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己亥1839:龔自珍的一次遠行
- 余世存
- 16699字
- 2025-07-11 10:49:37
〔傳記〕
卷三
青春壯盛
我年少時喜歡讀王安石的《上仁宗皇帝言事書》,還手抄過九遍。道光九年己丑殿試,在殿試中,我仿效王安石的那篇文章,撰寫了《對策》,“臚舉時事,灑灑千余言,直陳無隱,閱卷諸公皆大驚”。
我還記得當時的情景,文章寫完,把筆擲下,就像擲出一把閃著寒光的倚天寶劍。很多時候,一個人的筆和寶劍難解難分,筆即是劍,劍即是筆。杜牧說過,當天下無事不需要將軍打仗時,將軍無用武之地,面對自己的寶劍,等閑白了少年頭,就像是報國無門的文人看著自己的筆感覺無用一樣,會傷感落淚。宋玉說:“長劍耿耿倚天外。”李嶠則說:“倚天持報國,畫地取雄名。”這都是說,筆不異劍,劍不異筆。
科舉考試后發布的考取者名單榜,稱為淡墨榜。范成大有詩:“名場魁淡墨,官簿到花磚。”我是這樣看的,淡墨堆中有廢有興,有世道的真相。但如果人們把我的文章當作一般科舉的淡墨文字看待,那也任憑他們如此去看好了。
古人說:“上醫醫國,其次救人。”我在考試中提出自己的對策時曾經引用蘇東坡的話:“藥雖呈于醫手,方多傳于古人;若已經效于世間,不必皆從于己出。”在先賢面前,我哪里敢自稱是醫國能手?我只是販賣用古方制成的丹藥罷了。(其四四)
己丑年四月二十八日,那天我參加朝考,第一個交卷出場,有人恭維我說“君定大魁”。我回應說,那還要看國運何如。并非我自負,實在因為我對邊疆的地理形勢了如指掌,平時就有調研,以前就寫過《西域置行省議》等。這次朝考,皇帝問的正是西北邊疆的事。可以說,整個邊疆的局勢及其政策,新疆南北兩路兩萬里的情況,就像在我的眼前,我寫的建議像風雷一樣飛出胸中,毫不花費心力。
過去讀書,看張鵬翀故事,都說他是謫仙人,天才敏捷,作押韻詩文尤其厲害,如有宿慧,興到成篇,脫口而出。說他參加乾隆皇帝的考試,大家還在那里苦思冥想,聽到有人交卷了,心里都會想到,交卷的這哥們兒一定是張鵬翀。還有一次,大家在等候皇帝的時候,用“棕”字韻來作詩,結果張鵬翀沖口而出幾十句,什么“山河扶棟宇,日月倚簾櫳”,什么“天闕常依北,招搖漸指東”……把在一邊看守的期門衛士、佽飛軍士都聽呆了。
那一次,我參加考試的舉動也差點把期門、佽飛的膽嚇破了,后來至于今天,他們還傳言說,那時回家就對人驚駭地談論自己遇到的奇事,他們就像是遇到仙人了。
我在《御試安邊綏遠疏》中說,如今我朝邊疆情況,跟前朝面臨的局面完全不同。本朝開拓邊疆二萬里之廣,但不能以為這如張騫出使西域那樣有“鑿空”之功;用于警戒的臺堡一個挨著一個,但這樣的邊防也沒有明朝那樣的九邊重鎮的名聲。“疆其土,子其民,以遂將千萬年而無尺寸可議棄之地,所由中外一家,與前史迥異也。”
我寫得那樣痛快淋漓:“今欲合南路北路而胥安之,果何如?曰:以邊安邊。以邊安邊何如?曰:常則不仰餉于內地十七省,變則不仰兵于東三省。何以能之?曰:足食足兵。”(其四五)
唉,當年意氣風發!
考試后的同科新進士們一起參加傳臚大典。在朝廷大殿前的彤墀階地,我們排班站立。殿廷金碧輝煌,朝陽初上,有如圖畫,更跟我們這些年輕的后起之秀相得益彰。我們是傳說中的鹓鸞那樣的神鳥、瑞鳥,我們就是那早晨的陽光。
殿前守衛的佽飛武士們議論我,對我指指點點。當年洪子駿說我:“結客從軍雙絕技,不在古人之下,更生小會騎飛馬。如此燕邯輕俠子,豈吳頭楚尾行吟者?”“一棹蘭舟回細雨,中有詞腔姚冶,忽頓挫淋漓如話。俠骨幽情簫與劍,問簫心劍態誰能畫?且付與,山靈詫。”他們有人知道我的這些情況。看到了嗎?那個新進士文武雙全,既有健兒的身手,如今又是一位新文官了。(其四六)
在終軍、賈誼那樣的年紀,我也有他們那樣不尋常的抱負,有他們那樣的塊壘郁結。但我沒能像他們那樣建功立業。
早在二十七年前,嘉慶十七年(1812)壬申年,我還只是一個副榜貢生,尚未正式進入仕途的時候,就在武英殿做校勘古籍的工作了。那可以說是我一生攻治校讎之學的起點。在那里,我讀了許多外面不易看到的官府藏書,真是意興縱橫。
屈原在《離騷》中說:“制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荷衣是人高潔的象征,是未出山不曾受污染的清水處士的象征,李白有詩:“竹影掃秋月,荷衣落古池。”許渾則說:“一笛迎風萬葉飛,強攜刀筆換荷衣。”胡古愚說:“先生高尚制荷衣,結屋藏書入武夷。”
朋友們說,我還只是一個準官員的荷衣處士身份,就熟悉了去武英殿的西華路,未來一定不可限量。
未來還是來了。后來的我中了舉人,成了進士,有了功名、官職。原以為能夠施展自己的政治抱負,做一番大事業,哪承想處處是障礙,到頭來一事無成。算來算去,我一生只是跟古籍打打交道。現在辭官南歸,再也不過問政治,人生轉了一大圈,最終還是回到校勘古籍的老路上來了此余生。(其四七)
往事歷歷在目。
道光九年,我在內閣中書任內,曾上書大學士,提出幾條建議,其中之一就是請大學士按時到內閣批閱公文。當時的大學士兼職很多,什么軍機大臣、御前大臣,幾乎不到內閣辦公。我以為這會使內閣形同虛設。
孔子的正名思想是有道理的,凡事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荀子也說,王者之制名,名定而實辨。我們很多時候名實不符,說好話做孬事,好話就不切實際。所以說,萬事都要把名義放在正確的位置,正名是一切事情的良好開端。這跟漢代的公卿所說的對官員辦事能力進行考察的“綜核名實”還不太一樣,正名乃是治理的核心要義。
如果沒有人反對我狂妄冒昧的建議,那么我愿意側身站在東華門邊,在那到內閣去的必經之地,傾聽大學士到來時身上的佩玉響起的聲音。(其四八)
