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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記〕
卷二
辭官出京

官場的秘書小吏,經常拿著書袋紙筆,侍立于帝王大臣左右,以便隨時記事。我也曾做過持筆伴人的辛苦小吏,曾經在半夜的宮門中加班工作。在門外等候多時的馬雖然沉默,它絡頭上的玉珂鈴鐺卻常常因風而響起清脆的聲音。在做書記官(內閣中書)時,我這樣的書記常到乾清門外的軍機處領受機宜,早晨入朝,衣上往往會沾染露水。現在棄官歸去,要把衣服洗干凈,還是有些可惜。

“宮娥白首出宮門,卻入閑房亦是恩。欲浣故衣還袖手,為中憐有御香存。”李蔭《漿洗房》里所寫的這位宮女不洗衣服,那是因為衣服上留有“御香”。“流蘇空系合歡床,夫婿長征妾斷腸。留得當時離別淚,經年不忍浣衣裳。”董以寧《閨怨》中所寫的妻子不洗衣裳,是因為衣服上還留有當年的“離別淚”。我不舍得浣洗春衣,是因為衣服上有曾經的歲月啊。外人會不會猜測我感念皇恩雨露呢?(其六)


真的有人以為我感念皇恩浩蕩嗎?以為我是沒有棱角的只會說空話、套話、官話的人嗎?

前人感嘆過“無復廉鍔”的狀態,劉勰在《文心雕龍》中說,義吐光芒,辭成廉鍔,才是偉大的狀態。我的文字之所以詞鋒凌厲,不同尋常,并不是上帝給予的才華。其中有我家族百年來的家學,經幾代人的沉潛打磨才顯耀光芒。

是的,寶劍需要經受無數次的淬煉。沒有千錘百煉,我們怎么能穿越歲月的風霜?沒有世代的風塵,我們怎么能夠真正做到世載其美?據說曹丕做世子時曾造百辟寶劍,長四尺二寸,淬以清漳,厲以礛諸。晉代的張協說歷史上有名的太阿劍“淬以清波,礪以越砥”,“光如散電,質如耀雪”。

《晉書·張華傳》記載說,吳國尚存時,它對應的天上斗宿、牛宿之間經常有紫氣出現。天下統一后,斗牛之間的紫氣更加明顯。張華聽說豫章人雷煥上識天文下懂地理,要雷煥跟自己一起登樓夜觀天象。看到斗牛之間的紫氣,張華問雷煥這是什么現象。雷煥說,這是寶劍的精氣,上達于天,其地在豫章豐城。張華就讓雷煥做了豫章豐城的縣令。雷煥到豐城挖掘一所房子的地基,發現了一個石頭盒子,里面有兩把劍,還有題名,一把叫龍泉,一把叫太阿。

我曾經到過京西翠微山。在那里,松之下,泉之上,有僧人建造房子,取名為龍泉寺。有人說我做官后變得謹小慎微了,在龍泉寺的時候,想到龍泉的“光曜煒曄,煥若電發”,我不禁私下祝禱自己和歲月相成不厭。是的,我的夢從沒幻滅,如今的我,庶幾是重劍無鋒,大巧不工。(其七)


我還曾多次到西山去,這一次南下也經過西山。太行山脈走到這里,由西北向東南逐級下降,形成了東靈山、筆架山、百花山、妙峰山、九龍山、貓耳山等西山大大小小的山地。上方山、香山、八大處、潭柘寺、戒臺寺等,一時浮現在我心頭,讓我感覺山勢龍脈曲折起伏起來。西山又像是精氣逼人的猛虎,蹲守在莽莽蒼蒼的京西要地。我曾經多次在其間流連,獨白、對話,但這次西山送我東行,看我的馬鞭揚起,居然一語不發,它給予我的只是沉默,沉默地望著中原大地。(其八)


老北京們常說,先有潭柘寺,后有北京城。在潭柘寺側邊有翠微山,又稱平坡山,登臨可極目遠望。我對此山有感情,曾為它寫過專文《說京師翠微山》:“翠微山,在官方有記載,在上層有聲譽,人們很容易發現其山勢規模不大而喜歡親近它,也往往感慨其高峻而仰慕它,它是隱士宜居之地。”我評價說,翠微山像是京城的一把傘、一頂車蓋,不像枕頭和屏障那么重要。距離阜成門三十五里,如此可有遮蓋作用,故不敢離京師過遠。

我的文章還說過,翠微山上草木蓊郁,有長江以東的玉蘭,有蘋婆,有高大的松柏,各種鮮花隨風搖曳,芳香四溢。山上的石頭黝黑光潤,遍布花紋。山名喚作翠微,既典雅又合乎世俗口味,不以偏僻儉樸而名一生志向。

我現在要跟翠微山告別,真有些情慘難舍。在那附近還有義士的忠魂啊,當年北方的瓦剌部進犯北京,朝廷驚慌失措,是民眾們自發起來抗敵,數千人戰死在阜成門外,他們的尸骨都埋在翠微山附近。現在我耳朵里就有風吹過薜荔的聲音,如同忠義之士的號叫。當然,在翠微山附近,還有前朝后妃、公主的葬地,那些紅如胭脂的泥土早已經把美人的尸骨侵蝕完了吧。(其九)


我的祖父在京城做官,父親在京城做官,到我這里,三代為官有百年左右了。但我命運蹉跎,我這樣出生于官宦人家的人,即使是官三代,在京城也已經無存身之所了。故以己亥歲四月二十三日出都。

能夠雍容有余地進退官場,恐怕在歷史上都是不多見的事,這樣的人太難得了。我也想到古人向往的從容不迫,《漢書》里說大才子司馬相如,跟著官員的車騎,他都雍容文雅得很。另一位大才子曹植也說過:“雍容暇豫,娛志方外。”

想想古人,我的眼淚都流下來了。現在的我也只能揮手擦干懷舊的眼淚,我得離開京城了。

祖父和父親在京城的百年遺澤,像腳印,像車輪痕跡一樣,讓人低回不忍離去。古人還說,修道的人不肯在一棵桑樹下住上三天,以免產生感情。“浮屠不三宿桑下,不欲久生恩愛,精之至也。”我留戀先人的流風余韻,怎么能跟“三宿空桑”相比呢?人們又怎么能用“三宿空桑”的事批評我戀棧京城呢?

