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將殘卷珍重收起,那薄薄的《游仙錄》則置于石桌之上。
月光下,他摒除雜念,再次凝神,翻開了古書的第二頁、第三頁……
果然,當他的心神專注其上,空白的紙頁便如水波般蕩漾開去,一行行蒼勁古樸,卻又靈動飄逸的字跡緩緩浮現,如同沉睡的龍蛇被喚醒,舒展筋骨。
開篇那類似游記的散記之后,內容陡然一變。
“……心念動處,方寸可納須彌,咫尺能化天涯。然身未動,何以至遠?故有‘縮地’之法,非真縮地脈,乃引地氣為憑,挪移己身于氣脈節點之間,一步踏出,山川自退……”
晏青瞳孔微縮,這并非空洞的玄理,而是實打實的仙家妙法縮地術。
他屏住呼吸,逐字逐句細細看去。那字跡不僅描述法門精要,更夾雜著書寫者自身的感悟與經驗,深入淺出,直指關竅:
“……地氣如江河,奔涌有勢。施術者當如舟楫,順其勢而借其力。神念需沉入足下,感應地脈之‘息’與‘動’,尋其流轉之‘節’。節者,如江河之彎、潭、峽,氣機交匯處也。踏其節,方能借力騰挪……初習者,感‘節’如盲人摸象,神念消耗甚巨,挪移不過數丈,且易受地氣反震,切記循序漸進,不可貪功冒進……”
字里行間,仿佛有一位博學而耐心的師長在娓娓道來。
晏青看得如癡如醉,心神完全沉浸其中,不由自主地按照所述法門,嘗試將一縷微弱的神念沉向腳下大地。
然而,大地蒼茫,厚重無邊,他的神念如同投入大海的微塵,瞬間便被那浩瀚磅礴卻又深沉凝滯的地氣所吞沒,阻隔。別說感應那精微玄妙的“節點”,連清晰地感知地氣的具體流向都模糊不清。
僅僅數息,便覺眉心隱隱刺痛,神念消耗遠超預期。
“果然艱難……”晏青并未氣餒,反而眼中精光更盛。
越是艱難,越顯此法珍貴,書寫者境界之高,對天地法則領悟之深,令人嘆為觀止。他按捺住立刻嘗試的沖動,繼續往后翻閱。
《游仙錄》內容龐雜,包羅萬象。除了縮地術這類實用仙法,更有大量光怪陸離的見聞:
“……西極荒漠深處,有流沙古城,時隱時現,城中無活物,唯有沙塑傀儡,循古陣而動,守護一株‘幻心沙棠’,食之可入幻境磨礪神魂,然幻境兇險,九死一生……”
“……東海歸墟之畔,遇鮫人泣珠,其珠非淚凝,乃月華水精所萃,佩之可避水厄,通水族之語,然泣珠之后,鮫人必元氣大傷,百年方復……”
“……南疆十萬大山,有上古巫祭遺跡,石壁刻有‘祈雨’殘篇,溝通云雨之精,非巫祝血脈難以引動,強修恐引天雷反噬……”
這些記載,或詳或略,或記奇物,或錄異術,或述險地,字里行間充滿了探索者的驚奇,贊嘆與告誡。
書寫者足跡似乎踏遍了這方天地的每一個角落,見識之廣博,遠超晏青想象。
許多記載中提到的地點,生靈,天材地寶,晏青聞所未聞,只覺眼前仿佛打開了一扇通往浩瀚無垠的新世界大門。
更令晏青心頭劇震的是,在描述某些極其兇險之地或玄奧法則時,書寫者的筆觸間,竟會偶爾流露出一絲極其微弱,卻又無比熟悉的……氣息。
那是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共鳴,與他日夜揣摩的那卷殘卷,同根同源。
仿佛這《游仙錄》中的某些片段,與那啟蒙殘卷,本就是一體兩面,或者說,殘卷正是書寫者在更早,更懵懂時期留下的痕跡?
這個發現讓晏青握著書卷的手指微微發緊,他閉上眼,指尖拂過那些散發著微弱共鳴的文字,試圖捕捉那一絲縹緲的聯系。
書寫者的形象在他心中愈發神秘而高大,卻又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親切感。
夜,在無聲的閱讀與感悟中悄然流逝。
石桌上的《游仙錄》在星月光華下,仿佛籠罩著一層朦朧的仙輝。晏青周身的氣息,也隨著對書中浩瀚知識的汲取,變得更加沉凝內斂,卻又隱隱透出一股探索未知的銳意。
直到東方天際泛起一絲魚肚白,晨光熹微,穿透槐樹的枝葉,在石桌和書頁上投下斑駁的光點。
晏青才從一種近乎“入定”的狀態中緩緩回過神來。他合上《游仙錄》,那奇異的字跡隨之隱去,書冊又恢復了古樸無華的模樣。
一夜未眠,他非但沒有絲毫倦意,反而神采奕奕,雙目清澈。
槐樹似乎也感知到了什么,在晨風中舒展枝葉,葉尖凝聚的夜露滴落,發出清脆的聲響。院中的草木氣息混合著手中古書散逸的微弱仙靈之氣,沁人心脾。
他站起身,將那本薄薄卻重逾千鈞的古書收好。
城隍殿中的論道之言猶在耳畔,手中《游仙錄》的玄奧與那指向同源的謎團沉甸甸壓在心頭。
修行路漫,上下求索。
腳下的路,似乎更加清晰,又似乎更加迷霧重重。
但道心所向,已在腳下這片生養他的土地,在這紛擾的紅塵,在這浩瀚的天地玄奧之中。
晏青推開小院的柴扉,迎著初升的朝陽,踏入了新的一天。
前方的路還很長,那書寫者的身影如同晨霧中的遠山,朦朧卻充滿引力。幽冥贈書,仙緣已結,而這條由殘卷開始,延伸至《游仙錄》的求索之路,才剛剛鋪展在腳下。
晨光中,他步履沉穩,身影漸漸融入蘇醒的市井煙火。
唯有那本無字天書緊貼胸口,其上的墨痕與未解之謎,如無形的藤蔓,纏繞著他的道途,指向那書寫者曾踏足過的,更為廣闊而神秘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