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宏大,威嚴的聲音在殿中回蕩,帶著一絲審視:“汝非凡俗,能窺陰陽,直入此殿而神志不搖,根基已固。尋本座,所為何事?”
晏青抬起頭,目光坦然迎向注視,聲音依舊沉靜:“修行路漫,上下求索。偶見尊神座下使者梳理地脈,知陰陽有序,神道通玄。此來,非為祈愿,亦非求法。唯愿與尊神一論,何為‘道’,何為‘仙’。”
他話語平淡,卻如石破天驚。
與一尊執掌一方幽冥,受萬民香火供奉的城隍正神……論道?論仙?
大殿內那沉凝如實質的神威似乎都為之一滯。
紅袍判官侍立在神臺一側,聞言亦是眉頭微不可察地一挑,看向晏青的目光中,訝異之色更濃。
神光中的城隍沉默了片刻。那籠罩在冕旒珠簾后的面容似乎并無慍怒,反而流露出一絲更深沉的探究。
宏大的聲音再次響起,威嚴依舊,卻似乎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興味?
“哦?論道?論仙?”神光流轉,殿內沉滯的空氣似乎也為之松動了一絲,“汝且言來。”
晏青略一沉吟,開口,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
“道在天地,生養萬物,有常亦無常。仙者,超凡脫俗,求長生久視,然超脫之后,是遠遁紅塵,獨守孤寂?還是入世歷劫,體悟眾生百味?此間界限,尊神坐鎮陰陽,掌一方生死福禍,與那餐霞飲露、逍遙世外的仙家,所求之道,是殊途同歸,還是涇渭分明?”
他問的并非具體修行法門,而是直指修行之根本——道心與路途。殘卷帶來的“悟”,讓他對天地、對草木、對人心皆有所感,卻對這神道與仙途的交匯與分野,存有根本的疑惑。
城隍周身的神光微微波動了一下,那雙深邃的眼眸注視著晏青,沉默的時間比方才更長。殿內一片寂靜,唯有那無形的神威在無聲地流轉,思索。
良久,那宏大的聲音才再次響起,比先前少了幾分俯瞰的神性威嚴,多了幾分沉凝與……平實:
“道,無分陰陽,亦無謂仙凡。天地運行有其軌則,生滅循環有其定數。神道,承天地之責,維系一方秩序,梳理地脈,調和陰陽,賞善罰惡,使生者安,亡者歸,此亦為道,循天地之理而行。”
聲音頓了頓,似乎在斟酌詞句。
“仙途,求超脫,覓長生,乃個體之極致探尋。或餐霞飲露,遺世獨立;或入世歷劫,于紅塵煙火中磨礪道心,亦為求索之路。其道,在于‘超’,超脫生死之限,超脫凡塵之縛。”
“然,”城隍的聲音陡然拔高一絲,帶著某種振聾發聵的意味。
“無論神道循理,還是仙途求超,皆不可違逆天地生養之本,神若失職,則陰陽紊亂,災禍頻生;仙若忘本,縱得長生,亦不過是無根浮萍,空中樓閣,道心所向,不在高遠縹緲,而在腳下所立之土,所護之民,所循之理!”
