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前四川學政為蜀中父老請命
為了談話方便,張之洞把何燃、黃奇祥也接到自己家里住,夜晚和楊銳一道擠在小客房里。張之洞和他們一連談了三天話。三個川中學子對他們心目中德高望重的前學臺大人詳詳細細地述說東鄉一案的冤情,述說朝廷對此案的不當處理后東鄉農人的憤恨和省垣士紳的不平。又說,若此次再得不到公平處理,四川的人心將難以安定,其后果當不可預測。何燃、黃奇祥都有親人在此案中罹難,切膚之痛使得他們更加情緒激昂,說到傷心時甚至號啕大哭,涕泗滂沱。張之洞的心情十分沉重。王夫人間或也坐在一旁聽聽,民間的疾苦常常令她黯然淚下。
前些天,何燃、黃奇祥搬出了張府,仍住到原借居的地方,他們和楊銳一起在京師四處活動,將東鄉的冤案遍告官場,以便取得更多人的同情和支持。張之洞則在書房里苦苦地思索著,如何來寫這道奏章。
這是道棘手的奏章,棘手之處很多。首先,它要推翻已經定了五年之久的舊案。案子翻了,便意味著原判錯了,這便要牽涉到很多人:既有朝廷方面的,也有四川方面的。朝廷方面,處理此案的吏部、都察院的那些官員都還在原來的位子上,他們會認錯嗎?四川方面,當時的總督文格雖免了職,沒過兩年又調到甘肅做藩司。據說此人人緣最好,關系最多。弄到他的頭上去,今后好收場嗎?
其次,棘手之處還在于要否定去年恩承、童華的復審。無疑,這既要得罪兩位朝中大員,又要得罪丁寶楨。恩承、童華都是資格老、羽翼廣的前輩。尤其是恩承,正經八百的黃帶子,據說辛酉年的變局中,此老還是有功之臣,連慈禧都從不對他發脾氣。這樣的人開罪了,日后隨便扔雙小鞋給你穿,你受得了嗎?還有那個丁寶楨,也的確不是一個平庸人物,張之洞對他懷有三分敬重,也有三分畏懼。他連安德海都敢拘捕斬殺,若與他結成對頭,他會和你善罷甘休嗎?
第三,這又是一個抗糧的案子。完糧交賦,自古以來,就是做老百姓的天職。沒有百姓的糧賦,朝廷吃什么?官府吃什么?八旗綠營吃什么?國家缺了糧賦,還能維持得下去嗎?盤古開天地以來,哪朝哪代不是把向百姓征糧征賦當作頭等大事來做!同樣,也把百姓的抗糧抗賦當作頭等大案來鎮壓??辜Z,這是個多么可怕的罪名!聚眾抗糧鬧事,簡直如同反叛,鎮壓討伐,理所當然。殺一儆百,鎮壓東鄉的目的,就是要穩住整個四川,甚至全國。這個道理是明擺著的,丁寶楨的話并沒有錯,身為朝廷命官的張之洞也知道此中的關系。
那么,東鄉這個案子就不要去翻了?抑或是自己不去插手,讓別人去做?
張之洞背著手在書房里緩緩地踱來踱去。夫人親手端來的銀耳羹擺在書案上很久了,他也沒有心思去喝一口。他焦急著,心里煩躁不安,腦子里思緒紛雜,一團亂麻似的難以理清。
“不,不能!”張之洞突然發狂一樣地在心里喊叫。儒家信徒的“民本”思想、言官史家的職守使命、前任學政的道義責任、熱血男兒的天理良心,所有這些都告誡他、敦促他,決不能袖手旁觀,決不能冷漠淡然,決不能因個人得失而放棄人間公道!
