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山在咆哮。

不，是柳寒舟的身體在發出黑山的咆哮。他懸浮在支離破碎的空間中心，像一個被強行縫補、塞滿了污穢與怨恨的破口袋。粘稠如實質的黑色濁氣從他的七竅、從他皮膚每一道龜裂的縫隙中瘋狂噴涌而出，帶著令人作嘔的尸腐惡臭和億萬怨魂的尖嘯！他的身體被撐得不成人形，四肢扭曲成怪異的角度，皮膚下翻滾著無數痛苦掙扎的怨靈面孔，每一次搏動都讓空間隨之震顫，瀕臨徹底崩解！

山鬼那枯枝般的身影被無形的獻祭之力死死釘在柳寒舟膨脹的軀殼上，覆蓋著樹瘤的面具劇烈扭曲，兩點猩紅的光芒瘋狂閃爍，發出刺耳的、混合著驚怒與詛咒的尖利嘶鳴：【瘋子！你這個瘋子！放開我！阿蠻——！】

而更深處，是黑山本體意志貪婪而狂暴的咆哮！它渴望著吞噬這主動獻祭的、充滿執念的魂魄，更渴望著撕碎山鬼這個“叛逆”的化身！兩股源自同源、卻相互憎惡的恐怖力量，在柳寒舟這個脆弱的容器內瘋狂對沖、撕扯！

“轟隆——！”

空間邊緣，一道巨大的、閃爍著不祥幽綠光芒的裂口猛地炸開！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恐怖！粘稠污穢的尸界濁氣如同決堤的冥河，裹挾著無數形態更加猙獰的怨靈，狂暴地涌入這片本已岌岌可危的彼岸花海！黑巖大片大片地崩碎、湮滅，妖異的彼岸花在污穢的沖擊下成片枯萎、化為飛灰！整個由阿蠻力量維持的獨立空間，如同被投入巨石的冰面，瞬間布滿了蛛網般的裂痕，瀕臨徹底崩塌！

毀滅，就在眼前！

白骨王座早已在狂暴的能量沖擊下碎裂了大半。阿蠻懸浮在破碎王座的上方，赤紅的裙裾在肆虐的能量亂流中狂舞，獵獵作響。她周身籠罩著一層濃郁到極致的血色光暈，如同燃燒的血日，艱難地抵御著來自柳寒舟/黑山/山鬼三位一體怪物的恐怖威壓和尸界裂隙倒灌的污穢洪流。

那張驚世容顏上，冰封的漠然徹底碎裂，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逼到絕境的、近乎玉石俱焚的冰冷殺意！眼底深處瘋狂跳動的猩紅火焰，幾乎要噴薄而出，將眼前的一切焚燒殆盡！

殺了柳寒舟！引爆尸契！讓這瘋子、連同他體內那兩個怪物一起，徹底湮滅！哪怕付出空間徹底崩潰、尸界力量大規模外泄、生靈涂炭的代價！

這個念頭如同毒藤，瞬間纏繞上她暴怒的道心。她緩緩抬起了手，指尖縈繞起毀滅性的、足以洞穿虛空的猩紅光芒，鎖定了那個在污穢中心痛苦嘶吼的扭曲身影。

就在那毀滅之光即將脫手而出的剎那——

“呃啊啊——道……道友……！”

一聲非人的、混合著柳寒舟破碎意志、山鬼尖嘯和黑山咆哮的嘶吼，猛地穿透了混亂的能量風暴，狠狠撞入阿蠻的識海！

道友？！

這個冰冷、疏離、卻又帶著一絲奇異重量的稱呼，像一道閃電，劈開了阿蠻沸騰的殺意！

她燃燒著毀滅火焰的瞳孔，猛地收縮！

目光穿透翻滾的污穢濁氣，穿透柳寒舟那扭曲變形的恐怖軀殼，死死地釘在了他那雙眼睛上！

那雙眼睛，此刻已布滿了蛛網般的黑紅色血絲，眼白幾乎被污穢染成了墨色，瞳孔深處是山鬼猩紅的怨毒和黑山無盡的貪婪混雜的漩渦！但在那漩渦的最深處，在那瀕臨徹底崩潰的瘋狂邊緣，阿蠻卻清晰地捕捉到了一絲微弱卻無比熟悉的……屬于柳寒舟本身的意志！