我的一生仕途非常不順,考了六次會試才考中進士。道光九年(1829)己丑殿試那一次,我在殿試中仿效王安石《上仁宗皇帝言事書》,撰寫了《對策》,從施政、用人、治水、治邊等方面提出改革主張。據人們說,當時的我列舉時事,寫下洋洋灑灑千余言,直陳無隱,使得看到我試卷的諸位考官都大驚失色。有人說,此人來者不善,踢館來了。主持殿試的大學士曹振鏞以“楷法不中程”為理由,說我的字寫得不合規矩,將我定為三甲第十九名,不得入翰林,仍為內閣中書。

三代人在北京當官,世代榮耀百年,己亥歲四月二十三日這一天,我辭官出京,結束了一段學而優則仕的家族歷史。我沒有帶家屬,只雇了兩部車,自己坐一車,另一車裝上我的文集。“不攜眷屬”,獨雇兩車,“以一車自載,一車載文集百卷”,夷然離京。(其一〇)


我的祖父敬身大人,曾官至禮部精膳司郎中兼祠祭司事;父親麗正大人,曾官至禮部主事。他們的姓名、職務都記錄在禮部的檔案里。

我自己也曾在禮部祠祭司做一員郎官。我是道光十七年(1837)做禮部主事的。

從漢代以來,這些官職頭銜都被當作個人和家族的榮耀,在人死后的墓碑上不僅要刻寫上,還要雕出花來。像唐代人更是動不動把獎勵、榮耀當作人生行狀刻在墓碑上,有的長近百字。韓愈生前就善于寫這類文體,如:“故金紫光祿大夫檢校尚書左仆射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兼汴州刺史充宣武軍節度副大使知節度事管內支度營田汴宋亳潁等州觀察處置等使上柱國隴西郡開國公贈太傅董公行狀……”

我們家三代受君王的恩惠,有做官為民為國的福分,這份恩惠足夠向漁樵江湖人講述了,不必在墓碑上篆刻上百字左右的頭銜。

祖父敬身大人后來任云南楚雄知府,又升迤南兵備道,故程同文為祖父寫的傳記稱為“云南迤南兵備道龔公行狀”,紀曉嵐為祖父寫的墓志銘稱為“云南迤南兵備道匏伯龔公墓志銘”,外祖父段玉裁大人寫的碑銘稱為“中憲大夫云南分巡迤南兵備道龔公神道碑銘”。這些頭銜都簡單,重要的是其中對祖父大人品德的記錄,我還記得其中有這樣的話,“自奉儉約如老書生”“居恒誡子侄以儉”“臨事毅然持可否”,等等。(其一一)

有關朝廷禮法方面的掌故,我自己平時搜羅得很多,這是做官獲得的機會。加上祖父、父親也曾經談論過一些,“若風氣,若律令,若言若行”,可以說沒有比我知道得更多的人了。部委機關的長輩們,往往也會遇事來問我,大家都把我當作活字典了。

說實話,在當代制度史、人物史、掌故等方面,我當仁不讓。這也算我發展出了一種學問吧。有人就說過:“近數十年來,士大夫誦史鑒,考掌故,慷慨論天下事,其風氣實定公開之。”這些歷史,如果讓那些專業的抄寫人員抄起來,轉眼之間,寫上洋洋萬言都沒有問題。

朝廷搜集史料的柜子叫作金匱。我歸隱山林,將與空山夜雨相伴。古人說:“空山寂歷道心生。”今后朝廷的金匱想要搜集當代史的材料,那就來找我這個隱居山中的人吧。(其一二)


孔子說過,君子出來做事就要做公卿之事。在我們這樣的天下國家,做官是報效國家社會的捷徑之一。我于嘉慶二十三年即戊寅年(1818)中舉開始,就踏入了做官的道路。到現在過了二十余年,驀然回首,過去的萬態云煙,就像馬蹄的痕跡都消失掉了。

一般人做官前都會給自己占一卦,以卜算前程。我在中舉后連續兩年考試失敗,決定先入仕做官,出任內閣中書,那時已經二十九歲,在同齡人中算相當晚的了。但我仍經歷了官場的沉浮,五年、十年的變化過于劇烈,甚至新來者和喪亡者多得都讓人來不及熟悉。從我踏入官場到現在的二十年來,我吊唁去世的同朝官員已經有三百人了。(其一三)


古人說:“三代之后,誰為圣賢,政如頹波,俗若壞山,《韶》樂猶在,薰風不還。”古人還說:“世道劇頹波,我心如砥柱。”我曾經想過,這種世道風氣敗壞一時難以挽回,但我們仍可挽回敗壞的人心。我當年說,世道對人,就是要“戮其能憂心、能憤心、能思慮心、能作為心、能有廉恥心、能無渣滓心”。

西漢的揚雄曾寫過《冀州牧箴》等十二箴,勸那些地方大員“治不忘亂,安不遺危”。我也寫過《壬癸之際胎觀》九篇文章,算是我壯盛歲月時寫下的九篇箴言。

國之重器如鐘虡已經日顯蒼涼。世道人心如旅客行色,風塵滿面。我曾經說過:“日之將夕,悲風驟至,人思燈燭,慘慘目光,吸飲暮氣,與夢為鄰。”

二十年前,我曾被人目為“狂生”,一度喑啞了多年;現在我重新發出“狂言”,算是打破二十年來的沉寂吧。(其一四)


杜甫曾說他的自我期許是要做虞舜時代稷和契那樣的賢良大臣,他后來感慨說:“許身一何愚,竊比稷與契。”在我看來,如果立志投身于經國安邦的事業,何必一定要做虞舜時代的夔和皋陶那樣的名臣。辦事敬業盡職、簡要通達就足夠了。奇怪的是,官吏們做事,越來越傾向于官僚化,就是煩瑣、拖拉、不作為。《世說新語》稱贊人物,“裴楷清通,王戎簡要”,應該是做人的典范啊。

我讀歷史,看到秦朝和漢朝的治理方式,跟夏商周三代相比完全變了樣子。他們其興也勃,其亡也忽,興亡百姓皆苦,真是讓人傷心啊。在我看來,他們跟三代的治理最大的不同,就是把如錐刀一樣的嚴刑峻法當作管理民眾的常態辦法,這是他們起家的手段,也是讓他們滅亡的原因。(其一五)


