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兵的木桌支在塵土飛揚的空地上，那是決定無數人生死的“龍門”。

小北裹在一件過分寬大的舊襖里，頭發用粗布條胡亂束在腦后，臉上刻意抹了幾道臟污的泥灰，混在流民隊伍里毫不起眼。

到了她，走上前。

“名字！”桌后一個歪嘴兵卒頭也不抬，蘸了墨的毛筆懸在粗糙的黃麻名冊上方。

“陸小北。”她微垂著頭，聲音刻意壓低，帶著點沙啞。

歪嘴兵卒這才撩起眼皮，渾濁的眼珠在她身上溜了一圈。

太單薄，像根沒長開的豆芽菜，裹在破襖里更顯伶仃。視線最終落在她刻意放慢、微微拖曳的左腿上。

“嘖！”他嘴角一撇，滿是輕蔑：“跛子？湊什么熱鬧！滾去后頭廂兵營窩棚待著！下一個！”筆尖就要落下，準備把她劃拉到最末等的雜役廂兵名冊里。

就在那墨跡將落未落的剎那

一道身影快得只余殘影！

歪嘴兵卒只覺得腰間驟然一輕，一股冰冷的金屬觸感瞬間貼上脖頸！他駭然僵住，眼珠暴突，低頭看去自己那柄掛在腰間的制式佩刀，不知何時竟已出鞘半寸！那閃著幽光的鋒利刃口，正穩穩地、冰寒地貼在他咽喉跳動的皮膚上。

握刀的手，骨節分明，沾著泥灰，卻穩如磐石。正是那個瘦弱“跛子”的手！

“你……你……”歪嘴兵卒的喉嚨像是被凍住，只能擠出破碎的氣音。周圍幾個維持秩序的兵卒也瞬間炸了毛，長矛“嘩啦”一聲挺起，齊齊指向陸小北，卻投鼠忌器，不敢妄動。

整個招兵點死寂一片。流民們驚恐地后退，擁擠的人潮硬生生空出一小圈。

所有的目光，驚懼、愕然、難以置信，都聚焦在場中那個單薄卻如標槍般挺立的少年身上。

初春的風卷著塵土掠過，吹動她額前幾縷散亂的發絲，露出那雙深潭般的眼。里面沒有憤怒、恐懼，只有一片近乎漠然的沉靜。

“刀，不是這么掛的。”陸小北的聲音不高，甚至沒什么起伏。她手腕極其輕微地一抖，“鏘”一聲脆響，那半出鞘的刀如同活物般精準滑回刀鞘，嚴絲合縫。仿佛剛才那驚心動魄的利刃貼喉，只是一場幻覺。

她動作行云流水，快到令人窒息。展示的是絕對的掌控力，而非蠻力。是刀在鞘中，鋒芒已懾人的境界。

死寂被一陣沉穩有力的腳步聲打破。

“好！”一聲清喝帶著毫不掩飾的激賞響起。

人群如潮水分開。一個身著深青色禁軍常服、未著甲胄的中年將領大步走來。他約莫四十許，身材壯碩，顴骨略高，眼神銳利如電，掃過陸小北。

步履間帶著久歷行伍的沉穩與干練，正是定州禁軍指揮使，趙忠辰。

趙忠辰徑直走到陸小北面前，目光在她微跛的左腿上停頓一瞬，隨即牢牢鎖住她的眼睛：“身手利落，膽識更佳！叫什么名字？哪里人？”

“陸小北。”她迎上那審視的目光，不卑不亢，“易州流民。”

“易州……”趙忠辰眼中精光一閃，似乎想到了什么，但并未追問。他猛地一揮手，斬釘截鐵：“是個好苗子！跛點算什么？筋骨未廢，心氣未折！窩在廂兵營糟蹋了！從今日起，入我定州禁軍左廂！”

禁軍左廂的營房，是成排的土坯大通鋪。

汗味、腳臭、劣質煙草和油脂混合的渾濁氣息，沉甸甸地糊在空氣里，吸一口都讓人喉頭發膩。

光線昏暗，只有幾扇高窗透進些慘淡的天光，勉強照亮鋪上胡亂堆放的灰撲撲被褥和墻上掛著的零散兵器。

陸小北被分到靠門最角落的一個鋪位，旁邊挨著一個頭發花白、沉默地佝僂著身子搓草繩的老兵。

放下鋪蓋卷，默默收拾著住處。

剛安頓下沒多久，門口的光線便被幾條壯碩的身影堵住了。

為首的是個滿臉橫肉、下巴蓄著短髭的壯漢，敞著懷，露出毛茸茸的胸膛，腰間皮帶松松垮垮，走起路來像座移動的肉山。他身后跟著兩個同樣魁梧的跟班，眼神里帶著貓捉老鼠般的戲謔和貪婪。這三人一進來，通鋪里原本還有的低聲交談瞬間消失，氣氛陡然壓抑下來。幾個縮在角落的新兵更是臉色發白，大氣不敢出。

“喲呵，新來的小雞仔兒？”壯漢咧開嘴，露出被煙草熏得焦黃的板牙，目光像沾了油的刷子，肆無忌憚地在陸小北單薄的身板和那張刻意抹臟也難掩清俊的臉上來回掃視。

他晃悠著走到通鋪中間，蒲扇般的大手猛地拍在鋪板上，震得灰塵簌簌落下。

“都聽著！”他粗嘎的嗓門震得人耳膜嗡嗡響，“這營房！都是咱們隊的人。我是你們隊將：劉聰。咱們左廂的規矩，新來的，都得拿點兒好東西‘孝敬’哥哥們懂不懂？嗯？”他兇狠的目光掃過那幾個瑟瑟發抖的新兵，最終定格在陸小北和她旁邊那個一直低頭搓草繩的老兵身上。

一個瘦小的新兵，看起來和小北一般大小，不過十五六歲。臉色慘白，手里一雙嶄新的布靴就要往被子里藏。

劉聰的目光像毒蛇一樣纏上去，他身后的一個跟班獰笑著上前，劈手就去奪。

“不…不行！這是離家之前我娘…”新兵絕望地護住那雙新鞋，聲音帶著哭腔。

“撒手！”跟班一腳踹在新兵腿彎上，新兵痛哼一聲跪倒在地。靴子脫手，被跟班一把搶過，諂媚地遞向劉聰。

劉聰看也不看那靴子，反而踱步到那跪地的新兵面前，抬起沾滿泥污的厚重軍靴，作勢就要往他手背上碾下去，嘴里不干不凈地罵著：“不懂規矩的賤骨頭！老子教你……”

“規矩？”一個清冷、平靜得近乎漠然的聲音突兀地響起，不高，卻像冰錐般刺破了營房內壓抑的喧囂。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到聲音來源——角落那個新來的、單薄的“跛子”身上。

陸小北不知何時已站起身，手里拿著一個粗糙的陶罐，正是老兵鋪頭放著、營房里用的夜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