道光元年(1821),我在內閣做國史館校對官,恰值朝廷重修《大清一統志》。這也是我學問的強項啊,我就給國史館總裁上書一封《上國史館總裁提調總纂書》:“內閣中書、本館校對官龔自珍上書各中堂、各大人、各先生閣下:本館現在續修《大清一統志》,自乾隆三十九年(1774)書成后,伏遇今日重修,欣賀無量。續者纂其所未載,修者訂其所已成。自珍與校對之役,職校讎耳。書之詳略得失,非所聞,亦非所職。雖然,竊觀古今之列言者矣,有士言于大夫,后進言于先進之言,有僚屬言于長官之言。僚屬言于長官,則自珍職校讎而陳續修事宜,言之為僭、為召毀;士言于大夫也,后進言于先進也,則雖其言之舛,先進固猶辱誨之。自珍于西北兩塞外部落,世系風俗形勢,原流合分,曾少役心力,不敢自秘,愿以供纂修、協修之采納,而仍不敢臆決其是否,恃中堂以下之必辱誨之也。”
在這封五千言的上書里,我訂正舊志中蒙古、新疆、青海地區有關部落居住、歷史沿革、山川地理等方面的錯誤缺漏,共有十八項之多。孔融稱贊禰衡,說他“飛辯騁辭,溢氣坌涌”。我那時上書還是少年意氣啊。杜審言有詩:“伐鼓撞鐘驚海上。”我的建議,像敲鐘打鼓一樣,傳遍海內,以至于研究西北邊疆地理的大家程同文先生要我跟他校理有關文獻,這更讓世人知道我的學問之深。人們為此把我們二人合稱為“程龔”。
漢代的劉向奉皇帝詔命校對《戰國策》等書,他校定后會在冊牘的尾頁寫上“臣向校”。我在五千言的上書中,寫到最后,也仿劉向故事,只寫上校對官的職務。我在上書中論西北塞外源流、山川形勢,有人說,這跟我的身份不相稱,不是我分內之事,“頭銜不稱”,我就把文字刪減,一下子刪到兩千來字。(其四九)
道光十八年(1838),也就是去年,我在禮部主客司做主事時,曾給禮部堂上官上書,對禮部的儀制司、祠祭司、主客司、精膳司四個司的改革事項提出建議。這一次上書有三千字,但我的千言建策被人看作“卑之無甚高論”,并不采納。唉,我還敢以君子之心,測度我們的“上公”大人們是“虛懷若谷”的嗎?
每一朝代都應該揚善,對于那些在制度建設、禮儀改革方面有重大貢獻的也應該進行褒獎。人們把太廟的祭祀當作大事。除了正殿當中的神位,兩旁廊廡也有一些牌位,這種配享或從祀的做法被稱為祔。向元祀或正祀獻祭叫正獻,向配享獻祭叫分獻。用牛、羊、豬三牲祭祀稱為太牢,用羊、豬二牲祭祀稱為少牢。
在我們禮部的改革史上,叔孫通是一個繞不過去的人物。如果有人問我,漢朝哪些人應該進入太廟配享,我會請求把叔孫通加進去,讓叔孫先生的在天之靈能歆饗少牢的馨香,他當得起這樣的光榮。(其五〇)
道光十七年(1837)正月,我奉旨到玉牒館任纂修官。這項中央皇族人員資料的統計事務工作,每十年就要修訂一次。我草創修訂章程,結果未能完工,兩個月后,就改任禮部主事。
我是學問中人,似乎不是官場中人。雖然也廁身官場,總像是客卿外人。好在我這顆客星在天潢附近燦爛明照,人們也容許我署上著作郎的名頭。只可惜,我那些辛苦的案頭工作,翠墨未干,擬寫的章程就如殘蝕的仙字,無人知曉其意義。在皇城東側的掖門旁邊,只留下吞云吐霧提神的云煙半榻躺椅,算是我到那里工作過的證物。(其五一)
我的工作無足稱道,卻也為上司認可。每次引見我去見皇上,我報告自己的姓名、籍貫、職務等履歷,同事都在一旁為我捏一把汗。在道光十七年(1837)丁酉年春的京官考核中,我被列為一等,這些事都有吏官記錄在案。
像東方朔一樣,我的牙齒整齊,像編起來的貝殼。我平時說話就不吞吐含糊,何況在皇帝跟前回話對揚。我見皇帝,報告履歷時,聲音很響亮,感覺連屋瓦都驚動了。那就讓屋瓦自己驚駭好了,老天爺說不定在一邊偷笑呢。皇帝看著我,在我的名字上打個朱筆紅圈。我看到朱筆在紙上圓轉曲折,像是濃瀼的露水一樣。(其五二)
道光十七年(1837)四月,我在禮部主客司任職時,還被選官,選得了到湖北給一知府當副手。這個同知的官職類似于唐代的司馬,但我不愿赴任,仍留在禮部工作。
我半生的仕官蹤跡,只是在中央機關如國史館、內閣、宗人府、禮部等地方轉小圈子。雖然我像丑陋的樗樹,莊子說這類樹不中規矩,但我還是留戀京師皇城,留戀天子腳下的生活。
所以那年的外放機會,我放棄了。我不想做一員外省的司馬。唐代的“二王八司馬”事件,柳宗元、劉禹錫等,都是貶官外放的司馬,他們希望朝廷改革,結果改革失敗,希望落空。千年以下,我想象自己向這八司馬揮手告別,我不能重蹈你們的覆轍。老了以后,我的頭銜上寫著“退鋒郎”三字,也就算了。(其五三)
科舉考試成功的人,即使名列前茅,也不一定有真才實學。真正的人才如果榜上有名,這一科也會受到人們的重視。古人說過,制科以人為重。宋代寶祐四年(1256)的那一屆科考,后來就有人說,那是文天祥中狀元的一屆考試啊。反之,如果有人到處炫耀,他是哪一屆科考中舉的,或說他是哪一個書院畢業的,這個人要靠科考一類的經歷給自己貼金,水平也就可想而知了。
當然,榜上有名的人,畢業于著名書院的人,即使沒什么學問才華,其人姓名也可以靠科考等傳揚而為人知。這就是所謂的題名錄、登科錄,榜上題名,還有人稱為通信錄。
我八歲的時候得到一本登科錄,從那時開始我研究了二百年的科考掌故。我曾搜羅過本朝的科考情況,順治一朝舉行過八次科考,康熙一朝舉行過二十一次,乾隆一朝舉行過二十七次,嘉慶年間舉行過十二次,等等,到現在共有七十九次科考了。研究這些也能知道人才和時運狀態。舉例來說,乾隆三十六年(1771)的進士榜,以經術顯著者就有王增、李潢、程世淳等九人,以文章稱著者有林附蕃、周厚轅等人,以風骨節義稱著者有錢澧等人。(其五四)
程同文先生歷任大理寺少卿、奉天府丞,曾經做會典館總裁,整理國朝制度、典故,主持修訂《大清會典》。其中理藩院即邊疆治理門類,以及青海、西藏等地方的地圖,程先生要我校訂,這也是我的天地東西南北之學問的源頭。
