孤寂到令人心悸的水滴聲。
滑入數十丈深時,山腹深處那股若有若無的清新氣流清晰了許多,帶著某種洗滌靈魂的純凈水汽。但更為奇異的,卻是一股極其微弱、幾乎被空間與時間徹底磨平的…墨香?
就在他指尖觸碰到一處特別濕潤光滑的拐角巖面時,異變陡生!
前方極度的黑暗深處,毫無征兆地,一點微弱的乳白色毫光毫無征兆地亮起!
光芒初起時極其朦朧微弱,如同黑暗宇宙邊緣一點將熄的星火,卻在聞人黎昕意識感受到它存在的剎那,驟然清晰!一點光點,瞬間化作兩點、四點…最終如同夏夜被驚擾的螢火蟲群,數點極其微弱純凈的白光,在絕對的黑暗中幽幽亮起,彼此呼應!
光點分布并非隨意,它們共同構成了一幅極其簡練古樸的圖陣輪廓!圖陣核心由那幾點最亮的白光串聯,外圍則是更為黯淡、若隱若現的星點散逸!
一股難以言喻、仿佛從洪荒遠古流淌而來的自然道韻,隨著光點陣圖顯現而彌漫開來!這氣息沒有絲毫攻擊性,只有一種包容天地、調和萬有的至公無私之感!如同冬日第一縷陽光穿透寒潮,瞬間驅散了洞窟底部的部分陰森與死寂!聞人黎昕感覺自身緊繃的神魂與軀體,在這陣圖散發的氣息包裹下,竟有種難以言喻的松弛與舒暢感!左肩深處那種如同惡鬼啃噬的持續劇痛,也仿佛被無形的暖流輕柔撫過,瞬間緩解了一絲!
這奇異的圖陣只維持了數息。在他尚未完全回神之際,光點便如泡影般無聲無息地黯淡、湮滅。深寒刺骨的黑暗再次如潮水般席卷而來,仿佛剛才那柔和的光景只是一剎幻覺。
但那股安撫神魂與軀體的道韻余韻,卻真實地殘留在了他的感知里!
冰面濕滑依舊。聞人黎昕憑著記憶和那微弱道韻的指引,朝著光陣顯現的核心方位小心翼翼地挪動。空氣變得更加陰冷刺骨,洞頂垂掛的冰棱如同巨大的獠牙。滴水聲似乎就在耳邊。
腳下冰面驟然消失,他踏上了粗糙、滿是細小石棱的實地。終于來到了石縫底部。這里空間稍大,約有半間屋子大小,地面散落著幾根奇形怪狀的巨大獸骨,早已枯朽風化,踩上去便化為齏粉。
就在洞窟中心位置,一塊被冰霜半包裹的、形態不規則的青灰色石碑安靜矗立。碑面坑洼不平,如同飽經歲月與風霜磨礪的頑石。石碑不高,僅齊腰。
那點微弱的乳白色毫光,正是從這塊看上去極其平凡的石碑中心…幽幽透出!
光芒極其內斂,在絕對的黑暗中形成了一小團柔和的暈圈,映照著碑體上覆蓋著的薄薄一層晶瑩冰霜,如同在粗糙的石膚上籠著一層朦朧的輕紗。剛才那令人心神安寧的道韻,源頭正是這塊平凡無奇的石碑!
石碑下方,厚厚的冰層并非完全封死。冰層與石碑基座之間,似乎留著一道極其狹窄、被歲月侵蝕出的風化縫隙。就在那縫隙深處,一道極其柔和的玉白色流光如同擁有生命的精靈,正緩緩流淌、循環!
聞人黎昕蹲下身,湊近那道流光縫隙。視線穿過冰晶薄霧,終于看清了縫隙中光源的本體——
那竟是一卷古老得難以想象的玉簡!
玉簡呈溫潤的乳白色,并非通常的片狀,而是被打磨成卷軸的圓柱形!表面仿佛天然便孕育著細微的、如同水波流動般的玉絡紋理。此刻,那玉絡紋理之中,正流淌著柔和純凈的玉白色光華!光華循環流轉不息,形成那抹令聞人黎昕心悸的生命源流般的暖意!
最令人震驚的是,玉簡的其中一頭,天然地刻著三個古老樸拙、卻又蘊含著深不可測道蘊的古篆——
《道德經》
一股遠超守拙子獸皮卷的包容天地、貫穿古今的浩大道意,伴隨著這三個古篆字跡撲面而來!如同直面無盡星海之中心!
這三個字的最后一筆,如同星河垂落,其筆鋒所指,竟隱隱與聞人黎昕懷中那卷《道可道,非常道》獸皮卷的卷首題字,在道韻上生出一縷極其微弱的、仿佛跨越時空的共鳴!
聞人黎昕的心臟在胸腔里狂跳起來!
懷中的獸皮卷似乎也變得溫熱。他幾乎是屏住呼吸,用凍得僵硬的手指,極其小心地探入那道狹窄的冰縫縫隙。
指尖觸碰到玉簡的剎那——
嗡!!!
