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秋深,棲霞鎮外的山林層林盡染。霜風掠過,卷起漫天金紅,打著旋兒落在晏青肩頭的空柴簍上。他踩著沙沙作響的落葉,步履沉穩依舊,走向清心茶館的方向。
茶館里人聲比往日更喧騰幾分,帶著一種秘而不宣的興奮。幾個熟面孔圍在一桌,唾沫星子橫飛。
“……千真萬確!就昨兒夜里,周家庫房!守夜的老劉頭親眼所見!”說話的是鎮上的閑漢孫二,他刻意壓低了嗓門,卻掩不住那份急于分享秘聞的激動。
“說是那白影兒,快得跟鬼似的,月光底下‘嗖’一下就從墻頭飄過去了!老劉頭嚇得尿了褲子,縮在柴禾堆里,愣是沒敢吱聲!”
“后來呢?后來呢?”旁邊的人急急追問。
“后來?天亮了,周員外去庫房清點,你們猜怎么著?”孫二故意賣了個關子,環視一圈,見眾人胃口都被吊足了,才神秘兮兮地道,“少了好幾樣東西!都是值錢的,一個玉貔貅鎮紙,一對沉甸甸的銀燭臺!可那庫房的門窗,鎖得好好的,連根毛都沒動過!你們說,這不是狐仙顯靈是什么?”
“嘶——真有狐妖?”有人倒吸一口涼氣。
“可不嘛,”另一個老漢接話,嘬了口煙袋鍋子,慢悠悠吐出一口青煙,“老輩人都傳,山里有成了精的白狐,通體雪白,眉心一點朱砂痣,最是通靈。它那肚子啊,就是個無底洞,傳得有鼻子有眼兒,說親眼見過那狐貍一張嘴,嘩啦啦吐出一堆金銀珠寶,轉眼又吞下整頭山羊,這就叫‘腹里乾坤’。周家庫房這點東西,還不夠它塞牙縫的哩!”
“腹里乾坤?”有人咂摸著這詞,臉上露出又是敬畏又是向往的神色,“乖乖,那得多大的神通……”
晏青背著柴簍,恰好走到柜臺前。趙老丈一邊點著銅錢,一邊搖頭嘆氣:“唉,周員外家今年真是流年不利,先是鬧鳥,這又鬧狐。”
他將柴錢遞給晏青,順口道,“晏小哥,你常在山里走,可曾見過什么白狐?”
晏青接過銅錢,搖了搖頭,只道:“未曾。”他聲音平靜,聽不出波瀾,目光卻似有若無地掃過茶館角落里那個說得最起勁的老漢。
腹里乾坤?這詞如同一顆小石子,投入他沉靜的心湖,漾開一圈微瀾。
他放下柴簍,在茶館角落慣常的位置坐下,要了碗最便宜的粗茶,茶館里的喧囂仿佛隔了一層水幕,變得模糊不清。
他端起粗陶碗,劣質茶葉的苦澀在舌尖彌漫開,心神卻早已沉入識海深處那卷光華流轉的《游仙錄》。
書頁無聲翻動,流光溢彩,最終定格在一篇字跡古拙、配著奇異妖文符圖的記載上。那標題赫然是:“妖族本命神通窺微錄·腹里乾坤篇”。
“……上古有白狐、吞天蟒、玄龜等族,得天眷顧,生具本命空間于腑臟之內……此乃天賦神通,非后天修持可得,其空間之穩固、容量之大小,皆與血脈精純、年歲道行相關……”
“……其理近于芥子須彌,內蘊乾坤。然妖族之法,強納外物于血肉臟腑,以妖元淬煉空間壁障,使之堅韌……弊端亦顯,空間崩壞則腑臟俱焚,妖元枯竭則空間萎縮,重則反噬其身……”
晏青默默咀嚼著這些文字,妖族天賦,血肉為基,妖元淬煉,空間自成……這與他所走的道,截然不同。
他乃人身,無妖族血脈根基,更無那狂暴淬煉空間的妖元。《游仙錄》中記載的其他空間類法術,要么是挪移虛空的縮地之術,要么是須彌納芥子的儲物法器煉制法門,皆非他此刻所能企及。
但,“腹里乾坤”四字,連同茶館里那繪聲繪色的描述,卻在他心頭烙下了一個清晰的印記。那是一種對空間的極致運用,一種將龐然外物藏于方寸之間的奇妙可能。
他放下茶碗,指尖無意識地在粗糙的木桌面上輕輕劃過。劈柴時,那老樹瘤的紋理在腦中一閃而過——木紋并非一成不變,它會在結節處扭曲、折疊,形成微小的、難以察覺的褶皺。澆灌蘭草時,葉片上滾動的露珠,在某個特定的角度下,似乎能將葉尖背后的一小片葉脈景象,清晰地折射放大,宛如在露珠內部開辟了一個微縮的世界。還有磨刀時,鐵砧上那被反復捶打的鐵塊,在高溫與巨力下延展、變形,內部的結構似乎被拉伸又擠壓,形成某種獨特的肉眼難辨的致密……
這些日常所見、所感的細微片段,此刻被“腹里乾坤”這個引子串了起來。它們似乎都隱隱指向同一個方向——空間,并非鐵板一塊,它似乎存在著某種可以扭曲、折疊、甚至短暫穩定的“縫隙”或“褶皺”。
一個念頭,如同黑暗中擦亮的火星,驟然點亮了他的心神:妖有腹中乾坤,天生而成。那人呢?人能否……自辟一方袖里乾坤?