說到程同文先生,我八歲的時候就通過家父大人認識他了。算來他是長輩,但他的好學精神讓人佩服。三十歲那年我到北京,程同文先生,還有秦恩復先生,我們三人相約,誰要是得著了一本特別的書,那就互相借抄。有一年春天我還從程同文家里借來《西藏志》抄了一遍。程同文先生的學問從未裹足不前,在去世前,他還給我的《蒙古水地志序》《蒙古聲類表序》寫下批語。跟著程先生做學問,我也跟著沾光,以至于說到地理學問,人們說這是“程龔”的專業。程先生去世后,我在祭詩中說:“賤子不文復不達,愧彼后哲稱程龔。”
人們把繪制有經緯線的地圖冊稱為斜方圖,這類工作在官方文件里可以說是以前沒有的。程同文去世后,我曾想撰寫《蒙古圖志》,沒能如愿,現在往事已矣。繪制有經緯線的邊疆地圖,本來就是絕學,如今真的變成了“絕學”。
古人說,天地上下和東西南北,稱作六合,也稱六幕。如今,皇家藏書府庫因之荒涼冷落,我在六幕中仿佛是一個孤獨者。(其五五)
戊子歲,道光八年(1828),我寫了不少跟《尚書》有關的文字,計有《尚書序大義》一卷,《大誓答問》一卷,《尚書馬氏家法》一卷。
當年人們拆孔子的老房子,從孔家墻壁中發現了跟流行版本不同的《尚書》,稱為古文《尚書》。可以說,在孔壁里發現的經典像微弱的光芒,韓愈感嘆,“尋墜緒之茫茫”,馬融就是研究這微弱將絕學問的人,他為之作傳的古文《尚書》版本稱為“東京本”。這個人雖然學識淵博,是大儒,卻并不迂腐。他的性格放達任性,不為儒者的小節所拘。他的房屋器用衣物,都崇尚奢侈,常常坐高堂,掛紅紗帳,前面教授門徒,帳后設置女樂。他的弟子門徒有千人之多,他可以說是儒家風流,開啟了自己的學派。后來的紅袖添香,或者就是起源于他啊。
到現在,官方規定,學習《尚書》的版本還是馬融們的“東京本”。歷朝祭祀孔子,都在孔廟正殿左右排列孔門弟子及歷代大儒的牌位。這是我們的先賢祠啊。
我一直奇怪,唐代、宋代的規矩中,馬融是被列入孔廟享有從祀資格的;但自明代以來,孔廟正殿的左右兩邊為什么缺了馬融?當然,有人說過,取消祔祀或配享資格的不只馬融一個人,還有劉向、賈逵、何休等人,據說各有其過錯原因,馬融的過錯就在于他攀附當時的世家大族。(其五六)
癸巳歲,道光十三年(1833),我寫了《左氏春秋服杜補義》,還把漢代的劉歆竄改增添《左氏春秋》極為明顯的地方做了處理,編定《左氏抉疣》一卷。
在我看來,姬周的史學傳統太沉寂了,號稱五行中得到火德的劉漢王朝,談論史學傳統的學問更加不行。劉歆在這種背景下崛起,他把《左傳》重新發掘出來,這是有功勞的,但他對文獻進行改造,這又是有罪的。(其五七)
談到外家,在漢代,人們首先想到西京長安附近的張、杜兩家。杜鄴是張敞的外孫,張敞的兒子教杜鄴讀書做學問;后來,張敞的孫子張竦又教杜鄴的兒子杜林學習。說起對古文字研究這樣的“斯文”,我要歸功于外祖父段玉裁先生。
玉裁先生是江蘇金壇人,據說那里的山石中有金沙。我十二歲時,就跟他老人家學習。他教我《說文解字》,那種學問也算是沙里淘金吧。那是我平生以經說字、以字說經的開始啊。
外祖父不僅是一代大儒,也是能夠榮耀歷史并與許慎等人爭輝的人。有人以為,他一生埋首于一個一個的文字里,太枯燥,太嚴肅,其實他也是一個有大情懷的人。我二十歲的時候,外祖父為我取字愛吾,他的理由是:“字以表德,古名與字必相應,名曰自珍,則字曰愛吾宜矣。”我二十一歲的時候,外祖父要看我的詩文,看了之后還為我的《懷人館詞》寫序,當時老人已經七十八歲了。他稱道我的文字,“風發云逝,有不可一世之概”,說我的造意造言“幾如韓李之于文章,銀碗盛雪,明月藏鷺,中有異境,此事東涂西抹者多,到此者鮮也”。我二十二歲那年,外祖父要我向程瑤田學習,“博聞強記,多識蓄德,努力為名儒,為名臣,勿愿為名士”。我二十三歲那年,外祖父讀了我的《明良論》,在第二篇寫批語說:“四論皆古方也,而中今病,豈必別制一新方哉?耄矣;猶見此才而死,吾不恨矣。”外祖父對我的教導和期望遠遠超過了親緣之情,“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大概說的就是外祖父這樣的行為。
外祖父在文字領域大放異彩,他疏通古代文字、整理《說文解字》的功績,就像把黃河的水流從積石山疏導出來,讓其奔歸東邊的大海。他老人家把每個字的來龍去脈都搞清楚,一言而為世法,一個字說出來,大家的爭論也就平息下來了。(其五八)
我二十八歲那年跟隨武進劉逢祿(字申受)先生學習《公羊春秋》(《公羊傳》)。在劉先生去世十年后,我寫成了《春秋決事比》六卷。在我看來,這是厚重而有益于時事的文字,我以此紀念恩師的在天之靈。
《公羊春秋》的問答在青春的心眼里,既小兒科又煞有其事的重大。
“十有四年。春,西狩獲麟。何以書?記異也。何異爾?非中國之獸也。然則孰狩之?薪采者也。薪采者則微者也,曷為以狩言之?大之也。曷為大之?為獲麟大之也。曷為為獲麟大之?麟者仁獸也。有王者則至,無王者則不至。”
魯哀公十四年(前481),春季,魯國有人在西部打獵,獵獲一只麒麟。為什么記載這件事?因為要記載怪異的事情。有什么怪異呢?因為麒麟不是中原地區的野獸。那么這只麒麟是誰獵獲的呢?是一個打柴的人。打柴的人地位很低,只有天子、諸侯打獵才用“狩”這個詞,這里為什么也用“狩”這個詞呢?為了尊重他。為什么尊重他呢?因為他獵獲了麒麟。為什么他獵獲了麒麟就尊重他呢?因為麒麟是仁善的動物,當天下有圣明的君王出現時,它就到來,如果天下沒有圣明的君王它就躲得遠遠的。
這是《公羊春秋》著名的結尾。
“有以告者曰:‘有麕而角者。’孔子曰:‘孰為來哉!孰為來哉!’反袂拭面,涕沾袍。顏淵死,子曰:‘噫!天喪予。’子路死,子曰:‘噫!天祝予。’西狩獲麟,孔子曰:‘吾道窮矣!'”