在路上走馬觀花,難如平時那樣飽看山川、風景,倒是路上的人情世故提醒我世態的冷暖、人心的明暗。就像剛才,我看到一個被婆家休掉的女人。小姑跟她似乎戀戀不舍,看來她在婆家唯一的知己就是小姑啊。那個不幸的女人哭著再三跟小姑說,有小姑了解、理解她,她再辛苦也沒什么,她走了,家里的柴米油鹽事務落到小姑頭上,要記住這樣那樣。她的淚水打濕了紅裙,仍未扯斷衣服決然離去。

唉,我的命運不也如同這個棄婦?我為命運和人世所棄,但我仍不斷地言說著,我仍對世界懷抱著愛和善意。(其一六)


在雄主、自以為雄主的庸主當國的時候,一個有人格操守和識見尊嚴的人該如何應世呢?東方朔上書自薦,詔拜為郎。他性格詼諧,言辭敏捷,滑稽多智,常在武帝前談笑取樂。他也曾言政治得失,陳農戰強國之計,但武帝自以為一代雄主,一個人就可以治理天下,東方朔在他眼里不過是俳優一類有解悶逗樂作用的人罷了。

在這樣的格局里,人的最高成就無非是狂與狷。即使東方朔那樣的人,不也在狷狂里經受侮辱,如戲子小丑一樣嗎?這也許是人的必然命運。正如東方朔所為,他只是希望在世道人心不古的時候能夠隱身、藏身,跟許由、楚狂們的隱身相比,東方朔是帝制時代的大隱者啊。就像他酒喝多了唱的,“陸沉于俗,避世金馬門。宮殿中可以避世全身,何必深山之中、蒿廬之下”。

但對有自尊的人來說,他不可能永遠含污忍垢。屈原詩說:“余焉能忍而與此終古?”東方朔做執戟郎的時候,有人告訴他說大家都以為他是個狂人,他鄭重地說:“像我這樣的人,就是所謂在朝廷里避世的一類人啊。”直到他死前,武帝才開始察覺他的言論不同尋常。他死后,武帝更發現了他原來是天上的星辰。東方朔去世后,漢武帝問占星家大王公:“天上的星宿都在嗎?”大王公說:“星宿都在,只是有十八年的時間不見歲星了,這幾天突然又看見歲星了。”武帝仰天長嘆說:“東方朔在朕身邊十八年,朕居然不知道他是天上的星宿下凡。”武帝為此慘然不快。

我少時讀《東方朔傳》,恍惚間有似曾相識之感。對這位叫曼倩的先哲,我一直羨慕他的智慧和風流,我一度以為自己就是曼倩的后身。我還請人刻過一方“曼倩后身”印。當年有名的書法家朱野云到京城來,贈給我一副對聯:“灌夫罵坐非關酒,江斅移床那算狂。”我非常喜歡,馬上掛在起居室里。是啊,人人知道我是天上的文曲星或什么星,但沒有人想到如何讓人真正地盡其才。

我在京城做了二十年的官員,如今后悔像張牙舞爪的龍一樣從云中顯露了一鱗半爪。如果我一直像東方朔那樣做一員執戟郎,誰會懷疑我是天上的星辰下凡呢?(其一七)


知音難尋,就像東方朔在世時找不到知音一樣,那些有才識的人也許只能等待千百年后的知己。那么我呢,我是否也只能等待后世的知己?

想到知己,不免想到我的大女兒阿辛,她曾經千百次地含淚吟誦南唐馮延巳的詞句。據說寫詞的人從來不希望找到知音,詞曲一向被視為文章余事,那些有大抱負的人,也會偶爾在其中吐露真心,但仍只是把詞曲當作游戲。人們寫過也就寫過了,如果有人把詞曲當真,那會讓詞作者以為有人謬托知己了。沒想到阿辛受到詞曲的感動,這癡情的孩子居然把三首馮詞抄下來,天天吟誦,還說什么能理解詞中的真義。

馮詞有言:“誰道閑情拋擲久?每到春來,惆悵還依舊。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辭鏡里朱顏瘦。河畔青蕪堤上柳,為問新愁,何事年年有?獨立小橋風滿袖,平林新月人歸后。”

孩子啊,想到你也是前人的讀者,這感覺讓你父親不免難過。你此時可曾想到,你父親一個人站在小橋上,百感交集,歸心凄慘。(其一八)


在路邊看到耍雜技者,能把十幾枚彈丸壘起來吸人眼球,就像玩魔術有魔法一樣。佛經中說:“如彼幻師,得化美團,雖似有益,而實無益。”這是見色知空了。

那么,我跟幻師聊聊天吧。朋友,你已經對耍弄彈丸爛熟于心,你可以把彈丸耍得團團轉,也可以把它們壘起來看著危險而讓人捏一把汗。我有真心話想跟你求證:世間的事情為什么論道理很難,就像世道,我們看不清它的下場或未來的樣子;但如單單取勢,我們就能理解它的將來。就像你現在把彈丸壘到十枚,正是一句成語,危如累卵。

唉,我把這意思寫成詩送給幻師。他能從彈丸之地想到人間百年千年的大格局嗎?《商君書》里說過,飛蓬能飄蕩千里之遠,那是因為它能乘風而行;潛水者能知道深淵的深度,那是因為他有繩子可以計量。“故托其勢者,雖遠必至;守其數者,雖深必得。”對治理者來說,依形勢治理,不能亂了秩序;如果形勢都亂了,那就沒法子治理了,強行治理,反而加速亂局。所以從形勢上看治亂才能做有用功,勢亂了還想治好,不過是添亂而已;勢治而想治好,是可以治理好的。(其一九)


天地盈虛,與時消息。

江山社稷發展的形勢是消是長,從一些小事情上也看得出來。經過肆市的時候,我看到市場上的升斗尺秤長短大小不一,官府又不加以校正,導致市場混亂,百姓的生活受到很大影響。

先秦時代專談百工技藝的《考工記》文字古舊,也殘缺不全,難以作為今天匠人們的標準。古人曾經用一百粒黍米縱排起來當作一尺,但這黍尺需要官府專人校正才好。都市是社會發展的中心地帶,洛陽、邯鄲、臨淄、宛、成都是漢時人稱道的五都。聽說那些都市里的黍尺無人管理,市場上都亂哄哄的,人們為短斤缺兩、短尺少寸的蠅頭利益耗盡心力,生活如此艱難。(其二〇)


近年來,在國際貿易中,毛呢、綢緞等洋貨輸入,使得我朝的白銀外流。在蠶桑的發源地,我們的絲綢產出居然不敷民生日用,還要從外面引進,這不是咄咄怪事嗎?有朝一日,我們是不是還要進口大米、大豆、茶葉呢?

