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里并非真正的黃泉,只是黑山沉眠后,尸界邊緣一處相對平靜的異度空間。天空是永恒的昏紅,如同凝固的晚霞。腳下是松軟的、浸染著暗紅水漬的黑色沃土。一條渾濁的、流淌著暗紅色液體的河流無聲地蜿蜒而過,河面上漂浮著零星的、永不凋零的彼岸花瓣。
無邊的暗紅花田在沃土上盛放,比黑山腹地的更加濃烈、更加死寂。花海中央,一座由巨大、光滑的黑色鵝卵石壘砌的簡易石臺。
石臺之上,阿蠻盤膝而坐。
依舊是那身赤紅的衣裙,顏色仿佛歷經(jīng)歲月沉淀,更加深沉內(nèi)斂。墨色的長發(fā)簡單地束在身后,幾縷碎發(fā)拂過她光潔的額角。她的容顏沒有絲毫改變,驚心動魄的美麗如同亙古不變的寒玉。雙眼閉合,長長的睫毛在蒼白的肌膚上投下淡淡的陰影。周身散發(fā)著一種絕對的、冰封萬載的寂滅氣息,仿佛已與這片死亡花海融為一體,成為了其中一株最妖異、最冰冷的彼岸花。
石臺旁,靠近渾濁河岸的地方,一個小小的紅泥火爐燃燒著幽藍色的火焰,沒有溫度,只有一種驅(qū)散濕寒陰氣的微弱暖意。爐上架著一個粗糙的黑色陶壺,壺嘴正裊裊升起一縷極淡的、帶著奇異苦澀藥香的青煙。
柳寒舟坐在火爐旁的一個矮石墩上。
他穿著一身洗得發(fā)白、卻異常整潔的靛藍色粗布衣褲,樣式古樸,如同百年前的趕尸人裝束。臉上的裂紋早已消失,皮膚恢復了常色,只是透著一種久不見天日的蒼白。左腕上的共生疤痕依舊清晰可見,像一道無法磨滅的烙印。他看起來依舊年輕,但那雙眼睛……曾經(jīng)燃燒著瘋狂執(zhí)念的眸子,如今只剩下一片深不見底的、如同古井般的沉寂。
他低著頭,專注地看著爐火上翻滾的藥湯。動作不疾不徐,用一柄同樣粗糙的木勺,小心地撇去湯面上浮起的細微雜質(zhì)?;鸸庥痴罩领o的側(cè)臉,輪廓依舊分明,卻再無半分昔日的偏執(zhí)與癲狂,只有一種近乎永恒的、沉默的……溫柔?
一縷微不可查的風,不知從何處拂來。
它掠過死寂的花田,拂動了阿蠻垂落的一縷發(fā)絲,也吹皺了渾濁河面上漂浮的彼岸花瓣。
風中,似乎夾雜著一絲極其微弱、近乎幻聽的……沙啞笑聲的余韻。那笑聲里沒有痛苦,沒有怨恨,只有一種看透一切的、帶著無盡嘲弄和一絲詭異釋然的……嘆息。
【阿蠻……你有道友了……】
【不需要父親了……】
風聲過耳,轉(zhuǎn)瞬即逝。
石臺之上,阿蠻閉合的眼睫,極其輕微地……顫動了一下。
如同冰封的湖面,被投入了一顆微小到無法察覺的石子。
下一瞬,她緩緩睜開了雙眼。
那雙眼睛,依舊是純粹的、深不見底的黑色深淵,邊緣燃燒著永恒冰冷的猩紅火苗。仿佛剛才那絲顫動,只是光影的錯覺。
她的目光,平靜地、沒有任何情緒地,落在了河邊那個專注煮茶的靛藍色身影上。
柳寒舟似有所覺,也緩緩抬起頭。
四目相對。
一個在石臺之上,寂滅如冰。
一個在爐火之旁,沉寂如水。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
阿蠻看著柳寒舟那雙沉寂的、倒映著幽藍爐火的眼睛。那雙眼睛里,有百年的沉寂,有共生枷鎖的沉重,有無法磨滅的罪孽……但在那一切的最深處,在那沉寂的水面之下,阿蠻似乎捕捉到了一絲……極其幽微的、如同灰燼余溫般的……執(zhí)著?
那執(zhí)著,無關(guān)風月,無關(guān)占有。
那是對這永恒囚籠本身的……一種認命般的……固守?
如同他守著這爐火,守著這藥湯,守著這……同在。
阿蠻眼底深處,那圈永恒燃燒的、冰冷猩紅的火苗,在無人察覺的瞬間,極其輕微地……跳躍了一下。
如同被那灰燼余溫般的執(zhí)著,短暫地、微弱地……擾動了一絲火苗的形狀。
那一點細微到幾乎不存在的擾動,快得如同幻覺。
隨即,火苗恢復了冰冷、穩(wěn)定、亙古不變的燃燒。
阿蠻的目光,重新歸于絕對的、深不見底的空洞與漠然。她緩緩地、再次閉上了雙眼。
仿佛剛才那一眼的對視,那火苗剎那的跳動,都從未發(fā)生。
爐火幽藍,藥香苦澀。
河水渾濁,無聲流淌。
彼岸花開,紅艷如血。
死寂,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