有人把獵獲麒麟的事告訴孔子,說:“獵獲了一只像獐但有角的動物。”孔子說:“它為誰而來呢!它為誰而來呢!”邊說邊翻起袖子來擦臉,涕淚滴下來沾濕了他衣服的前襟。孔子的弟子顏淵死時,孔子嘆道:“唉!天要亡我了。”他的弟子子路死時,孔子又嘆道:“唉!這次上天要斷絕我了。”當聽說在魯國西部獵獲麒麟時,孔子說:“我的道已經窮盡了!”
“《春秋》何以始乎隱?祖之所逮聞也,所見異辭,所聞異辭,所傳聞異辭。何以終乎哀十四年?曰:‘備矣!'”
《春秋》這部書為什么從魯隱公開始呢?因為魯隱公的歷史是孔子的高祖所能聽到的最早的歷史。在孔子和他父親的時代對史實的說法已不相同,在孔子所聽到的文、宣、成、襄時代對史實的說法也不相同,在孔子所聽到傳說的隱、桓、莊、閔、僖時代對史實的說法更不相同,如果在更久遠的年代,對史實就無法正確記載了。《春秋》為什么在魯哀公十四年結束呢?回答說:“記述已經很完備了。”
“君子曷為為《春秋》?撥亂世,反諸正,莫近諸《春秋》。則未知其為是與?其諸君子樂道堯舜之道與?末不亦樂乎堯舜之知君子也?制《春秋》之義以俟后圣,以君子之為,亦有樂乎此也。”
孔子為什么要編寫《春秋》這部書呢?為了達到治理亂世,使社會秩序歸于正道的目的。現在還沒有任何一部書具有《春秋》這種撥亂反正的巨大作用。然而不知道孔子作《春秋》是為了治理亂世,使社會秩序歸于正道,還是樂于作《春秋》來稱述堯舜的道呢?孔子之道就是堯舜之道的繼續和發展,孔子不是也很仰慕堯舜之道嗎?堯舜在世的時代,他們就預知將來孔子要作《春秋》了。孔子制訂《春秋》賞善罰惡的原則,是為了等待后世圣明的君主來效法。孔子之所以要作《春秋》,也是樂于讓《春秋》的原則貫徹到后代百王之中,永遠流傳下去。
年輕時候讀《公羊傳》,真是覺得圣王、君子之道是有微言大義的。一個人完全可以在政統外建設道統,在對政統無能為力的時候,成全道統以校正時世。
在魯國得麟的前一年,彗星在東方出現。麒麟出現之后,上天在魯國國都的端門降下血書,“趍作法,孔圣沒。周姬亡,彗東出。秦政起,胡破術。書記散,孔不絕”。據說第二天子夏去看血書,血書就化為赤烏,化為白書……孔子因此明白上天托命于他,他為此仰推天命,俯察時變,卻觀未來,豫解無窮,知漢當繼大亂之后,故作撥亂之法以授之。
我對《公羊傳》描述的孔子還是深有同情的,雖然漢代的儒生編造說,孔子早就知道有一個漢王朝出現,所以預先給漢朝提供思想資源,但我覺得孔子教訓、教化政統的行為仍是值得大書特書的。三代大成于孔子,孔子為漢代制訂規矩,傳承代代不絕。《公羊傳》通過對經典的研讀以求實用,這一用心也值得同情啊。
據《爾雅》所說,玄孫之子稱為來孫,來孫之子稱為晜孫,晜孫之子稱為仍孫或礽孫,仍孫之子稱為云孫。如果借用《公羊傳》的說辭,我們可以說,孔子在魯國的端門受命,一直傳到遙遠的孫輩。雖然《漢書》認為,“昔仲尼沒而微言絕,七十子喪而大義乖”,但我覺得漢儒們仍在延續孔子的微言大義,他們以通經致用為做學問、安身立命的準則。我從劉先生那里敬承的,也是這種通經致用的傳統。
劉先生對我有知遇之恩。道光六年,他任會試考官的時候,看到我的考卷,又看到隔壁湖南考生魏源的卷子,竭力推薦,沒想到我和魏源雙雙落榜。劉先生遺憾之下,寫了《題浙江、湖南遺卷》一詩,把我和魏源并稱,世人稱“龔魏”就是從劉先生開始的。在劉先生去世前一年,他還為我的《大誓答問》寫序,對我獎掖有加。
《禮記》說,到師友墓前,看到宿草(隔年的小草)長出來是不用哭泣的。劉先生已經仙逝,其學術的承祧之重我愿意也敢于承擔。我要讓人們知道,《公羊》絕學未曾中斷,它已由毗陵(江蘇武進)的劉先生繼往開來了。(其五九)
我這個人沒有考試運,光考進士試,就接連失敗了五次,第六次才考上。為了應試,我年少時把十分之九的精力都花在寫作八股文上面,時文幼稚學舌,卻是我的心血。我就像書蟲蟫魚,全是血淚,即使死了也不干枯。我一度想把這些文字保留下來。
我最初拜見浙江歸安的姚學塽先生的時候,就帶著自己積年所寫的時文。姚先生對我獎掖有加,看得出他對我的愛惜;但他忽然鄭重其事地說:“我聽說時文都是講究著墨不著筆,你的文字是筆墨兼用。”
姚先生的一句話點醒了我,著墨不著筆的老辣圓熟,是要將思想之火花消解于格式之中;所謂“筆墨兼用”,是鋒芒畢露而不講策略,為人不容。寫這些八股文章,別說寫不過當代的明星寫手,就是在歷史上我也占不到一席之地的。聽了姚學塽先生這一句話后,我毅然用一把火把積下來的兩千篇時文燒得干干凈凈。(其六〇)
軒轅黃帝時代的《風后孤虛》一書,雖然失傳很久,難以追尋,但《漢書》的百官公卿表中有“戊己”二字,含義極為深刻。南朝宋的裴骃先生曾有《史記集解》一書,說明孤虛的意思。我從這些古書中又看到裴先生的失誤,為此寫了《孤虛表》一卷、《古今用兵孤虛圖說》一卷。我寫書并不只是為糾正先賢的錯誤,而是其中有我一顆風雷老將的雄心。(其六一)