就在去年冬天,我生活困窘,妻子出主意要我向朋友求援,我就到保定向老朋友、直隸布政使托渾布借貸。在保定受到托兄的熱情款待,我又吃又拿,不好意思,就向托兄建言,在河北遍種桑樹。河北的蠶桑事業有悠久的歷史,漢代的張堪做漁陽太守時就曾勸百姓種麥植桑,民間歌頌他說:“桑無附枝,麥秀兩岐。張君為政,樂不可支。”北齊的顏之推也說過:“河北婦人,織纴組figure_0038_0001之事,黼黻錦繡羅綺之工,大優于江東也。”

這一次南行,首經河北,我滿以為冀州大地會遍布新桑,沒想到重來此地根本看不見有什么稠密如綠云的桑樹。北方不種桑,不能生產絲綢,那么絲綢的供應責任就都壓在南方織女們的身上。吳梅村有詩:“歸來故鄉無負郭,破家結客成何濟?”我這樣的書生的建議何濟于事,只好聽任南方的織絲婦女自己發愁罷了。

我還記得我借貸時寫的詩:“賤士方奇窮,乃復有所陳:冀州古桑土,張堪往事新。我觀畿輔間,民貧非土貧,何不課以桑,治織纴組figure_0038_0002?昨日林尚書,銜命下海濱……無稻尚有秋,無桑實負春。婦女不懶惰,畿輔可一淳。我以此報公,謝公謝斯民。”(其二一)


在南歸途中,我坐在馬車里,聽著嗒嗒的馬蹄聲和車輪聲,一時覺得生存的感覺亦真亦幻。佛法的空觀、假觀和中觀似乎可以解釋一切:“因緣所生法,我說即是空。亦為是假名,亦是中道義。”跟《易經》的剛健語氣可堪一比:“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無咎。”

我曾經以君子自期,信佛之后,朝乾夕惕的內心省思在佛法的加持里成了日課。林則徐曾手書《金剛經》等五種經咒,題作“行輿日課”,隨身攜帶。魏源的功夫也深,他甚至受了菩薩戒。我也曾自稱“震旦弟子”。二十八歲時,我就起信學佛,作《發大心文》:“伏以人身難得,佛法難聞,我今得少善力,得生人中,正像云遐,末法現在,欲報大恩,須發大愿。”我發愿要斷滅貪、嗔、癡三種自心煩惱,發心正思維,發誓待自己成就后,要度盡一切眾生。我當時還跟妻子說過,“我欲收狂漸向禪”,并且準備過“一卷金經香一炷,懺君自懺法無邊”的生活。四十歲時,我發誓要在八年內誦念大藏經中“貞”字函,即《拔一切業障根本得生凈土陀羅尼》五十九字真言,一共要誦念四十九萬遍,“愿秘密加被,滅我定業,疾證法華三昧。”并設立記數簿,要求自己不論行站坐臥中都持誦不已。這種修行的功課非止佛經,四十一歲時,我還發愿讀張載的《西銘》三千遍。在我看來,那些文字跟佛經差不多。

這種持咒的生活讓我如癡如醉過。據說數千卷咒言可稱一藏,我的四十九萬遍遜稱七藏是合適的吧。七藏的通靈經咒曾像電光那樣閃耀在我身心的無邊暗夜里,身心的幽暗無明確實需要不斷地懺摩來救贖。最近我又給自己重新訂立誦經功課,每日誦習三普經文,即《普賢菩薩勸發品》《觀世音菩薩普門品》《圓覺普眼品》,等等。就像有人耳提面命一樣,一旦我持誦三普經文,它們就會自動地像貫珠累累一樣連續不斷。(其二二)


世象紛紜。說到世象,還記得剛出京城,在廣渠門外投宿時,夜里看到有人在研讀經籍,像是在莊重地做著學問。廣渠門又稱沙渦門,門外五里左右有一個地名叫五尚書墳,不知道五尚書是何許人也。半夜望墳園,依稀能看見墳地的磷火。

我當時在心里為這個無名的學者吟誦了一首詩。我贈給這個學者的詩篇如此寫道:

荒村中的客人埋頭研究學問

瑣屑的考證,“蟲魚之學”的迷宮

耗盡了長夜里的精神,如果有人

談起學問,引用了你的見解和姓名

這一夜的用心不算白過

終勝那些姓氏消失干凈的人

沙渦門外的五尚書墳

早已無人知道他們的姓名。(其二三)

這個荒村中客人的為學精神值得申說,但人們很少如此。除了少數人,世道多急功近利,人人的眼皮子淺。十年樹木,百年樹人。誰肯栽培一棵參天大樹呢?

沿途所見,到處都是黃泥和茅草蓋的亭子和房子。至于新種的水楊和柳樹,僅僅長到三年,就被砍伐拿來給兒子、孫子做房屋的棟梁了。

很少有人做長期的積累,很少有人沉靜下來,人們被生活、流行捆綁住了,或者說,人們為生活、流行推著走了。很少有人從容地做功夫,尋找自己的生存方式。老子在千年前的感嘆仍適用于今日:“孰能濁以止?靜之徐清;孰能安以久?動之徐生。”(其二四)


何止百姓目光短淺,就是官府也在得過且過。結果就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記得太史公曾寫到某人少年時即椎埋為害,作奸犯科。這類流氓一直層出不窮,但在正常的社會里他們都見不得光,如今他們似乎堂而皇之地招搖過市,因為他們混入了官府,為吏為卒。

