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0年的霜降來得猝不及防,清晨的南京城裹在一層薄霜里,連中山路的梧桐葉都凍得發脆,踩上去碎成一片白。
許志易站在軍統辦公點的院子里,看著墻上新貼的布告。紅紙上的黑字歪歪扭扭:“凡泄露機密者,格殺勿論”,末尾蓋著南京區的朱紅大印,像塊凝固的血痂。身后傳來皮鞋聲,他轉身時,正撞見周嘯風帶著個穿皮夾克的年輕人走過來。
“這是行動隊的趙猛,”周嘯風指了指那年輕人,對方敞著懷,腰間的駁殼槍晃得厲害,“你倆一組,今天去下關碼頭,盯著從上海來的‘貨’。”
趙猛斜著眼打量許志易,嘴角撇出點不屑:“留學生?戴眼鏡的手無縛雞之力,別到時候拖老子后腿。”
許志易沒接話,只是低頭看了看自己的皮鞋——昨天特意在泥水里踩了幾腳,還是比趙猛那雙磨破邊的軍靴干凈。他知道,在軍統這地方,太體面是原罪。
***下關碼頭的風裹著魚腥氣,刮得人臉生疼。趙猛靠在貨棧的柱子上抽煙,煙蒂扔了一地,眼睛卻沒閑著,死死盯著遠處那艘剛靠岸的“江安號”。
“看見穿灰色棉袍、戴黑帽的男人了嗎?”趙猛低聲說,唾沫星子濺到許志易臉上,“周區長說,他帶貨的箱子里藏著共黨的密電碼。”
許志易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心臟猛地縮了一下。那穿灰棉袍的男人他認得——是上海地下黨的老鄭,去年在交通站見過一面,當時老鄭還拍著他的肩膀說:“小鄭啊,你這沉穩性子,將來能成大事。”
現在,老鄭正彎腰跟碼頭工人交涉,手里的銅煙盒在陽光下閃了一下。許志易記得那煙盒,側面刻著朵梅花,是組織內部的暗號。
“動手嗎?”趙猛摸向腰間的槍,指關節捏得發白。
許志易突然咳嗽起來,故意撞了趙猛一下:“趙兄,你看那邊——穿藍布衫的,是不是在盯我們?”
趙猛轉頭的瞬間,許志易朝著老鄭的方向,用手指在褲縫上快速敲了三下。那是交通站的緊急信號:有埋伏,速撤。
老鄭像是被風吹了眼,抬手揉了揉,轉身就往人群里鉆。等趙猛回過神來,灰棉袍的影子已經混進了扛貨的工人里。
“媽的!跑了!”趙猛罵了句,拔腿要追,被許志易拉住。
“別追,”許志易壓低聲音,指了指遠處巡邏的警察,“這里人多,鬧起來不好收場。再說,他箱子還在碼頭工人手里,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
趙猛愣了愣,罵罵咧咧地收了槍:“算這小子命大。回頭我讓人去查那箱子,不信揪不出他的同黨。”
許志易看著老鄭消失的方向,后背的汗被風一吹,涼得刺骨。剛才那三下敲擊,幾乎用盡了他全身的力氣——只要慢半秒,老鄭就會落進軍統的網里。
***回到辦公點時,日頭已經偏西。譯電組的辦公室擠在走廊盡頭,四張桌子拼在一起,桌上堆滿了電報和密碼本,空氣里飄著油墨和煙草混合的怪味。一個戴金絲眼鏡的年輕人抬頭看了他一眼,推過來一疊文件:“許志易?周區長交代的,把這些日文電報譯成中文。”
文件上的日文是簡體假名,混著幾個漢字,許志易掃了一眼就認出是日軍的商船調度表。他拿起筆,筆尖剛碰到紙,突然想起周嘯風早上的眼神——那眼神不像在看一個見習科員,倒像在看一只剛進籠的鳥,等著看它什么時候掙扎。
“這電報……”他故意皺起眉,“有些軍事術語我不太熟,比如這個‘輸送船’,是指運兵船還是貨船?”
