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符四年的春天，在一片詭異的平靜中，悄然降臨。

可朱存的心，卻隨著春耕的開始，變得越來越不安。

太平靜了。

曾經將他們團團包圍的各路官軍，就像是集體失憶了一般，再也沒有了任何動靜。

李唐賓，已經將探查范圍，擴大到了近兩百里，帶回來的消息，卻始終只有三個字——“無異動”。

這不合常理。

“事出反常必有妖?！?

帥府之內，朱存對著地圖，對董漢勛和陳熾等人說道。

“朝廷絕不可能，就這么放任我們在他的心腹之地?！?

他甚至做好了最壞的打算——朝廷，正在集結一支規?？涨暗?、真正的“中央軍”。

準備對他，進行一次雷霆萬鈞的毀滅性打擊。

然而，幾天后一份斥候冒著巨大風險，從洛陽附近截獲的消息，卻讓他，徹底推翻了自己所有的猜測。

也讓他，對這個時代的荒誕，有了一個全新的認識。

公文上的內容，與前線戰事，毫不相干。

寫的，全是長安城里，那些達官顯貴們的，人事任免。

當朱存，看到兩個大人物的名字時，整個人，都愣住了。

“左神策軍中尉劉行深，體恤圣恩，年高請辭。”

“圣上嘉其忠勇，特晉‘上將軍’，賜紫金魚袋，留京頤養天年……”

“樞密使田令孜，恭謹勤勉，圣眷正隆，今，特兼領左神策軍事務……”

田令孜……劉行深……

朱存終于明白了。

為什么各路官軍，會突然，按兵不動。

他看著窗外那片看似平靜的天空，嘴角勾起了一抹充滿了無盡諷刺的苦笑。

——原來，不是他們忘了我們。

——而是，他們自己內部，早就已經鬧得不可開交了啊……

乾符三年，冬。

大明宮。

雪，比往年來得，更早了一些。

鵝毛般的大雪，洋洋灑灑，很快便將整個大明宮，都覆蓋在一片素白之中，掩蓋了所有角落。

神策軍左軍的值房外，一個瘦小的身影，正拿著一把掃帚，默默地，清掃著臺階上的積雪。

是劉小乙。

自從他的干爹劉行深失勢之后，他便成了這宮里，最容易被欺負的對象。

就連這本該由最低等的小火者干的掃雪活計，也被派到了他的頭上。

他正埋頭掃著，一頂黑色的軟轎，卻悄無聲息地，在了值房門口。

轎簾掀開，走下來的，正是那個如今權勢熏天，連宰相都要避讓三分的樞密使田令孜。

“小乙子?！碧锪钭慰粗?，臉上，掛著那副招牌式的、和煦的笑容。

“天寒地凍的，辛苦了。劉公公，可在里面？”

“回……回樞密的話，干爹，在里面?！?

劉小乙連忙放下掃帚，躬身行禮，心中，卻充滿了不安。

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

田令孜點了點頭，竟沒有立刻進去。

他反而像個和藹的長輩，伸手幫劉小乙，撣去了肩頭的落雪。

“你是個機靈的孩子?！?

他看著劉小乙，語重心長地說道。

“也是個懂事的孩子。這宮里天上的雪，看著干凈，實則，冷得很?！?

“要想不挨凍，就得找一棵，能遮風擋雪的，大樹。”

說完，他便不再理會呆立當場的劉小乙，徑直推門，走進了那間昏暗的房。

劉小乙站在漫天的大雪之中，渾身，冰冷。

不知過了多久，田令孜才心滿意足地，從值房里，走了出來。

又過了許久，劉小乙才終于鼓起勇氣，端著一壺剛剛溫好的熱酒，走進了干爹的房間。

屋子里，沒有點燈，昏暗一片。

劉行深正一個人，坐在窗邊，靜靜地，看著窗外那場，仿佛永遠也不會停歇的大雪。

“干爹。”劉小乙輕聲喊道。

劉行深緩緩地，轉過身。

他沒有看劉小乙，而是指了指對面那個空著的座位。

“坐吧。”

“干爹面前，兒子不敢?！?

“我讓你坐，你就坐?！眲⑿猩畹恼Z氣，不容置疑。

劉小乙只好，惴惴不安地，坐了下來。

劉行深親自，為他也為自己，斟滿了一杯酒。

“小乙啊。”

他端起酒杯，緩緩開口。

“還記得，我當初，為何要收你，當干兒子嗎？”

劉小乙搖了搖頭。

“因為，你像我?！?

劉行深的眼中，露出了一絲追憶的神色。

“像我年輕的時候。一樣的機靈，一樣的不甘心，想往上爬?！?

他頓了頓，自嘲地笑了笑。

“可這宮里，不是光靠機靈，就能爬上去的?！?

他看著窗外那片白茫茫的天地，聲音，變得悠遠而蒼涼。

“二十年了。我在這神策軍，在這大明宮，起起落落，二十年了。”

“可到頭來，你看?！?

他指了指窗外。

“雪一下，就把所有的腳印，都蓋住了。誰還記得，你曾經，走過哪條路？”

劉小乙聽著，心中一片酸楚。

劉行深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他看著劉小乙，那雙一向深邃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清晰的、毫不掩飾的疲憊。

“干爹，老了?！?

“也累了?！?

他從懷里，摸出了一份蓋著樞密院大印的、小小的“敕牒”放到了劉小乙的面前。

“這是，他給我的‘恩典’。”

劉小乙顫抖著手，展開了那份敕牒。

上面，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著劉小乙，即刻赴鳳翔鎮，充任監軍?！?

劉小乙如遭雷擊，呆立當場！

“干爹……”他的聲音，帶著哭腔。

“這……這是發配啊！是讓兒子，去送死??！”

“是送死。”劉行深點了點頭，臉上，卻沒有任何表情。

“也是，生路。”

他看著劉小乙，那雙一向深邃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清晰的、毫不掩飾的疲憊。

“我老了。走不動了?！?

“可你，還年輕?！?

“拿著它，去鳳翔。”

“只要人還在，就總有，云開日出的時候。”

“我教你幾句話。”

“思危，思退，思變?！?

“置之死地而后生?！?

他看著窗外，那片依舊在瘋狂肆虐的風雪，喃喃自語：

“京城，要亂了?！?

“這天下，也要亂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