漢朝曾在都城長安周邊設了京兆尹、左馮翊、右扶風三長官,稱為三輔,類似今天拱衛京城的警備軍,對于他們的管理非同尋常。當年有人問過:對于像呂布那種人的管理是否就像養一只老虎一樣,必須讓它吃飽肉,不飽食就要吃人了?答者說:并非如此,管理他們應該是像養鷹一樣,餓著才會為我所用,飽鷹是會飛走的。

今天京城衛戍部隊日益腐敗,他們找錢的手段不少。據說還有做椎埋的勾當。他們就像終日飽食的老鷹一樣,還美其名曰是第二技藝、第二職業。他們哪里還有什么戰斗力、執行力呢?這些人的數目逐年猛增,正如孟嘗君在薛城安置了六萬家任俠奸人一樣,他們中有半數混進京師衛戍軍隊,做了守衛京城城門的下級軍官。

陽陵大俠朱安世曾為漢武帝所忌憚。武帝貴為一代雄主,見不得民間有人的聲望趕上皇帝的威望,他下詔通緝朱安世而不得,非常惱火。丞相公孫賀為贖兒子之罪,請求皇帝讓他追捕,武帝允諾。公孫賀歷經艱辛,將朱安世捕獲移送朝廷。朱安世知道公孫賀的目的后大笑:“丞相把禍事引到自己家族里了,終南山的竹子寫不盡我要告發的罪狀,斜谷里的樹木也不夠制作被牽連的人所用的桎梏。”后來朱安世在獄中上書,歷數公孫家的罪行……

今天跟漢武帝時相比如何?我們守衛京師的吏卒多半是欺軟怕硬、狡猾蠻橫之徒,紀律松懈,沒有利益驅使,沒有利害沖突,誰還肯費力去抓捕像陽陵大俠朱安世這類人物呢?(其二五)


世事不堪,但人間的真情、人才的特異仍堪慰藉。那些場景、畫面歷歷在目,讓我感念無已。

記得離開京城那一天,距離國門已七里之遙。吳葆晉(號虹生)守在一座必經的小橋上,請我喝茶,兩人灑淚告別。

那么,這首送別該如此寫吧:我的斑騅馬走在路上,落花落在馬的身上。前村的茅店就是我的投宿之地。聽說前面小橋上有人呆立,原來是老朋友吳虹生啊,為了送別,他居然提前來到這里。他跟我喝了一碗茶,眼淚都掉在茶碗里。(其二六)


我還記起了朱雘(字丹木)。他這次因公到京城來,知道我生計無著,手頭拮據,為我添置了行裝。他跟我先后離京,他匆匆來去,我居然成為他匆匆來去的受益者。

丹木兄是云南石屏人,他可算是南方一位高標秀出的大才。他做地方官時,風骨一如他的詩篇。在野棠花凋落時,我們曾在城邊談到天晚,兩人都回憶起那段系馬郊游的日子。辛棄疾有詞:“野棠花落,又匆匆過了,清明時節。”青春逝矣,韶華不再,那些美好的時光是多么令人留戀啊。

說到丹木的詩,他的《山居八詠》近于游戲之作,卻是性情之作。如《山家》寫道:“斜斜整整白板房,高高下下綠蘿墻。東鄰水過西鄰響,大婦花分小婦香。村巷夜深犬為豹,柴門日落牛隨羊。葛懷之民自太古,塵世遙望云茫茫。”《山寺》寫道:“青山合沓青溪回,中有棟宇何崔嵬。云霞爭擁樓臺出,風雨常隨鐘磬來。百歲老僧制虎豹,一堂古佛生莓苔。游人莫訝香火冷,四百八十成塵灰。”(其二七)


我也記起了廣東番禺的黃蓉石。

蓉石是道光十六年(1836)的進士,在刑部做官。

朋友啊,不是我逢人夸你,竭力稱贊你,實在是你的人格太有魅力了。你有張狂之態,有俠義之氣,又絕不缺乏溫文爾雅。

宋人筆記中記載一枚古鏡,鏡上刻有銘文:“同心人,心相親,照心照膽保千春。”在我看來,玉階兄啊,你對人就是肝膽相照,人們在你那里總能感到一種高尚品格撲面而來,你的為人大有古人之風,在你面前,人們就像面對秦時的明月,久遠的歷史讓人莊敬受益。你送我的時候,情感又如山嶺上的白云那樣蘊藉纏綿。(其二八)


當然還有湯鵬,那個湖南益陽的“蠻子”,跟我、魏源、張際亮同被譽為“京中四子”的朋友。這個小老弟曾被夸稱為“凌轢百代之才”,他跟炙手可熱的權貴汪廷珍、穆彰阿有師生之誼,本可攀龍附鳳,青云直上,但他為人剛直狷介,不折腰屈節,趨時媚俗,而是勇于抨擊權貴,指陳時弊。結果,“禮曹十年不放一府道,八年不轉一御史”,長年待職閑曹,終不能為朝廷所重用。

湯鵬字海秋,他懷才不遇,就在詩中傾訴,想讓天下人知道自己的抱負和才識。他在壯盛年華寫詩三千余篇,自己刪定兩千余篇。我曾經說他的詩,詩與人為一,人外無詩,詩外無人。我說,海秋的心事都在這些詩中,他的個性、文字如此鮮明,使得人們只要看到他的一首詩,無論是否熟悉,就知道,這就是湯益陽的詩。

湯鵬為人勇于自信,英絕一時,他說過:“猶有三書摧管樂,幾回慷慨佐虞唐。”他在《臨大節而不可奪也》一文中更是說過:“發其痛哭流涕之狂,以折奸雄之焰,而生死在所不言。”“矢其慷慨致命之誓,以固同仇之心,而成敗亦所不計。”

前年我給湯鵬寫詩,他回贈一詩,把我比作“越鳥”,他自己則是“楚鳥”。他說我們都是“自名鳳凰”,雖然“名高患作,中道回翔,既懲既創,云胡不藏”,但我們仍不愿沉默退藏,我們要“呼同志子,來奮來將”。

我想到古人優孟,穿起一代賢相孫叔敖的衣冠能夠惟妙惟肖,實施人間正義;但后來至于今天的優孟衣冠者,不過是逢場作戲罷了。正如有人說我古狂,也有人說湯鵬自負,比起來,湯鵬的人格遠遠勝過那些模仿別人、隨波逐流,甚至以俯仰自如而自得的人啊。(其二九)