一股無法形容的、無比宏大又無比溫潤的信息洪流,如同沉寂萬年的星河陡然傾瀉!并非通過眼睛,而是直接透過指尖皮膚、透過經脈氣血,甚至透過他丹田深處那滴已被錘煉得冷硬無比的生命原液,轟然涌入他的意識核心!
無數早已湮滅在時光長河中的古老知識、文字、圖畫如同復蘇的星辰,在他識海的黑暗背景上驟然點亮!
他“看到”了!
玉簡之中蘊藏的信息,遠非僅僅是經卷文字!
更承載了一套早已失傳于歲月塵埃中的、獨一無二的畫作體系!
這套體系的核心奧義——同源共鳴,以弱御強!
尋常修士皆視高階畫作為珍饈,動輒追求七轉八轉乃至仙畫圣筆,卻不知,上界九轉畫圣之中,曾有驚才絕艷、心系下界萬靈之大能者,名為李耳!此人胸襟曠古絕今,洞悉天道運行之根本在于“平衡”,憐憫低階修士道途艱難,遂嘔心瀝血,以無上智慧與悲憫之心,創下此套根基畫作體系!名之為——《道玄初解》!
李耳大能發下宏愿,將此體系公諸天下,旨在令下界八荒億萬資質平庸、資源匱乏之“凡俗畫師”,亦能循此道,以低轉之凡畫根基,鑄就無上大道之臺階!
《道玄初解》體系,由四幅凡畫組成,四畫皆為低轉之境(一至三轉)!單幅凡畫,威能有限。然此四畫出自同源,畫理內核一脈相承,更關鍵處在于——彼此交融,同源共振!若集齊同源《道玄》體系之凡畫兩幅以上,其激發之能,絕非簡單疊加,而是會引發畫理本源共鳴!共鳴之下,低轉凡畫亦可迸發出遠超其本身品階的威能!更可相互滋養、互相錘煉畫師本源!
此體系根基之四畫,李耳于《道德經》中亦有直指根本的精要描述,并以其文意,為四畫命名——
一曰《挫其銳》!鋒芒內斂,破堅于無形!二曰《解其紛》!千頭萬緒,化繁為簡!三曰《和其光》!聚光為刃,誅邪破妄!四曰《同其塵》!混同萬質,卸力無傷!
……和其光!
聞人黎昕心神劇震!如同驚雷炸響!
他腰間那根粗糙冰冷、與他共歷生死殺伐的木軸畫卷,不正是二轉凡畫《和其光》嗎?!
它,并非孤零零一件兵刃!它竟是這失落于歲月洪流之中的《道玄初解》體系之核心一員!它本應與其他三幅同源的、名為《挫其銳》、《解其紛》、《同其塵》的凡畫,共同鳴響!
識海中的洪流仍在洶涌沖刷。關于此體系的后續推演、畫理詳解、以及李耳那“道澤眾生,有教無類”的宏大意念,如同星圖般鋪展。然而,更深層的信息也沉痛無比——如此玄妙大善之法,因其威力潛能觸及某些存在之根本利益,更因下界修士根骨悟性不足者甚眾,難以駕馭此種“共振升華”之道,終在浩蕩歲月與人為干涉雙重作用下,漸至失傳湮滅!《道德經》玉簡傳承近乎斷絕!李耳之名亦被掩蓋于層層史書迷霧之下。這一卷玉簡,或許是流落下界的唯一完整傳承!
洪流信息漸漸平復。玉簡上的流光也緩緩收斂,變得溫潤內斂。但那四幅凡畫的名字,如同燒紅的烙印,深深嵌入了聞人黎昕冰冷的靈魂核心:
《挫其銳》!《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
握在他手中的,不僅僅是無上大道的基石篇章!更是他未來唯一可能擺脫詛咒、登臨九轉的一線希望!也是為黔靈山下那些無力自保的殘民,尋得庇護之道的唯一憑依!
必須找到它們!集齊《道玄初解》完整的體系!
聞人黎昕緩緩將玉簡從冰縫中取出。溫潤的玉質在寒冷中依舊散發著絲絲暖意。他極其珍重地將它貼身藏入懷中。至此,他冰冷僵硬的心口,緊貼著三卷質地各異、分量同樣沉重的皮玉典籍:《道可道》、《三才殘卷》、以及承載著《道玄初解》的——《道德經》。
他深吸一口氣,洞窟內陰冷刺骨的空氣也無法熄滅丹田深處那一點被重新點燃的星火。額心深處,“石景行”的詛咒烙印似乎微微跳動了一下。少年抬眼,望向石縫入口外那個被風雪嘶吼撕裂出的、灰白模糊的亮孔,眼底最深處的麻木冰層之下,一道前所未有的、帶著明確指向的銳芒,如同沉寂萬載的地泉刺穿了巖殼——
尋《挫其銳》!奪《解其紛》!覓《同其塵》!鑄吾《道玄》之路!
他朝著那片裹挾著詛咒與殺戮的、被風雪籠罩的群山之巔,緩緩直起了彎曲過久的脊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