這念頭一起,便如野火燎原,再也無法熄滅。
“袖里乾坤……”晏青在心中無聲地念誦著這四個字。袖,方寸之地;乾坤,浩瀚天地。這其中的矛盾與張力,本身就蘊含著一種大道至簡的韻味。
他沒有立刻起身離開,而是靜靜坐在角落,將碗中粗茶飲盡。
茶館里的喧囂漸漸散去,只留下爐火上水壺的咕嘟聲和趙老丈擦拭柜臺的聲音。他看似在發呆,心神卻已沉入對過往無數日常細節的梳理與推演之中。
自那日起,晏青的生活依舊沿著砍柴、賣柴、照料小院、感知地息草木、嘗試“避塵術”的軌跡運行。
然而,在這些不變的日常之下,一種新的觀察與思考,如同無形的絲線,悄然編織進他的一舉一動。
進山砍柴,選定一株木質堅韌的老櫟樹。柴刀揮落前,他的目光不再僅僅停留在木紋的走向與薄弱點上。他凝視著那粗糙樹皮上縱橫交錯的深溝,溝壑邊緣因年深日久而微微卷曲、疊壓的紋路;凝視著樹身某個巨大瘤疤周圍,那被強行擠壓、扭曲得如同旋渦般的木質紋理。
這些地方,空間似乎被強行折疊、壓縮了。刀鋒切入木瘤邊緣時,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刀刃傳遞來的阻力驟然增大,仿佛劈開的并非單純的木頭,而是一層層被強行糅合在一起的空間褶皺。
“劈開的是柴,亦是空間扭曲的‘結’……”他心中默念,手腕力道隨之調整,順著木紋被扭曲后的新方向,以一種更柔韌、更富有穿透性的勁力切入。咔嚓,柴禾斷開,斷面呈現出一種奇異的紋理。
午后小院,陽光斜照,晏青提著木桶,為檐下那株蘭草澆水。
清涼的井水注入陶盆,濕潤泥土,他的目光并未離開蘭草,卻不再局限于感知其內部的生機律動。
他凝視著葉片邊緣懸掛的一顆飽滿露珠。晨光透過晶瑩的水滴,在下方翠綠的葉片上投下一個被放大了數倍的清晰葉脈倒影。
那倒影的邊緣微微扭曲變形,仿佛水滴內部形成了一個微縮而獨立的光影世界。他伸出手指,極其緩慢、輕柔地靠近那顆露珠。指尖并未觸碰水面,只是在毫厘之距外懸停。
神念凝聚于指尖,小心翼翼地感知著指尖前方那方寸之地,空氣被水滴表面張力微微扭曲而產生極其微弱的空間漣漪。
一次,兩次……露珠承受不住自身的重量,悄然滾落,在葉片上留下一道濕潤的痕跡。空間漣漪隨之消失。晏青并不氣餒,目光轉向下一片葉尖上顫巍巍的新露。
磨刀,成了另一種獨特的修行。小院角落的青石磨刀石旁,晏青沉穩地推拉著手中的柴刀。刀鋒與粗糙石面摩擦,發出“嚓……嚓……”的單調聲響。
他的心神并未完全沉浸在刀鋒的打磨上,而是分出一縷,沉入磨刀石那堅硬致密的石質紋理深處。
神念如同最細微的鑿子,嘗試著去“觸摸”石粒之間那肉眼絕對無法看見的,比發絲還要細微千百倍的縫隙。
這些縫隙在巨大的摩擦壓力下,承受著怎樣的擠壓?它們是否在極其短暫的一瞬,被強行撐開、變形?當壓力移開,它們又如何頑強地恢復原狀?每一次刀鋒劃過,都是一次對微觀空間承受極限的試探與觀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