張之洞停止踱步,毅然坐到書案前,將已冷了的銀耳羹一口吞下,決心義無反顧地為東鄉冤民上疏請命。
他托腮凝思。
東鄉一案的關鍵是屬性。若屬聚眾抗糧鬧事,則派兵鎮壓并無大錯,失誤只在殺人過多。顯然,光緒元年的定案之所以對當事人處理過輕,光緒四年的復審之所以維持原判不變,都是基于這種認識。
但事情原本不是這樣。案發的第二年春天,張之洞到綏定府考試生童,東鄉縣屬綏定府管轄。
考試中,有十多份試卷不是按題作答,而是向學臺訴說東鄉的冤情。張之洞確信此案一定冤情甚重,否則生童不會做出此種違規之舉。出于同情,張之洞沒有斥責這些生童;限于身份,他也沒有將此事告訴撫臺和兩司。他只希望朝廷能秉公辦理,早安人心。這些天,聽了楊銳、何燃等人的敘說,他心里更有底了,此案不是抗糧鬧事,而是對苛政的不滿。
做過三年四川學政的張之洞,對蜀中官吏的苛征勒索深有了解。是的,現在就借為東鄉民人申冤叫屈的機會,向太后和皇上奏報四川賦稅的實情。他提起筆,將自己所知的一切寫了出來——
四川的賦稅與他省不同。咸豐中葉,軍餉緊缺,朝中大臣議定四川于錢糧之外再加津貼。所謂津貼,即按糧攤派,正賦一兩,則額外再征收一兩。咸豐末年,則又議于津貼之外加收捐輸。所謂捐輸,也是按糧攤派。四川全省一百六十州縣,除最為貧苦的二十多個州縣外,其他各州各縣皆派及,或一年一派,或兩年三派,全是藩司決定。每縣地丁五六千金的,捐輸則派到萬金之上,這筆銀子都攤到各人頭上,不能少出。而所有這些,才只是報部完餉的正款,至于州縣府各級的耗羨、運費還不算在內。不僅僅這些,四川省還有許多雜派,其中雜派最多的是各種名目繁多的局,如夫馬局、三費局等等,此等局員的開支皆取之于民。各種雜費加起來,農人上繳的多于正款的錢糧,多則十倍,少的也到了五六倍。更可恨者,川省官吏還規定,農人必須先完雜費再完正款,一切完清后官府才發串票。若不繳雜費,即使完清正款的也不發串票。無串票,官府可視為未完錢糧而拘捕。川省官吏的這種手段,可謂狠毒。
他省捐輸,不過偶一為之,即有勒派,也只加累富室而已,而川省捐輸之數,一向由藩司派定,照文征收。從前歷次奏報中所說的東鄉農人于正賦外每兩加錢五百文,并非向富室勒捐,而是向每個人頭加派;也并非為國家增收財富,而是州縣府各級官府用來肥私利己。東鄉鄉民的憤怒正是沖著這一點而來的。
此外,東鄉從同治八年以來,六七年間向鄉民征收數萬銀子,而縣衙門從未有一紙清賬向鄉民公布。鄉民要求公布賬目清單,這也是合理的舉動,不為過分。東鄉鄉民憤恨加賦,請求清賬,這兩件事合起來,被縣令孫定揚誣告為聚眾抗糧鬧事,派兵鎮壓,造成了大血案。
張之洞寫完這段話后,放下筆來,長長地吁了一口氣。這口氣已經憋了很多年了。
在四川做學政期間,眼看川民為官府的敲詐勒索而怨聲載道時,他就憋了一肚子氣,回京師幾年來這口氣也一直沒有機會吐出?,F在借東鄉之案上此奏章,既為東鄉的翻案找到了依據,又為川民說了話,出了這股多年悶氣。自己的俸祿,名為朝廷發給,而朝廷并不種田織布,還不都是百姓的血汗?因此當官要為民做主,乃天經地義。身為言官,為民請命,正是本職所在。今天的這份奏章,才是名副其實的言官之折。想到這里,張之洞頗為興奮起來。
“懿嫻!”他突然高聲叫起夫人的芳名來。
王夫人正在東廂房里與春蘭逗女兒玩,猛聽得丈夫呼她的閨名,甚是驚奇,春蘭也感到意外。通常,張之洞都不叫夫人的名字,當著夫人的面說話時從不稱呼,對下人說話則用“夫人”二字代替。出了什么事兒?王夫人忙不迭地跑出東廂房,春蘭牽著小姐跟在后面。
“怎么啦,四爺!”
還未踏進門檻,王夫人便氣喘吁吁地問。踏進門后,卻見丈夫滿臉得意地站在書案邊。
“你吩咐春蘭,今天中午包餃子吃!”