這番話語,如洪鐘大呂,在空曠的神殿內回蕩。
晏青靜靜聽著,心中波瀾起伏,城隍所言,與他從殘卷,從草木從人心中所悟隱隱相合。道在腳下,在生養之本。仙途超脫,卻非割裂。
“承教。”晏青再次拱手,心悅誠服,“尊神一言,撥云見日。神道維系,亦是大道顯化。”
神光中的城隍似乎微微頷首。那雙眼眸在晏青身上停留片刻,似乎在考量著什么。
片刻后,宏大的聲音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決斷:“汝心澄澈,道基已立,悟性非凡。今日一晤,也算有緣。”
神光微動,一本薄薄的,封面無字的線裝古書,憑空出現在晏青面前三尺的空中,靜靜地懸浮著。
書頁非紙非帛,色澤古舊,散發著一種純凈堂正,帶著歲月沉淀感的仙靈之氣。
“此物,乃吾早年所得,應當是個寶貝,然包括吾在內無人能在其上看見任何東西,倘若汝能看見,那便贈予汝,當結個善緣。”城隍的聲音平淡無波。
晏青心中微動,伸出手。那本無字古書如有靈性般,輕輕落入他掌中。入手微沉,觸感溫潤,那縷微弱的仙靈之氣縈繞指尖。而后封面上緩緩顯現幾個字——游仙錄。
隨后化作一個光點融入晏青識海之中。
城隍臉上出現一絲不易察覺的驚訝。
“謝尊神厚賜。”晏青鄭重道。
“回去吧。”城隍的聲音恢復了一貫的威嚴宏大。殿門無聲開啟,紅袍判官的身影出現在門外,對著晏青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晏青對著神臺上朦朧的神光再次拱手,不再多言,轉身隨判官走出大殿。
殿門在身后緩緩合攏,隔絕了那浩瀚的神威與幽深。
依舊是那名紅袍判官引路,依舊是來時那條雕刻著地獄圖景的冰冷甬道,四名金甲鬼將沉默護衛。氣氛依舊森嚴,但晏青的心境,卻與來時大不相同。
一路無話。
穿過漫長的甬道,再次來到那座巨大的“陰陽界”牌坊下。
鬼將止步,紅袍判官對著晏青微微頷首,身形便如同水墨般在陰霧中淡去。晏青獨自站在牌坊下,眼前灰白路徑再次顯現,他舉步踏入。
光影流轉,陰寒褪去。
再睜眼時,已回到了自家小院。
暮色已深,繁星初現,晚風中帶著草木的清新氣息。方才那幽冥森嚴,神威浩瀚的經歷,恍如一夢。
一念起,古書出現在晏青手中。
手中那本古書溫潤的觸感和那縷微弱的仙靈之氣,清晰地提醒著他一切的真實。
晏青走到槐樹下石墩坐下,就著星月微光,翻開了古書的第一頁。
果然,內頁皆是一片空白,無字無圖。然而,當他的目光落在那空白的紙頁上時,奇異的事情發生了。
空白的紙頁上,如同水波蕩漾,一行行墨色古樸,筆力遒勁的小字,字跡帶著一股穿透歲月的蒼勁。
開篇并非功法口訣,而是一段類似游記的散記:
“……北溟有巨鯤,化鵬徙于南冥,其翼若垂天之云,然振翅九萬里,終不及人心一念之遠……”
晏青的目光猛地凝固。
這字跡……這字跡!
一股難以言喻的驚愕與熟悉感瞬間攫住了他,他霍然取出殘卷。
他深吸一口氣,將殘卷在桌上小心攤開,又將那本無字古書翻開第一頁,并排放置。
月光透過窗欞,灑在兩份書卷之上。
殘卷上的字跡,歷經歲月風霜,墨色黯淡,筆畫卻依舊清晰可辨——古樸、遒勁、靈動飄逸,帶著同樣的穿透力。
與古書第一頁上,那剛剛浮現的墨色字跡,如出一轍。
不是相似。
是同一只手!
是同一個靈魂,在歲月長河的兩端,落下的墨痕!
一股無聲的驚雷,在晏青的識海深處轟然炸響,遠比面對城隍神威時更為劇烈。
殘卷……山洪……破木匣……指引他踏上仙途的啟蒙……
古書……城隍……仙靈之氣……幽冥殿中一句“結個善緣”的贈予……
這兩件看似風馬牛不相及,跨越了漫長時空的物品,它們的源頭,竟指向同一個人?!
書寫者是誰?!
此人當年為何要將這份殘卷,封入一個尋常木匣,丟棄于荒野山洪之中,最終落入一個懵懂少年手中?
此人如今又身在何方?是早已仙逝,其遺留的手札輾轉被城隍所得?還是……此人本身,便與城隍,甚至與這幽冥神道,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
那城隍贈書時,是城隍知曉此卷來歷,有意為之?還是連城隍也僅視其為一件蘊含仙家見識的尋常舊物?
無數疑問如同沸騰的氣泡,瞬間充斥了晏青的腦海,他緩緩坐下,手指無意識地拂過攤開的殘卷與古書。
指尖下的墨痕,仿佛帶著書寫者殘留的溫度與思緒,冰冷又灼熱。
窗外,夜風似乎更疾了些,吹得竹影在窗紙上狂亂地舞動,如同他此刻翻騰不休心緒。
他強行壓下混亂的思緒,告訴自己,既然有了得書的因那么早晚都會結下解開疑惑的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