知音難求,而人生路上有相同經驗者也很難得啊。像中原光州的吳虹生兄,嘉慶二十三年跟我一樣考試中舉,我們是同年的師兄弟。道光九年,我們參加會試,同中進士,考官都是直隸省清苑的王植大人,我們算是王公的門生了。我們一同參加殿試,參加朝考,結果都沒福分運氣,都沒有及格。那時,我們都在內閣任中書了。在殿試朝考后,我們都應改外(任),離開京城做知縣。結果我們倆都不愿任外官,同時申請回任內閣中書。

這樣自古都難以遇見的巧合居然發生在我們身上,我們在京城的遭遇就像傳說中的比翼鳥和比目魚那樣相同,我們兩人也相親相惜。

《新唐書》中說,僧一行“以為天下山河之象存乎兩戒”。“北戒自三危、積石,負終南地絡之陰,東及太華,逾河,并雷首、底柱、王屋、太行,北抵常山之右,乃東循塞垣,至濊貊、朝鮮,是謂北紀,所以限戎狄也;南戒自岷山、嶓冢,負地絡之陽,東及太華,連商山、熊耳、外方、桐柏,自上洛南逾江、漢,攜武當、荊山,至于衡陽,乃東循嶺徼,達東甌、閩中,是謂南紀,所以限蠻夷也。”北戒為“胡門”,南戒為“越門”。現在看來,一行和尚把山河大系當作分割華夏與戎狄、華夏與蠻夷的兩條地理邊界線,有些主觀了。華夏生活有那么優越嗎?北戒之北和南戒之南就沒有天理人情嗎?像我和吳虹生的緣分在哪里都會存在。即使彼此今后相隔極遠,哪怕各在兩戒河山之外,我們的友情直到子子孫孫都不會完結。

說到我的恩師王植,市井流傳說我對他不尊重。故事說得活靈活現,說我的考卷被分發在中丞王植的房中。王植在閱卷時,看到一篇試卷笑不可遏。隔壁的一位考官侍郎溫平叔聞聲趕來,把卷子要來一看:“此浙江卷,必定龔自珍無疑。此人性喜罵,如不取,罵必甚,不如推薦上去罷。”我龔自珍進士及第居然是靠平時有一個罵人的名聲。編造故事的人還說,有人問我的房師是哪個人,我的回答是:稀奇,稀奇,是個叫王植的無名小輩!故事還說,王植十分難堪,埋怨溫平叔:“依你所言薦上去了,又中了,還是挨罵,奈何?”有的故事還總結教訓說,我的名士氣不值一提,看呢,王植做了巡撫,龔自珍在官場上依然是個小角色。這些編造故事的人居然視而不見,如果我對恩師不敬,我的同年吳虹生會睬我嗎?恩師王公不僅門下有優秀的弟子,他自號秉燭老人,他自己也是有守有為的學問人啊。(其三〇)


說起學問,學問向來有一時一地的興衰。本朝的學問在福建也有自己的流派,閩學雖然后起,其文章風格醇厚,多有古情古意。我這兩年新認識的朋友,福建晉江的陳慶鏞(號頌南),做戶部主事之官,他談起學問來很像其鄉賢前輩李文貞。

福建在本朝的大人物非李文貞莫屬了。李文貞本名李光地,寫過一副對聯:有水園亭活,無風草木閑。他去世后得到朝廷的嘉獎,得謚為文貞。福建雖然地處邊緣,但治學者一旦有了榜樣,就會有人效仿。就像朱熹朱夫子成了李光地的榜樣,李光地也成了陳頌南的榜樣。(其三一)


除了跟陳頌南話別,我還跟何氏兄弟話別。

何紹基(字子貞)先生、何紹業(字子毅)先生都是大學問家,他們兄弟就才華言就像是一對雙胞胎兄弟,他們本來就是真的雙胞胎兄弟。說來有意思,學界向來有文家之說,民間則被稱為質家。對雙胞胎兩人誰大誰小、誰兄誰弟,文家、質家的說法就不一樣。民間的習慣是先出生者為兄、后出生者為弟;文家的禮法以先出生者為弟,后出生者為兄。據說文家的理由是“后生者為兄,以其居上也”。佛家也支持文家的說法:“后生為長,所以者何?先入胎者必后出故。”但何家兄弟不按禮法來排長次,而是按照民間的習慣來論長幼。

我跟何氏兄弟交往多年,最早的時候我們跟包世臣等人一起經常雅集,紹基到時多,紹業到時少一些。道光九年,我請人重刻王獻之的九行《洛神賦》,參與其事的除了林則徐、魏源、徐星伯外,就有何紹基先生。去年夏天,紹基先生知道我將離京返鄉,給我提供了紙本要我抄寫自己的文章送給他,說是“相思資也”。我花了兩天時間抄寫兩千八百字以報知己,供其存念。

何家兄弟的命看似差不多,他們的興趣愛好幾乎完全相同,但他們的運氣卻不一樣。那些迷信星象命算的人可能沒法解釋其中的差異,大郎何子貞顯貴,二郎何子毅清湛。(其三二)


我的朋友、浙江會稽人潘少白是一個奇人。他少年時代就仰慕顏淵、曾參的為人,而對管仲、樂毅那種貪圖功名者不屑一顧。他遍游名山大川,他胸中藏著的大海和山岳,在夢中也會翻騰飛翔吧。

少白先生本名潘諮,他喜歡獨自去游覽天下的名山大川,他的足跡超過幾萬里了。他跟姚學塽前輩關系非常好,日求寡過,以無玷古人。他跟當官的談話,總是講愛人;他跟村夫聊天,就談養殖農事;他跟讀書人討論,就談孝悌忠信……他自己花銷極少,只有一床被子,每天兩頓素食。稍有積蓄,就周濟給有困難的人。曾經有幾個人帶著金銀來給他母親過壽,被他拒絕,后來不得已,他只要了一點金銀算是領情。他母親知道后非常生氣,批評他說:“你見過和尚用如來佛的像到市場上去乞討嗎?我就是那個方便你乞討的像吧。”少白先生為此謝罪并把金銀都散出去了。

少白先生就是這樣的一個奇人。他近年來隱居北京,我們曾一起赴吳虹生家的南軒雅集。

他曾經記錄我們這些人的高談闊論,說徐星伯對海內山川地理了若指掌,說我善于傳奇和奇物異事,至于他自己,他聽我們談論,“上下古今,出入霄壤,容與于太虛太始,而歸于人事之內,千態萬狀,以醇酒沃之,豈不偉哉!”