“有什么喜事了?”見丈夫高興,王夫人也高興地笑起來。這幾天,張之洞為東鄉的事愁眉苦臉,茶飯不思。王夫人看在眼里,疼在心頭,但她知道丈夫的脾性,不敢多問。張之洞雖然生長在貴州,但家里一直保持著北方人的生活習慣,經常吃面食,逢年過節,或來了北方籍的客人,則包餃子以示鄭重。張之洞繼承這個家風,遇到喜慶,則安排家里包餃子。王夫人和大根、春蘭都是北方人,一聽包餃子,更是滿心歡喜。
張之洞對夫人說:“我張某人做了三年四川學政,總覺得欠了蜀中父老一筆很大的情,今天總算還了一點,故先來個自我慶賀。”
看著丈夫臉上綻開發自內心的笑容,王夫人甚是快慰。她忙叫大根上街去割肉買韭菜,然后帶著春蘭親自下廚張羅。
張之洞繼續構思他的奏章。東鄉鄉民不是無理取鬧,而遭到如此慘毒的殺害,這就是冤案。冤案不雪,民心不服。民心,民心,張之洞想到這里,心情陡然沉重起來。童年和少年時代在興義府長大的張之洞,經常親眼看到貧病交加的貴州老鄉流落街頭、逃荒討飯的情景。一年到頭,光倒斃在知府衙門外的餓殍就數以百計。興義府所屬各縣的苗民常常鬧事,身為知府的父親一面彈壓,一面也同情,在飯桌邊對家人說:“苗民沒飯吃,沒衣穿,受苦受罪,鬧事也是逼出來的?!备赣H的這些嘆息,深深地印在張之洞幼小的心靈中。
青年時代回直隸老家參加鄉試,后又去河南巡撫衙門做幕僚,再后來又去浙江、湖北、四川,從西南到京畿,從江南到荊楚,張之洞所到之處,民不聊生的多,富裕小康的少;人心浮動的多,安居樂業的少;怨聲載道的多,歌功頌德的少。真的是國本松動,民心可慮呀!
身為大清詹事府官員,理所當然應借東鄉一案的典型事例,將“民心”二字的重要向太后、皇上指出,這實在是關系到大清長治久安的頭等大事,也是身沐皇恩的大清臣子對朝廷的最大忠誠。張之洞想到這里,凜然提起筆來繼續寫下去。豐厚的學養、過人的記誦能力,使得他在引經據典這方面,一向得心應手、左右逢源——
我朝深仁厚澤,美不勝書,然大要則有二事:一曰賦斂輕,一曰刑罰平。賦輕不至竭民財,刑平則不肯殘民命。順治元年,世祖告誡群臣,凡官吏蒙混倍征者殺無赦。十三年又下令嚴禁加派??滴跷迨?,圣祖特頒“永不加賦”之諭。此為古今數千年所無之善政。至于好生惡殺,慎重刑辟,乃列圣相傳之心。順治十年,圣諭告誡:死者不可復生,誤者不可復改,務必平心守法,使人不冤??滴跏觌沸滩?,所押罪犯,凡情罪稍可矜疑者概行省釋??滴醵哪暧忠幎?,凡官吏犯有貪污之罪,概不寬免。
接下來,張之洞又列舉康熙、雍正、乾隆、道光等朝對幾個大案件的慎重處理事例。因為懲治了貪官污吏,故而贏得民心,在史冊上留下美譽。這些先例應是這次處理東鄉冤案的借鑒。最后,張之洞傾注滿腔之情,為這道奏章收了尾:
臣來自蜀中,實有見聞,若不發言,上無以對朝廷,下無以對四川通省之士民。愿皇太后、皇上深惟祖訓至嚴,人命至重,民心可畏,天鑒難欺,關系至大,不獨一蜀。應如何核議之處,恭候圣裁!