金絲眼鏡嗤笑一聲:“留日學生連這都不知道?輸送船就是運軍火的,上個月截獲的電報里就有。”
許志易低下頭,裝作恍然大悟的樣子,心里卻在冷笑。他知道對方是在試探——軍統里的人,個個都像揣著鉤子,就等著抓別人的錯處。
譯到一半,走廊里傳來腳步聲,周嘯風的聲音裹著煙味飄進來:“許志易,來我辦公室。”
辦公室里,趙猛正站在桌前,臉漲得通紅:“區長,那箱子是空的!除了幾件舊衣服,啥都沒有!肯定是許志易剛才打岔,讓那共黨跑了還換了箱子!”
周嘯風沒看趙猛,只是盯著許志易:“你剛才在碼頭,為什么要攔他?”
許志易把譯了一半的電報遞過去:“區長,我是覺得,那穿藍布衫的形跡可疑。萬一真是共黨的眼線,我們一動手,就打草驚蛇了。再說,箱子在我們手里,人跑了也能順著線索查。”
他說得不急不緩,眼角卻瞥見周嘯風桌角的茶杯——杯子里的茶沒動過,茶葉沉在杯底,像他此刻的心思,深不見底。
“趙猛,”周嘯風突然開口,“去查穿藍布衫的男人,查不到就別回來見我。”
趙猛梗著脖子出去了,辦公室里只剩他們兩人。周嘯風拿起那疊日文電報,指尖在“輸送船”三個字上敲了敲:“早稻田的高材生,連這個都譯不出來?”
許志易的手心又開始冒汗。他知道自己露了破綻——剛才在碼頭的反應太快,現在裝糊涂又太刻意,就像下棋時走錯了一步,棋盤上的破綻再也藏不住。
“我……”他剛要開口,周嘯風卻擺了擺手。
“明天開始,你跟趙猛去盯共黨的‘晨光書店’,”周嘯風把一張地址條推過來,“記住,只看,不說,不插手。”
許志易拿起地址條,上面的字跡歪歪扭扭,卻像燒紅的烙鐵,燙得他手指發顫。晨光書店——那是南京地下黨的聯絡站,老顧在上海時特意囑咐過:“不到萬不得已,絕不能靠近,那里的同志只跟‘青鳥’接頭。”
現在,他卻要帶著軍統的人,去盯自己的同志。
***走出辦公點時,天已經黑透了。巷口的路燈忽明忽暗,照著地上的梧桐葉,像鋪了一層碎銀。許志易摸了摸口袋里的銀質徽章,棱角硌得掌心發疼。
他沒回家,而是繞到了夫子廟。聞香書齋的燈籠在夜色里晃著,朱紅的門板上貼著“論語”兩個金字。他推開門,銅鈴“叮鈴”響了一聲。
穿長衫的老板抬起頭,正是早上推藥渣車的老頭。
“買《論語》,要帶批注的。”許志易低聲說,聲音里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顫抖。
老板從書架上抽出一本線裝書,遞過來時,指尖在他手心里劃了一下。許志易接過書,快步走出書齋,借著燈籠的光翻開——夾層里夾著張紙條,上面只有三個字:
“做得好。”
夜風卷著秦淮河的水汽撲過來,許志易把紙條揉成一團,塞進嘴里咽了下去。苦澀的紙漿在舌尖散開,像極了此刻的滋味——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每一句話都裹著偽裝,可只要想到老鄭安全撤離,想到這三個字背后的信任,他突然覺得,這刀尖上的日子,似乎也沒那么難挨。
遠處的鐘敲了十下,譯電組辦公室的燈還亮著,像只不眠的眼睛,盯著這座在暗夜里掙扎的城。許志易握緊了手里的《論語》,轉身消失在巷口的陰影里——明天,還有新的棋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