那意志里沒有恐懼，沒有哀求，只有一種近乎獻祭般的、瘋狂的……托付！

他在托付什么？

托付他的命？不，他的命早已被他親手獻祭給了怪物！

托付他的執念？那令人作嘔的“長相廝守”？

不！

阿蠻的靈臺，在生死一瞬的抉擇中，驟然掠過一道冰冷的電光！

他在托付……機會！

一個徹底鎮壓黑山、封印尸界、結束這千年禍患的……唯一機會！

他把自己變成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飽含著黑山本源意志、山鬼化身之力以及他自身執念魂魄的……最強祭品！一個足以引爆整個尸界核心、甚至重創黑山本源的……活體炸彈！

引爆他，或許能拉著山鬼和部分黑山意志同歸于盡，但失控的力量必然撕裂空間，讓尸界濁氣徹底污染人間！

而如果……如果利用尸契的共生連接，利用她自身強大的彼岸花妖之力，強行引導、控制這股毀滅性的力量，精準地轟入黑山尸界最脆弱的核心節點……

道心深處那道巨大的裂痕，在這生死抉擇的冰冷算計面前，仿佛被瞬間凍結。所有的憤怒、怨恨、被欺騙的劇痛，都被一種更高層面的、近乎殘酷的理智所壓制。

為了蒼生？

不。

是為了……大道！

鎮壓黑山，穩固尸界，消弭這橫亙千年的禍患，才是她阿蠻所求的無上大道！至于柳寒舟……他不過是達成這大道的……一件工具！一件他親手獻祭上來的、最趁手的工具！

“道友……”阿蠻冰冷的聲音，如同萬載寒泉中撈起的冰刃，第一次清晰地回應了那個稱呼。這聲音里沒有任何溫度，只有一種達成交易的、純粹的冷酷，“如你所愿。”

話音落下的瞬間，阿蠻動了！

她放棄了醞釀的毀滅光流！雙手在胸前閃電般結印！不再是攻擊的印記，而是一個古老、繁復、充滿了束縛與引導意味的彼岸花妖秘傳法印！

“彼岸花開，忘川引路！”

“以契為索，以脈為橋！”

“萬穢歸源——鎮！”

隨著她清冷的叱咤，周身那濃郁的血色光暈驟然化作億萬條細如發絲、卻堅韌無比的血色光索！這些光索并非射向柳寒舟，而是精準無比地刺入了他左腕那道黯淡的共生紋路之中！

“呃啊——！”

柳寒舟的身體猛地繃直，發出一聲更加凄厲的慘嚎！那億萬血索如同最熾熱的烙鐵，狠狠刺入了他與黑山、山鬼力量糾纏的核心！這不再是單純的連接，而是強制接管！

阿蠻的意志，通過血索，通過共生契約，如同冷酷的君王，蠻橫地降臨在柳寒舟那瀕臨崩潰的識海，降臨在他體內那狂暴混亂的能量場中！

【順從！否則——湮滅！】冰冷到極致的意念，如同神諭，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狠狠砸下！

柳寒舟混亂意識深處那縷微弱的、屬于他本身的意志，在這冰冷意念的沖擊下，非但沒有抵抗，反而爆發出一種近乎解脫般的……狂喜！他主動放棄了所有抵抗，如同最虔誠的信徒，將自己殘破的軀殼和體內那毀天滅地的力量，毫無保留地……獻祭給了阿蠻的意志！

“吼——！！！”

黑山意志發出震怒的咆哮，它感覺到了控制權的流失！山鬼更是發出絕望的尖嘯：【阿蠻！你竟與這瘋子合謀？！】它瘋狂掙扎，試圖切斷與柳寒舟軀殼的聯系！

太遲了！

在柳寒舟放棄抵抗、主動獻祭的瞬間，阿蠻的彼岸花妖之力，如同找到了宣泄口的洪流，瞬間接管了他體內那狂暴的能量！億萬血色光索驟然繃緊、亮起刺目的光華！

“轟——！”