擱下筆,張之洞這才發覺肚子已餓了,對著窗外大叫“開飯”。王夫人笑吟吟地走過來告訴丈夫,全家人為等他吃餃子,中飯已足足推遲一個時辰了。
吃完飯后,張之洞在小庭院里散著步,思維仍沒有從東鄉案件中解脫出來。東鄉發生的這一起四百多條人命的重大慘案,完全是人為的,縣令孫定揚、提督李有恒負有主要責任,不殺這兩個人不足以平民憤,也不能達到為這起冤案平反昭雪的目的。上午的奏章還沒有來得及講這一點,而這個體現四川通省士民的要求必須上達天聽,請求圣旨批準。因此,很有必要再附一篇。
張之洞匆匆結束散步,走進書房,又拿起筆來。正要動筆時,關于東鄉之案的另一方面的情況突然浮出腦海。而這,又恰恰是這幾年來無論定案,還是復審時都被各方忽視了的。張之洞在四川時就聽說過,前兩天楊銳、何燃、黃奇祥也說到了。原來,此案發生前還有這樣一個過程。
光緒元年春天,一股對苛政不滿的情緒,開始在東鄉縣四鄉農人中蔓延,大有釀成事端的可能。綏定府知府易蔭芝得知這一情況后,立即指示縣令孫定揚下鄉查訪實情,并主張減輕勒索,緩解民怨。孫定揚拒不執行,反而向川北鎮請求派兵鎮壓。易蔭芝派人飛馳川北鎮,止其發兵。又派署太平縣令祝士棻前往東鄉。祝士棻與四鄉農人和談,并簽字畫押,遵守共同訂下的條款。東鄉民情有所緩和。不料,孫定揚向省垣告易、祝二人的狀。于是總督文格派出總兵謝思友帶兵前往東鄉。謝思友到了東鄉后知道農人并非叛逆,遂施行安撫之策。后來,易、祝、謝三人均遭彈劾,由提督李有恒、縣令孫定揚一手造成了那場慘禍。
張之洞認為,這個慘痛的教訓應該給人們以重大的啟示,即負有地方之責的官員,必須時刻關注民情,應制止事件于剛萌芽的時候。如此,則不易出現難以收拾的大變。東鄉之事,若按易蔭芝的辦法去做,早減捐勒,則不會惡化。另外,同一件事情,處理方式不同,也會引出完全不同的結果。若遵照祝士棻的方式去做,與鄉民相約畫押,各自信守,則將會平靜地解決紛爭。若按謝思友之法,安撫鬧事之人,則能消去怨氣,也不會使事端激化??上У氖?,三個有識的官員,卻被無知的庸吏給排擠了。
張之洞想,一定要把這個過程向朝廷報告,一定要表彰在東鄉事件中那三個見識卓越而遭到不公平彈劾的好官。這對各省各級官吏都是極好的教育,從提高辦事才能、整頓吏治這個角度來看,或許比平反一個東鄉冤案更顯得重要。
張之洞提起筆來,為附篇擬了一個“陳明重案初起辦理各員情形片”的題目,然后筆走龍蛇,把自己的這段認識急速地草擬出來。
掌燈時光,楊銳風塵仆仆地回到張府,向老師稟報了兩天來外出活動的情況。
這兩天,楊銳拜訪了一位川籍御史、兩位川籍內閣中書,又在一個中書的引導下,拜訪了一位川籍戶部侍郎。這些官員對東鄉冤案都予以同情,但鑒于復審仍維持原判,又都認為要翻過來是件棘手的事,不能急,只能慢慢尋找機會。
“香師,我們怎么能不急呢,我們不能在北京久住呀!若此案無一點進展,如何回川見父老鄉親呢?”楊銳滿是稚氣的圓胖臉上流露出幾分憂愁。
“你們的心情可以理解,不過他們說的也有道理?!睆堉凑f,心里在想著“機會”二字。是的,若是遇著一個好機會的話,的確事情會要好辦些。但是,機會,機會在哪里呢?
“叔嶠,我已草擬了一折一片。你先看看,有什么想法,也可以說說,這是草稿,還要修改?!?/p>
張之洞走到書案邊,拿起寸把厚的一疊紙來交給楊銳。
“哎呀,您寫了這么多!”楊銳又驚又喜,忙雙手鄭重接過,仿佛捧起了東鄉士民的希望。
奏章,在年輕的士子楊銳的心目中,有著無比神圣的地位。這是寫給太后、皇上看的呀,若一旦被他們認可,墨寫的文字就會變成鐵的現實。楊銳寫過不少文章。他的文章被公認為寫得好,但那些文章有什么用呢?他心里想,再好的想法,再有益于國計民生的建議,對不法情事的再嚴厲的抨擊,統統不過是紙上的文字而已,無絲毫實際意義,因為你不可能將它廣為散發,你的錦繡文章有幾個人讀呢?只有奏章這種文章才有作用,這才是真正的經世濟民的文字?;卮ê笠欢ㄒ影l憤苦讀,科場一定要順利,要由舉人而進士,由進士而翰林,早一天取得香師今天的地位,早一天為國為民上疏進言!