有少白先生隱身京城,我不信北京是狹隘的,就是因為它的胡同街巷,能夠讓潘諮這樣的布衣士子有容身藏身之地。(其三三)


除了跟潘少白先生話別,我還跟裕恩先生話別了。

龍樹當年到大海的龍宮里探寶,據說他見《華嚴經》十萬偈過目不忘,這部佛經因此能夠流傳人間。在我們的傳統里,創造文字的人是倉頡和佉盧。我一直想知道,在龍樹探寶的時候,我們的娑婆世界里是否有人認識倉頡和佉盧的文字?

我的朋友裕恩乃睿親王子,他喜歡讀佛經,懂多種文字,計有額納特珂克、西藏、西洋、蒙古、回部及滿、漢七種文字,又校訂《大藏經》,只要佛經有新舊幾種譯本,他都要找到,或者校對出一種版本,或者兩種版本、三種版本都保存下來。自佛經進入我們華夏,這幾乎是未曾有過的盛舉了。

按照佛經的說法,久遠的時間必經曠代之劫,成住壞空為一大劫,晝、夜、月、時、年這五劫也只是時間的示現方式罷了。裕恩在先圣先哲隱跡很久以后來到人間,還認識七種文字,這里面一定有殊勝之義吧。(其三四)


我還跟大興的周之彥老先生告別。初到北京,還是三十八年前的事。那時的我,腦袋上扎著小辮子,在北京入塾讀書。周老先生摸著我的腦袋,說我頭角嶄然。

唉,一晃都快四十年了,這些年里,世道從安定到不安,我也從蒙昧無知的小兒變成閱盡滄桑的中年人了。回首當初,就像是從魏晉南北朝那樣的紛紜亂世,追溯到黃帝、神農那樣的淳樸浩渺時代。

是的,我們童年少年無意中擁有的,竟然是我們成年后苦苦追求卻不能求得的。我們無意中擁有過黃帝、神農那樣的天真時代,現在的我們亂如魏晉,再也回不去了。(其三五)


跟山東濟寧的王秋畹先生告別,他也是資助我南行的朋友。秋畹先生名繼蘭,是嘉慶十八年(1813)舉人,現在正管理著一個大縣,可說是個大知縣。

我佩服先生的聰慧優雅,常有無語的默契,更有傾心的交流。我們討論學問,唱酬詩詞,文字的因緣跟骨肉之情一樣深切。前人甚至說過,文字之緣,較骨肉妻兒更為真切,誠哉是言。

跟秋畹告別時,我們的話語都在和著淚水的酒中。唉,秋畹先生知道我的窮窘,贈我黃金;我也如英雄遲暮,面對朋友的真情不免傷感萬分。

“我又南行矣!笑今年、鸞飄鳳泊,情懷何似?縱使文章驚海內,紙上蒼生而已。”二十六年前,我寫過這樣的詞,我還說,“愿得黃金三百萬,交盡美人名士。更結盡、燕邯俠子。”但二十多年過去,我沒有得到三百萬黃金,我所得的不過是至親好友助我活下去的深情。(其三六)


我當然不會忘記嘉慶二十三年一起中試的同年托渾布,盡管老托沒有實現我在河北種桑樹的愿望,但他跟我的交情非同一般。

《詩經》有言:“四牡figure_0052_0001,周道倭遲。豈不懷歸?王事靡盬,我心傷悲。”但是,三十歲的時候就因勤勞王事到海外去,托渾布并不感時傷事,他是堅毅的。他曾有詩歌記自己到臺灣:“朅來王事迫靡盬,捧檄將泛扶桑東。”每一談起官場經歷,托渾布就壯懷激烈,意氣飛揚。

我們中原的文化里少了一些海洋的成分,兕甲啊,樓船啊,這些東西多只是聽說過而已。《吳越春秋》中說越王勾踐伐吳,“吳悉兵屯于江北,越軍于江南。越王中分其師以為左右軍,皆被兕甲”。但我們誰也沒見過長著一只角、青色、重達千斤的兕是什么樣子。《史記》中說:“是時越欲與漢用船戰逐,乃大修昆明池,列觀環之。治樓船,高十余丈,旗幟加其上,甚壯。”我跟托渾布一起喝酒聊天,最用心聽的,就是老兄當年坐著戰船從海上歸來的經歷。(其三七)


說到同年,我的己丑同年們,就是嘉慶二十三年中舉留京城的五十一人,都跟我關系不錯。《詩經》中說:“惠而好我,攜手同行。”這次離京,匆忙之間難以一一告別。但我還是跟南豐劉良駒、南海桂文燿、河南丁彥儔、云南戴figure_0053_0001孫、長白奎綬、福建黃驤云和江鴻升、棗強步際桐等人握手為別。更不用說前面說過的吳虹生兄弟。他們為我送別的情境歷歷在目,讓我永遠銘記他們的深情厚誼。

這些同年的兄弟,我已經退隱于江湖,你們還在廟堂間沉浮。屈子有詩:“老冉冉其將至兮,恐修名之不立。”隋朝時的張文詡也曾為此感慨。張文詡辭官回家,以種花種菜為生。地方上的各級官員都向朝廷推薦他,他從不接受官府的這種機會。人們都知道他對母親的孝順,他的德行也感染了人,他所在的鄉縣風俗為之一變。曾有人晚上偷偷地去他的田地割他家的麥子,他看到了一聲不吭地避開,小偷為此感動,放棄割麥向他謝罪。張還寬慰對方,發誓不會把此事宣揚出去,一定要小偷放寬心。過了幾年,小偷跟鄉里人說起這件事,人們才知道張的品德。地方政府見他家貧寒,要資助他,他總是推辭不接受。但在閑居無事的時候,他會感嘆:“老冉冉而將至,恐修名之不立!”人們因此把他比作孔子弟子中以孝聞名、德行高尚的閔子騫、原憲等人。