“昔者倉頡作書而天雨粟,鬼夜哭。”古人創制出文字的時候,鬼在夜里出沒都為之哭泣。我們這些后人一旦開智啟蒙,能識文斷字了,各種憂患似乎也都招惹上身了。
我既不怕鬼,也不怕憂患侵擾。研讀許慎的《說文解字》時,一度遺憾許先生見到的古字不夠,沒有機會看見商周時期的彝器金文。后來地下文物出土多了,我們后人有幸見到了許先生不曾見過的古字,我也喜歡那些文字的筆畫造型和意思,為此把《說文解字》中沒有收錄的文字補錄了一百四十七個。
我還記得,在夜里補錄解說那些文字,秋燈似乎都感受到了鬼神的氣息,一度變得碧綠碧綠的。(其六二)
漢代的經師傳授經學,注重所謂“家法”。像解說《詩經》,就有什么齊家、魯家、韓家等今文經學的門派,還有后來的古文經學的毛家門派;以至于說《詩經》有所謂詩人的用心,有什么四始,毛家認為風、雅、頌是王道興衰之始,齊家認為《大明》一首在亥為水始,《四牡》一篇在寅為木始,《嘉魚》在巳為火始,《鴻雁》在申為金始。還有韓家之說,魯家之說,等等。這些解釋,老師和弟子們世代相傳,不改動,也不引用別派的說法。這種對家法的重視,到了師之所傳,弟子所受,一字都不敢有出入的地步。
在我看來,對《詩經》內容的解釋,是不必也不能守家法的,因為詩無達詁,本來就沒有唯一正確的解釋。說什么《詩經》有寫詩者當時的用心,我心即是四始之心,我們涵泳于詩文之中,完全可以猜測當時詩人的夢想。(其六三)
還是十四歲的時候,我就開始研究古今官僚制度。最近幾年我寫成了《漢官損益》上下兩篇,《百王易從論》一篇,算是完成了少年時期的心愿。
每一朝代的統治者和官僚機構都有擴權的沖動,都有一些人員擴編的名目和制度。像本朝就有皇族和功臣的世襲爵位,有人稱為接班人制,接父親的班,接先輩的班。三六九等,分得很細。比如從公侯到都尉共有七品,他們又分三等,一等公可以接班二十六次,二等公可以接班二十五次,等等。一直到陣亡人員即烈士的后人,他們的世襲特權是接班后還可以得到七品京官的待遇。
本朝的仕版,就是登記官員的檔案,由于世襲接班制、引薦制等導致擴大得很快,比古人說的拔一根茅草就帶出一大串的“茹征”膨脹得還要厲害。我粗略估算,它的擴大速度要五倍于金元兩朝,十倍于明朝吧。把千年往事磨洗揭示出來,是我們讀書人的責任本事。我完成的文字,算是應劭的《漢官儀》一書后又一本談官制的書了。(其六四)
我的詩自十五歲時即開始編集,那是嘉慶十一年(1806),到去年道光十八年(1838),已經編成二十七卷了。
春秋時代的魏文侯跟孔子的弟子子夏說:“我這個人穿著正裝冕服聽古典音樂,唯恐自己不夠莊重認真。”我寫詩也好像文侯端冕聽歌一樣,也因此,我年少時寫的詩,精密嚴謹,不可磨滅。
近年來,我的詩漸漸變得凡庸了,我這個人可想而知也未能免俗啊。廁身天地之間,看著自己的變化,我不能不感嘆自己蹉跎了光陰。(其六五)
丁酉年,即道光十七年(1837),我任禮部主客司主事兼祠祭司行走,這兩個職務恰好就是屬于古代的典客和奉常,負責的就是禮賓司接待、引導一類的工作。我研究官僚制度,為此寫過《典客道古錄》《奉常道古錄》兩卷文字。
像別火令這種西漢時代的官吏,地位并不高。有關古代這一類官職的遺聞故事,散見在書中,瑣碎得很,搜集起來很辛苦。別火令就在典客(漢代的大鴻臚)下面,主要負責改火之事。上古有鉆木取火的傳說,有因季節變化而變換取火樹種的儀式。漢代恢復了改火之俗,一年四季的取火材料因時而變,據說這樣才能預防流行病。用古人的說法,“四時變火,以救時疾,明火不數變,時疾必興”。
研究這些玩意,跟粗淺懂得古鏡背面刻的文字一樣,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學問。人們談論一面古鏡,哪里敢像說朝廷舉行大典時陳列擺放的禮器那樣自豪?又哪里敢像解釋古代天球、赤刀等寶物那樣有優越感呢?(其六六)
我十六歲時讀《四庫提要》,那是我平生治目錄學的開始。我有一間高達十仞左右的書房,里面的藏書豐富,書堆成城,迂回深廣。為了虛榮,為了證明我的藏書豐富,我編寫藏書目錄,知道自己擁有哪些奇書異本,還缺哪些書,因此我花了不少錢去買珍本善本書籍。
收藏《四庫全書》的全國七大館閣,京城皇宮的文淵閣、沈陽故宮的文溯閣、京城圓明園的文源閣、承德的文津閣、揚州的文匯閣、鎮江的文宗閣、杭州的文瀾閣,雖然號稱藏書最富,但我也搜羅了不少七閣未收的圖書。
據說春秋時代,吳王游包山,見到一個自稱包山隱居的人,給了他一本完全看不懂的書,后來他問孔子,才知道這個人叫龍威丈人,曾跑進禹穴偷古書。當然,還有一種說法,吳王曾派龍威丈人尋找山洞,結果在某個山洞里拿到了三卷書,吳王不認得,請教孔子。孔子說,這是夏禹時代的書。一般人因此稱龍威禹穴是藏書豐富之處。