楊銳懷著這種心情,一字一句地仔細讀著。張之洞的奏議,章法嚴謹而不呆板,遣詞準確而不干澀,論據廣博而不蕪雜,建議周詳而不浮泛,素來享有很高的聲望。這一折一片也同樣充分體現出“張奏”的特色。楊銳完全被它的魅力所吸引了。
就在楊銳閱讀的時候,張之洞的腦子里又萌生了一個想法:在四川三年期間,親眼看到蜀民的苦痛不知有多少,但回京這些年來,卻并沒有看到川督川藩上過關于百姓困苦的奏疏,連川籍京官也不言及。地方官向來是報喜不報憂,掩藏危機,粉飾太平,以此來換取自己的升官晉級,至于百姓的生與死,則從不往心頭上記掛。京官每年要接受來自家鄉的地方官送來的冰敬和炭敬,以及其他各種名目的禮品。拿人家的手短,當然就只有靠說好話來回報。如此內外一致,太后、皇上就被蒙在鼓里了。在朝廷的眼中,巴山蜀水,仍然還是千年前史冊上的那句老話:天府之國,富甲天下。殊不知如今已大不然了。應該趁此機會,把蜀民的苦困向太后、皇上奏報,既可以讓朝廷了解四川的實情,又有利于東鄉案子的再次審查。正要提起筆來時,他忽然覺得自己渾身都已疲倦了。
張之洞一向體質不強,三十多歲時兩鬢便有了白發。四十歲過后,他常常有一種日趨衰老的感覺,心中不免有些恐懼:一生真正的事業尚未開始,這樣下去怎么行呢?今日一天之間連擬了兩份奏疏,精力花費太多,更覺得比往日勞累。明天再寫吧!這個念頭剛一出來,便被他立即壓下去了。
張之洞是個性格倔強、意志堅毅的人,想辦的事就非要辦成不可。一天之內連上三道奏折,這在他的過去是沒有過的事,滿朝文武中也罕有人做過這等事。然唯其如此,才能引起朝廷的重視,才能體現一個前四川學政的關愛蜀民之心。
“香師,正折和附片我都拜讀過了。東鄉冤案,有您這樣的奏章遞上去,一定會很快昭雪的?!?/p>
楊銳一顆熱切的心被張之洞的奏稿所深深打動,并由此而更增添了對老師的敬意。
“但愿如此!”張之洞說。他斜倚在靠背椅上,讓全身最大限度地放松。
“香師,您的這兩份奏稿,可不可以讓我來替你謄正?”楊銳的眼睛里射出熱烈的目光。對于一個肩負父老鄉親重托的尊經學子來說,對于一個巴望仕途順利早日成為國家棟梁的年輕秀才來說,這是一件太富有意義的事情了。
見張之洞沒有作聲,他又趕緊補充一句:“讓我謄抄一遍吧,如果不能上奏,留下做個底子也好呀!”
若是在平時,張之洞是決不會同意楊銳這個要求的。一來親自謄正奏稿,也是臣子對君上的一種忠誠的表示;二來畢竟還不是繁劇在身,有時間自己謄抄。但今夜還要草擬一個附片,分不出時間來,而瞬間冒出的另一個想法,更促使他很快做出了決定。
他想起了二十年前,他第一次會試落第,到河南開封堂兄張之萬那里去做客。張之萬很器重這個堂弟,除密折外,通常的奏折,從草擬到拜發的過程,他都讓時年二十五歲的堂弟參與,或讓他起草,或要他謄抄,或給他看幕府中師爺們的稿本。就在這個過程中,張之洞得到很多見識。張之萬有時笑著對他說:“我這是在培養未來的疆吏。”張之洞終生記得堂兄的這份情誼。眼下這個剛過弱冠的尊經士子,其資質、品性、學識、才情都不在當年自己之下,將來的前途不可限量,正好讓他參與這幾道折片的形成過程,借此歷練,也好使他終生對老師有一個美好的印象。
得到老師的明確答復后,楊銳熱血高漲,一種神圣感頓時充滿他的全身。張之洞找出幾份自己留下的奏章副本,詳細地把格式和寫法給學生講了一遍,然后走出書房。他抬頭看了看天空,月牙彎彎,繁星密布,深黑的天穹奇妙莫測,它給人以強烈的誘惑,又易使人生發出無窮的喟嘆。一股夜風吹來,張之洞覺得有幾分寒意,已是二更時分了。