柳寒舟膨脹扭曲的身體，在阿蠻的強行引導下，化作一道撕裂空間的、由純粹污穢、怨念與彼岸花妖力混合而成的毀滅洪流！這洪流不再是混亂無序的爆炸，而是被精準地、冷酷地引導著，如同被神祇握在手中的滅世長矛，狠狠地……刺向那道最大的尸界裂隙！刺向裂隙之后，那翻滾著無盡怨恨的黑山界核深處！

毀滅洪流所過之處，空間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倒灌的濁氣被強行推回，無數怨靈在觸及洪流的瞬間就尖叫著化為飛灰！

“不——！！！”山鬼發出最后一聲凄厲到極點的尖嘯！它被那毀滅洪流死死裹挾著，一同沖向裂隙！它覆蓋著樹瘤的面具在洪流中瘋狂扭曲、崩裂！露出下面……一片虛無的、翻滾的濁氣核心！但在那核心即將被洪流徹底吞噬湮滅的瞬間，阿蠻冰冷的目光，如同最精準的手術刀，捕捉到了那濁氣核心深處……一絲極其微弱、卻無比熟悉的……屬于“父源”的、扭曲的眷戀波動！

就是此刻！

阿蠻的意志，通過柳寒舟這個媒介，通過那億萬血索，如同最冷酷的劊子手，精準地引爆了深埋在柳寒舟魂魄最深處、源自前世七次獻祭所積累的、被刻意壓抑扭曲的……情毒！

那并非作用于肉身的毒素，而是作用于魂魄本源、作用于七情六欲的……劇毒！

“呃啊——！！！”

被毀滅洪流裹挾的山鬼，那由濁氣構成的核心猛地一滯！一股無法形容的、源自靈魂最深處的、扭曲膨脹到極致的……情感，如同億萬顆毒瘤，在它那本應只有貪婪與惡意的意識核心中……轟然爆發！

那是被壓抑了萬年的、對“女兒”阿蠻扭曲的占有欲！

那是眼睜睜看著她走向大道、離自己越來越遠的……嫉妒！

那是因愛生恨、因恨成魔的……怨毒！

還有……還有那絲被強行引爆的、連它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對阿蠻回歸“女兒”身份的……渴望！

種種極端、扭曲、相互沖突的情感，被那源自柳寒舟魂魄的“情毒”瞬間催化、放大、脹裂！

【阿……蠻……】

【我的……女兒……】

【為什么……不要……父親……】

【好……恨……】

【好……痛苦……】

【好……愛……】

無數混亂、癲狂、飽含著無盡痛苦與不解的意念碎片，如同噴發的火山巖漿，從山鬼那即將湮滅的核心中瘋狂噴射出來！它那由枯葉藤蔓構成的身軀在洪流中劇烈地膨脹、扭曲！覆蓋著樹瘤的面具徹底崩碎，露出下面一團不斷變幻著痛苦、怨毒、嫉妒、以及一絲扭曲父愛表情的濁氣漩渦！

“砰——！！！”

一聲沉悶到令人心臟驟停的巨響！

山鬼的核心，再也無法承受這源自靈魂深處的情感脹裂和外部毀滅洪流的雙重絞殺，如同被吹脹到極限的氣球，轟然爆開！沒有驚天動地的能量沖擊，只有一片粘稠的、散發著無盡怨念與情感毒素的灰黑色污穢，如同腐敗的膿血，在毀滅洪流中四散飛濺，隨即被洪流本身和尸界的污濁徹底吞噬、湮滅！

覆蓋著青苔和扭曲樹瘤的木質面具碎片，在污穢中翻滾了幾下，最終化為齏粉。

一點微弱的、混合著痛苦、解脫和一絲詭異欣慰的意念殘響，如同風中殘燭，在阿蠻冰冷的心湖中，留下最后一聲低語般的嘆息：

【呵……好一個……多情種子……】

【阿蠻……你……有‘道友’了……】

【不需要……父親了……】

隨即，徹底消散。

毀滅洪流吞噬了山鬼最后的殘渣，再無阻礙，如同貫日的長虹，狠狠撞入了尸界裂隙深處！撞在了那搏動著的、如同巨大腐爛心臟的黑山界核之上！

“轟隆隆隆——！！！”