壬午歲,即道光二年(1822)九月二十八日,我因不小心,導致藏書樓發生火災,我搜羅的奇書十之八九都燒得干干凈凈。我知道是火神吳回生氣了,他的一次怒火讓我明白了天意,我想成為藏書家的心思就此斷絕了。(其六七)
獨石口在赤城縣北一百里,宣化北三百里左右的地方,是明長城宣府鎮上的一座重要關口,有“上谷之咽喉,京師之右臂”之稱,因關口處有拔地而起的孤石而得名。康熙大帝于康熙三十五年(1696)二月統六軍親征噶爾丹,出塞、班師都從那里走過。“宣鎮三面皆邊,汛守特重,而獨石尤為全鎮咽喉。其地挺出山后,孤懸絕塞,京師之肩背在宣鎮,宣鎮之肩背在獨石。”據說北方民族只要攻破這里,就能一馬平川地占領燕趙大地。
至于東邊的一個要塞,永平的盧龍塞,也是兵家必爭之地。東漢末曹操與遼西烏桓作戰,十六國時前燕慕容儁進兵中原,都經由此塞。遺憾的是,我北游、東游,這些地方都未到過。
我寫過游記文字,人們稱我是“生小會騎飛馬”的“燕邯輕俠子”,但我沒能到長城外游歷,未看到天朝北邊、東邊的形勢。所以我的游記只是游戲并非著作,我那小步蹀躞的馬蹄聲也說明我只是一個孱弱的書生而已。(其六八)
班固(字孟堅)寫的《漢書》是史學名著,文字優美,杜牧詩說:“高摘屈宋艷,濃薰班馬香。”宋代的劉敞學問淵博,著有《公是集》,世稱公是先生。公是先生精于《漢書》,現在的《漢書》中還有公是先生的注文。
我祖父匏伯公平生喜讀《漢書》,他老人家用紅筆、黃筆在書上批校。我見過那些批注,它們就像千萬顆渾圓的小珠子。我家里不僅有祖父批校的本子,還有六七套《漢書》,也有手抄本。我自己雖不才,想撰寫《漢書補注》沒能如愿,但我讀《漢書》得到的隨筆段子也有四百則了。我曾私下把自己當作劉公是那樣的人,愿意再用十年工夫去研讀《漢書》。(其六九)
癸巳歲,道光十三年(1833),在同縣朱以升先生的幫助下,我寫成了《西漢君臣稱春秋之義考》一卷。
孔子的《春秋》被稱為麟經,王安石說它是“斷爛朝報”,是殘缺不全的官府公報。我個人覺得這部經典的“斷爛”或說斷章取義是從漢代開始的。西漢時期,人們一度重刑名,法律就是準繩,不太重視儒家經學。元帝、成帝以后,刑名之學漸漸廢掉了,除了儒學,上面沒有別的思想,下面也沒有別的學術,從皇帝的詔書,到大臣的策論奏折,都是引經據典,把儒學當作依據。國家有重大的疑難問題,乃至天災人禍,都從《春秋》一書中尋找依據,所謂微言大義也對,斷章取義也對。
漢代的蘭臺收藏了這些寶貴的檔案,那多半是外人不易見到的秘文啊。《漢書》的偉大作者班固就曾經擔任過蘭臺令史,他在《西都賦》里寫:“啟發篇章,校理秘文。”在我看來,班固的貢獻不止一端,他在自己的著作里立此存照,記錄了漢代君臣如何以《春秋》來齊家、治國、平天下。
雖然一般人以為研究《春秋》的何休更專業,當時人稱鄭玄為“經神”,何休為“學海”,就說明何休的學問很大,但我覺得班固勝過何休。能夠同意這一觀點的,眼下的同志中只有朱以升一人而已,以升先生就像他的先輩本家朱云一樣精熟經義。漢元帝曾經讓朱云跟五鹿充宗辯論經典,結果朱云獲勝。(其七〇)
我十七歲時,見到了《石鼓文》,那是我收錄石刻文字的開始。我后來撰寫《吉金通考》五十四卷,但書未寫成,留下了《羽琌山金石墨本記》五卷。
我搜剔那些高山大川的金石文字,記錄起來收藏在那個用玉匣金鎖裝飾的箱子里。柳宗元說得好:“決疏沮洳,搜剔山麓,萬石如林,積坳為池。”
據說有珍奇的山川會有奇怪的現象。史書上說漢末孫堅出生前,孫氏祖墳就有光怪,“冢上數有光怪,云氣五色,上屬于天,曼延數里”。《山海經》里也說過:“南望昆侖,其光熊熊。”那么,我把金石文字都放到我羽琌山館里之后,九州山川就不再顯示光怪陸離的現象了吧,只有我那羽琌山館在夜里會發出熊熊的光芒。(其七一)
我平生收藏文物很多,有三秘、十華、九十供奉的說法。遺憾的是多有散失,在《羽琌之山典寶記》二卷里,記錄下來的也就百分之一二吧。年輕時,我把收錄的文物記錄在冊,那種風發意氣足以傲視千古。
打我眼里過的好東西太多了,如同過眼云煙,我也收集不了那么多。前輩朱彝尊說他看宋代的文物,“光采煥發,令人動魄驚心,過眼云煙,至今攪我心也”。我在同年張薦粢收藏的《華山碑》碑帖的后跋中自負地說過:“海內紙墨云煙事,予上下三十余年,幸皆在見聞中。”
據說周代有九鼎,象征天命。王朝衰微,有些霸強之君就來打聽九鼎的情況。秦國滅周,把九鼎搬走,但此后不知所終。有說九鼎沉入泗水,有說一鼎飛入泗水,還有說九鼎已經被熔化用作別的東西了。不管九金或說九鼎的結局如何,即使它們都沉沒到泗水急流中了,也已經永遠成了周王朝的象征。以九鼎作比,我收藏的那些文物已經記錄在冊,就是散失干凈也沒什么關系了。(其七二)
我寫過研讀古鏡文字花樣的書,《鏡苑》一卷;寫過研讀瓦當文字的書,《瓦韻》一卷;我還寫過研讀漢代官印文字的書,輯錄漢官印九十方,成《漢官拾遺》一卷;還寫過研讀古錢幣形制的書,《泉文記》一卷。