洗過一個熱水澡后,張之洞又恢復了白日的旺盛精力,回到書房時,楊銳正在燈下一筆一畫地認真謄抄。他從背后看了一下:書法端莊秀麗,格式也符合要求,心里甚是滿意。一坐在書案邊,四川百姓生計困苦的景況,又浮現在他的腦子里。
據楊銳說,上次恩承和童華從四川回京奏報朝廷,說一兩正款之外所加收的錢只有四千二百文,其實遠不止這個數。四川鄉民老實聽話,若僅只此數,大家再苦,也會咬緊牙關交出來。事實上,最貧瘠的縣,一兩正款之外也要加收六兩左右的銀子,許多縣高達十兩。這筆銀錢百姓實在負擔不起。至于東鄉縣,則更為嚴重。這是張之洞還在四川時就已經知道的。東鄉縣令孫定揚為填滿他本人及衙門里那一伙貪婪之徒的腰包,巧立名目,橫征暴斂,竟然在一兩正款之外收取高達十三四千文的苛捐雜稅。知府易蔭芝核減為七千文,已經不低了,但孫定揚不聽,我行我素,依然征收十多倍于正款的錢。孫定揚正是逼迫百姓反對朝廷的那種貪官污吏!
張之洞想到這里,頓時怒火滿腔。他鋪紙研墨,奮筆疾書:
古人云:天心在民心,民安即國泰,民定則國寧。減捐輕賦以蘇蜀民,此今日治蜀之第一計也。孫定揚逼民于絕路,李有恒濫殺至無辜,彼輩不獨為蜀民之罪人,實為朝廷之罪人。從來壞圣君之英名,毀大業之根基者,皆孫、李等亂政殘民之蛀蟲也。此輩不誅,民心何能得安寧,國家何能至大治,朝廷何能樹威儀,上天何能降平安?
“好,就這樣定稿!”
張之洞為自己擬的這幾句文字興奮起來,將筆一扔,霍然站起。楊銳正在屏息靜氣地謄抄,被張之洞這一聲高叫所驚動,知道老師又得絕妙之句,忙過來先睹為快。
“香師,有您這幾句,孫定揚、李有恒不上斷頭臺,怕連太后都不會答應了。”
楊銳說完,捧起這份奏稿,又大聲朗誦一遍,由衷佩服不已。
“不僅要借他們頭來為蜀中父老出一口氣,還要借他們的頭來整一整天下的吏治!”望著夜色深沉的窗外,張之洞堅定地說。
“香師,快四更天了,您去歇息吧,我來抄,天亮之前可以抄好。如果您滿意的話,上午即可拜發?!?/p>
到底是二十剛出頭的小伙子,楊銳一絲倦意都沒有,反倒被為民請命的崇高情感所激勵,情緒越發高昂了。
“叔嶠,你以為這三道奏章上去,東鄉冤案就一定會昭雪,孫定揚、李有恒就一定會被砍頭嗎?”張之洞目光凝重地望著面色紅潤的年輕士子。
“有您這三道奏章上去,再有幾個人配合吁懇,事情一定會辦成的?!睏钿J很有把握地點點頭。
“可能不會有這么便當?!睆堉崔D眼望著書案上那簇橘黃色的燈焰,慢慢地說,“先前的定案和去年的復審,都是有諭旨肯定的,現在要再請諭旨來推翻前定,談何容易??!”
如同一盆冷水澆來,尊經書院的小秀才一時沒有主意了,他呆呆地看著背手踱步的老師,口里喃喃地念著:“那怎么辦呢,那怎么辦呢?”
是的,怎么辦呢?張之洞也在苦苦地思索這個問題。遠處,似乎隱隱約約地傳來晨雞的打鳴聲,天快破曉了!他毫無睡意,正陷于沉思中。
突然,他想起一件事情來,頓時心里燃起一股希望,忙對楊銳說:“不抄了,你也快去睡覺,這幾份奏章暫不拜發,過幾天再說?!?/p>
為什么要過幾天再說呢?楊銳滿腹疑慮地望著頗有點情緒化的前學臺,他不能理解老師為何陡然之間又發生了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