整個黑山尸界，發出了天崩地裂般的恐怖轟鳴！大地在崩裂，蒼穹在塌陷！無盡的怨靈在哀嚎中灰飛煙滅！那巨大的腐爛心臟界核，在毀滅洪流的沖擊下劇烈地痙攣、收縮！表面裂開無數道深可見“髓”的恐怖傷口，噴涌出粘稠的暗紅污穢！

但，它沒有徹底碎裂！

毀滅洪流的力量，在貫穿界核、造成重創的同時，也被界核本身那亙古的怨念和龐大的體量所消耗、中和！洪流中蘊含的阿蠻那精純的彼岸花妖之力，如同最堅韌的根須，在界核的傷口深處迅速蔓延、纏繞、扎根！化作無數道散發著寂滅與新生意蘊的暗紅色封印符文！這些符文瘋狂閃爍，強行壓制著界核的搏動，彌合著巨大的傷口！

狂暴的尸界濁氣，如同被扼住了咽喉的巨獸，不甘地翻滾、嘶吼，卻再也無法形成之前那般毀滅性的沖擊。那巨大的尸界裂隙，在界核被重創封印的瞬間，開始劇烈地收縮、彌合！

彼岸花海的空間，那蛛網般的裂痕停止了蔓延。狂暴的能量亂流漸漸平息。枯萎的彼岸花停止了化為飛灰，雖然依舊殘破，卻透出一絲劫后余生的死寂。

空間，穩住了。

尸界，被暫時鎮壓。

黑山，陷入了沉眠。

代價是……

毀滅洪流的光芒徹底消散。

柳寒舟的身體從半空中墜落，如同斷了線的木偶，重重砸在下方一片相對完好的暗紅晶石地面上。

“砰！”

沉悶的響聲在死寂的空間里回蕩。

他靜靜地躺在那里。

身體恢復了人形，不再膨脹扭曲，卻布滿了蛛網般龜裂的黑色紋路，如同即將碎裂的瓷器。左腕的共生紋路徹底黯淡下去，變成了一道深深的、仿佛烙印在骨頭上的丑陋疤痕。他的胸口微微起伏，極其微弱，每一次呼吸都伴隨著細碎的、如同枯葉摩擦的聲響。七竅不再涌出黑氣，只有干涸的黑色血痂。那雙曾經燃燒著瘋狂執念的眼睛，此刻空洞地睜著，瞳孔渙散，倒映著上方昏暗的、永恒不變的彼岸花紅光。

像一具被徹底掏空、只勉強維持著最后一絲生命跡象的……軀殼。

阿蠻緩緩從空中落下，赤足踏在冰冷的晶石上，悄無聲息。她周身那毀滅性的血色光暈早已散去，只余下淡淡的、如同薄霧般的紅色光暈籠罩著她。她一步步走向那具殘破的軀殼。

每一步，都踏在凝固的死寂之上。

她停在柳寒舟身邊，微微垂眸，俯視著他。那張驚世的容顏上，所有的情緒都已斂去，只剩下一種冰封萬載的、絕對的、深不見底的……空洞。之前的暴怒、殺意、被背叛的劇痛、乃至最后那冰冷的決斷……全都消失不見。仿佛剛才那場驚天動地的鎮壓，不過是拂去了一片塵埃。

她看著柳寒舟空洞的眼睛，看著他那布滿裂紋、如同破碎陶俑般的身體，看著那道深深刻在左腕上的共生疤痕。

許久。

冰冷的聲音響起，沒有任何起伏，沒有任何情緒，如同陳述一個與己無關的客觀事實，在這死寂的空間里清晰地回蕩，每一個字都像冰珠砸落在凍土上：

“我求大道。”

“你求長相守。”

“既是道友……”

“便同歸無盡。”

話音落下，她不再看地上那具殘破的軀殼一眼，仿佛那只是一塊路邊的頑石。她緩緩轉過身，赤紅的裙裾在昏暗的紅光中劃過一道冰冷的弧線。身影漸行漸遠，最終消失在無邊無際、依舊在死寂中無聲搖曳的彼岸花海深處。

紅光如血，映照著這片劫后余生的死亡國度。

白骨零落，黑巖沉寂。

只有那具殘破的軀殼躺在冰冷的晶石上，胸膛微弱地起伏。

以及他左腕上，那道深可見骨的共生烙印，在昏暗的光線下，散發著永恒的、冰冷的……牽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