在我的經驗中,人要改變世界的抱負就像胸中蘊藏著一股奇特的氣息,如果放任它,那就很難收回關上。我年少時領略過一種高尚的情操,我至今不能忘掉,這是我的煩惱。那么怎么辦呢?俗話說,玩物喪志。我涉獵那么多瑣碎的事情,就是借以消磨胸中的不平之氣。我的“銘座詩”就是這么說的:“精微惚恍,少所樂兮。躬行且踐,壯所學兮。曰以事天,敢不諾兮?事無其耦,生靡樂兮。人無其朋,孤往何索兮?借瑣耗奇,嗜好托兮。浮湛不返,徇流俗兮。吁!瑣以耗奇兮,不如躬行以耗奇之約兮。回念故我,在寥廓兮。我詩座右,榮我獨兮。”
在流連文人小情調的生活中,胸中的奇氣固然消耗了不少,可是精力又給瑣碎的東西糾纏不休了。那些古鏡、秦磚漢瓦,那些古印、古錢和關于它們的知識,漸漸堆積在一起,愈積愈多,仿佛變成五岳那樣的大山了。(其七三)
我也寫過《布衣傳》一卷,自康熙朝算起,到嘉慶朝,總共寫了三十九人。人們把進士考試叫作甲科,把舉人考試叫作乙科。在我的規則里,凡是考中舉人的、登了乙科的就不收入,做官做到七品的也不收入。在我的眼里,這些布衣平民,或主動或被動地在民間過著普通的生活,但仍有值得記錄書寫的意義。
那本《布衣傳》寫完的時候,我拿酒祭奠了所寫的三十九位布衣,告慰他們的在天之靈,當時秋燈忽然大放光芒,仿佛他們在揚眉吐氣一樣。(其七四)
我十九歲時,開始依聲律學著填寫詞曲,到壬午歲,即道光二年(1822),共編訂六卷。現在看著自己的作品,還是有些遺憾居然把這些東西保存了下來。因為我寫的詞,既不古雅,也不幽遠空靈。從氣韻和格局來看,都夠不上專業作者的門庭。
更讓人后悔的,我的一些作品還通過流行歌手之口流傳開來。
歷史上有“旗亭畫壁”的故事。唐玄宗開元年間,王昌齡、高適、王之渙三位詩人名聲都很大。有一次,他們三人一起到旗亭買酒小飲。所謂“旗亭”即酒樓。酒家在道旁筑亭,門前挑著一面旗子,上面畫著酒壇或寫個大大的“酒”字,故稱為“旗亭”。旗亭有幾個歌女唱歌,王昌齡就對高適和王之渙說:“我們三人都以詩知名,每每分不出高下。現在我們在此聽唱,誰的詩入樂被歌最多,誰就為優。”三人都說好。不一會兒,一位歌妓唱道:“寒雨連江夜入吳,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這是王昌齡的《芙蓉樓送辛漸》。于是,王昌齡用手在壁上一畫,說道:“這是我的一絕!”接著的一位歌妓唱道:“開篋淚沾臆,見君前日書。夜臺何寂寞,猶是子云居。”這是高適的《哭單父梁九少府》。于是,高適也用手在壁上一畫,說道:“這是我的一絕!”第三位唱的是“奉帚平明金殿開,且將團扇共徘徊。玉顏不及寒鴉色,猶帶昭陽日影來”,這是王昌齡的《長信秋詞》。于是,王昌齡又得意地在壁上一畫。王之渙并不著急,他自負久有詩名,對高適、王昌齡說:“這幾個都是潦倒失意的樂官罷了。”他指著其中一位長得最漂亮的歌女說:“待此子所唱,如非我詩,吾即終身不敢與諸子爭衡矣。”三人大笑,在里間等候著。等到這位歌妓歌唱時,開口便是:“黃河遠上白云間……”
這樣風雅的情景讓人向往,我卻沒有唐人的底氣。據說有人用扇子遮陽走路,有人看了說,做如此舉止,羞面見人,扇子遮住又有什么用?我經過酒樓旗亭的時候,一聽到歌手唱起熟悉的旋律,也還是不由自主地拿著扇子遮起臉才敢走過去。(其七五)
當然,我不是沒有滿意的心血之作。庚辰歲,嘉慶二十五年(1820),我才二十九歲的時候,就寫了《西域置行省議》《東南罷番舶議》兩篇。有人覺得這兩篇文字很重要,還想一起刊印發行。當然,對于把新疆建為行省,由中央政府直接管理,對于東南沿海擺脫對洋船的進口依賴,這些大變動的設計,肯定有人反對。
這西北、東南的大勢所趨,有多少人能感覺到呢?東南為地戶,西北為天門。東南、西北與我家國天下的國運息息相關。自戰國時代開始,到太史公司馬遷都意識到,東南象征生氣,西北象征收獲,事物都起于東南,而收功于西北。我當年寫詩:“氣寒西北何人劍,聲滿東南幾處簫。”我原以為對東南、西北的關注是顯而易見的事,但似乎沒多少人理解我的構想。
寫文章本來就應該要有波瀾浩蕩。佛家說得好:“欲使魚龍知性命,何妨平地起波瀾。”像鄱陽的大學者馬端臨先生寫的《文獻通考》,像在夾漈山讀書的鄭樵先生寫的《通志》,都是學問著作。我的文字跟他們的不同,我是要呼應社會的變革發展的。
雖然我的有關時代的大文章沒多少人應和,但我相信,五十年內,我的話一定會得到應驗。雖然在天地四方的蒼茫六合之內,我不過是一個書生氣重的小官,我無權無勢施行我的主張,但大勢所趨,將來還是要實現我的預言的。(其七六)
壬辰歲,道光十二年(1832),大旱,春夏不雨,草木皆枯,皇帝十分焦慮,四、五月間先后親自前往天壇、地壇、太歲壇、社稷壇和方澤壇祈雨,事后均未見降雨。皇帝在憂慮中讀了其父嘉慶帝記述泰山祈雨靈驗的《岱宗感應記》,遂于六月派遣定親王奕紹前往泰山祈雨,并且親制了祝文,期望“明神降鑒,速賜恩膏,轉歉為豐,以蘇民困”。同時中夜下詔求言,屢行赦宥。
皇帝下詔征求對朝政興革的意見,大學士富俊先生在此一事件中的作為讓人欽佩。面對旱情,他引咎申請辭職,皇帝不許。富俊先生廣泛征求意見,尋找對策。他的沉穩厚重、虛懷若谷可以說是再現了古時賢良大臣的風范,他老人家曾五次坐車親自來我家登門拜訪。
唉,對富公老人家的器重我至今心存感念。還記得嗎?我當時寫了“當前的形勢和我們的方針”,涉及當世急務共有八條,您讀到“汰冗濫”一條,精兵簡政,裁撤冗員,把濫竽充數的機構和人員淘汰掉,您老人家大為動色,卻又犯難,說太難實現了。我對您的直率非常欣賞欽佩。當時,我把向您陳述意見的底稿燒掉,您也把向皇帝進言的奏疏底稿燒掉。
那一往事在我的文集中沒有一絲蹤跡。如今我寫詩,既是作為我和富俊先生交情的紀念,也是為了向世人宣傳富俊先生的人格精神。(其七七)
丁酉歲,道光十七年(1837),就是前年,九月二十三夜,我的失眠之夜,聽見煮茶的水開聲,我披衣起床,看到門上有菊花的影子,忽然進入了《法華經》所說的三摩地境界。唉,那個境界難以言喻,似乎一個世界突然為我打開。
我對佛教界的狂禪不以為然,多次批評他們的言行,他們在破壞正法,把他們的流毒除干凈了,正法眼藏就為我們所能把握。我禮奉天臺宗,天臺宗推崇的《法華經》很了不起。在那樣一個不寐之夜,《法華經》的經義突然變得清清楚楚,就像人可以在琉璃屏風上甩動胳膊來回一樣,不可思議又真實不虛。
如果不是那一夜茶水煮開了,如果不是菊花的影子照在門上,讓我獲得這種三昧的境界,那么,鳩摩羅什大師豈不是白譯《法華經》了?(其七八)
說到整理故物,這也是名利場和是非之地。吳榮光貴為布政使,也喜好收集研究金石文字。他曾經邀請吳式芬和我為其編著的《筠清館金石文字》一書進行校注。這個領域不僅見仁見智,而且門派涇渭分明,經常相互攻擊。我為之投入了大量的精力,結果,吳榮光卻給我來了一封絕交書,這絕交書現在藏在何子貞(何紹基)先生家里。
唉,我曾經翻閱過千卷有關古代文字的書籍、拓本,感受作者們各執一詞、各執其所是的片面,我深信做個識文斷字、知書識禮的男兒也是不容易的事。
漢高祖的孫子劉安,封淮南王,喜好文藝,曾召集當時的文人學士為他撰寫了二十余篇文章。文章結集后稱為《淮南鴻烈》或《淮南子》,由劉安獻給皇帝,邀名邀利。我想到跟吳榮光的這一段緣分,也極為后悔做了這些達官貴人的賓客,為他們付出了我的心血。(其七九)
說到人際交往,我最近還寫了《平生師友小記》一百六十一則。在獨自一人的夜晚,我想起平生交往的師友,常常淚水滂沱。《華嚴經》說:“了知一切法皆如幻起,知諸世間如夢所見,一切色相猶如光影。”我這些師友的音容笑貌、品格言行,有如光影,歷歷在目。當然人的記憶難以抵擋時間,所以亟須收集記錄下來。
師友們的言論行為,對世道人心有啟示作用,我就詳細地記下來;至于他們的官職、出身,我就一筆帶過。我平生受到師友們的許多恩惠,現在只是為他們寫了一點小段子。這樣報答他們,心里十分不安。(其八〇)
佛經進入我震旦華夏以來,為其校勘者少,我為此寫了《龍藏考證》七卷;又以《妙法蓮華經》為北涼時期宮中所亂,乃重定目次,分本跡二部,刪七品,存廿一品,丁酉春勒成。
盡管我們經受各種劫難,仍在漫長的時間里獲得自覺,這一自覺最重要的是,如何報答自覺施與我們身心的恩惠。你也可以把報答自覺的恩惠當作報答佛的恩惠。
對我來說,書生在世,當獻文字。盡管文字也不過是微塵一樣,但我那無量數的文字就是報恩的入門手段。
在我整理佛經的時候,我想到如來佛在靈山的法會上為諸天講《法華經》的情景,這讓我誠心正意而虔敬。據說諸天有天、龍、夜叉等八部。我在寫下自己的塵塵文字的時候,心里恍然明白,在那遙遠的靈山法會上,天龍八部都會向我這些文字敬禮贊嘆。(其八一)
我最近還寫了《三普銷文記》七卷,又撰成《龍樹三椏記》。
龍樹菩薩很了不起,他的靈性慧命傳承下來,共有三個派別。龍樹的《大智度論》是天臺宗尊奉的經典,其中的《中論》及龍樹的另一著作《十二門論》是法性宗(又稱三論宗)的經典。其實,不僅天臺宗、法性宗,就是禪宗,也從龍樹的靈根那兒生長出來,都強調明心見性,提倡自心修煉,觀辨于心,守心明心。
當然,這三宗三派都只得其部分教義,守著龍樹菩薩的只言片語就可以開宗立派,只是他們都未能領略或實證龍樹的全部。這就像楖栗樹枝一樣,做手杖、禪杖有余,卻不能負擔生存的重量,也不能負擔全部的方向。
我寫的書取名為《龍樹三椏記》,就是要表明禪宗六祖和天臺宗的祖師等人其實都是從龍樹這尊佛菩薩那里獲得自覺的,他們也理應可以同在一個佛龕里接受供奉。(其八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