一個人是隱是仕,是無名還是求名,能夠完全放達嗎?如有名,談何放達?如不曾沾染名聲,又何談放達?那么,今后我在江湖上閑適高臥之時,如果聽到兄弟們升遷的消息,想到自己蹉跎一生,想到“冉冉”“修名”一類的古話,或許仍會心情悲涼吧。(其三八)


我也告別了龍泉寺的唯一和尚。我曾經在他那里借還佛經,早上借經時用傘笠遮著回家,晚上還經時,寺里的佛龕里已經點上了油燈。

佛經中說,彌勒菩薩在龍華樹下成佛,龍華樹那里就是西方凈土啊。那么,讓我們在龍華樹旁相會時再多謝唯一吧,我要讓人知道,唯一是龍泉寺里有借經功德的和尚。

唉,我雖然為世人目為呆狂,我也確實憤世嫉俗,但內心里對這個娑婆世界是多么感念啊。除了自己用功修行,我也曾盡力廣施功德。我曾和妻子何吉云一道,“敬舍凈財,助刊《大方廣圓覺修多羅了義經疏》成,并刷印一百二十部,流傳施送”。我還把古代高僧的著作編為《支那古德遺書》,并抄錄二百本施送給各寺廟。

在北京時,我也為龍泉寺募捐造藏經樓,寫了《為龍泉寺募造藏經樓啟》以做廣告。(其三九)


我也跟山東日照的許瀚先生話別。

許瀚,字印林。一生致力于學問,研究考據之學,搜輯金石碑版不遺余力。自道光八年(1828),許瀚在王引之先生的領導下,在武英殿校正《康熙字典》,歷經四年,至道光十一年(1831)完工。因學養湛深,工作勤奮,得從六品“州同”銜,他的父親致和公也得到政府頒贈修職郎的榮譽,母親成氏、孫氏也得贈孺人。這大概是許瀚最大的業績。他讀書廣博,研究金石之學,寫得一手好字。

從長江以北的立場有對南方地理的簡單劃分,那就是長江下游地區在東邊,稱江左;江西一帶自然稱江右了。我多次對印林先生說過:印林先生您的學問在北方學者中可算第一,江左學者們懂得的學問,您也都不陌生。

文章學問一道,跟鄉土一樣有宜居不宜居之象。《左傳》中記載,晉國的國君想遷都,不少大臣說,應該遷到哪里哪里,因為那里土地肥沃,而且產鹽,國利君樂,是難得的好地方。但韓獻子反對說,那里并不合適,不如遷都到新田去,新田土厚水深,居之不疾,又有幾條大河沖走不利的因素,民眾也馴服,這比單有鹽田的地方更有利。

印林兄啊,您的學問就像厚土和深水,文章氣局莊重,能夠給予心靈以安慰,是宜于人心居留的精神國土。

古人有請人定稿一說。丁廙曾請曹植為其改定文章,曹植自認為才能比不上他。丁安慰曹植說:“你何必顧慮,文章好壞,我自己清楚,后世更有誰是我的知己,而為我改定文章呢?”多年后,曹植還在給楊修的信里談起此事,說他常感嘆丁廙的達觀,以為美談。另一個例子是,任昉做王儉部下的時候,王儉拿出自己的文章,讓任昉校正,任昉就幫他改定了幾個字,王儉嘆息:“后世有誰曉得您幫我改定過文章?”

那么,印林兄啊,我現在就請求您,將來要麻煩您來審定我的文字。(其四〇)


漢代的揚雄(字子云)和司馬相如兩人,一為學者,一為文人;他們的共同點就是都認識古文字。漢武帝時,司馬相如編寫了一本字典,據說沒有重復的字。后來,皇帝征集天下懂得文字學的人數百人,把他們記得的文字報上去,由揚雄來選取有用的文字編成一本字典。

這都是歷史上的佳話,現實中也有這樣的案例。吳式芬(字子苾)先生跟我的關系,就跟揚雄和司馬相如的關系一樣。吳兄性情平易,他跟人相處從無情緒沖動的時候,跟人交往也是有原則、有道義的。從京城的官吏到外省的官吏,都傾慕他的誠篤風雅,喜歡跟他交往。吳兄喜歡金石文字,只要是古代的鼎、彝、碑、碣等,包括漢磚、唐鏡上的文字,他都要做個拓本收藏。對于古人書畫,他尤其擅長鑒別。

還記得前年在京城,我與吳式芬隔巷而居,我們經常相互傳看各自所收藏的金石碑版拓片。那真是把給我們傳遞拓本的小書童忙壞了,我們既欣賞拓本上上等的翠墨,也收看對方寫的便簡書函。那個時候,除了見面,我還幾乎三天兩頭地跟吳式芬寫信交流,送還借來的拓本,發一點議論。那個時候,我們沉浸在友情和愛好中,過得充實極了。(其四一)


至于前輩徐松(字星伯)先生,他是直隸大興人。他可是一個有心人啊,他有一個隨手記錄的習慣。大家都知道他對山川地理形勢的測量記錄,其實他對人才的搜羅也極為用心。據說宋人施師點的習慣是,只要聽說有什么人物,就寫下來放到夾袋里。在他看來,人才難以自見。星伯先生則把海內人才的資料收集記錄下來,放在自己的夾袋里,無一遺漏。星伯先生的抄書功夫也了得。還記得我抄過一本《長春真人西游記》,星伯先生知道后從我這里借去抄本抄了一遍,還寫了一篇跋文。

歷史證明,人才的發現確實要依恃有名望的人物。《金史·元好問傳》記載,戰亂結束后,那些以前的老學者都已經謝世,元好問成為一代宗師,各地要寫碑版銘志的都蜂擁到他的門下。

本朝也曾有過這樣的宗師巨匠。人們想到朱筠(號笥河)先生,就會想到戴震、邵晉涵、王念孫、汪中等,一個時代的人才為他發現,還會想到他培養的杰出的弟子們,如興化任大椿,龍溪李威,陽湖洪亮吉、孫星衍,會稽章學誠,偃師武億,全椒吳鼒。至于翁方綱(號覃溪)先生,人們也會聯想到他平生喜歡提拔人才,凌廷堪、孔廣森、王聘珍、馮敏昌等人,都經翁先生獎拔成名。

如此,笥河、覃溪先生俱往矣,提拔薦引人才的責任定然要落在星伯先生您的身上啦。(其四二)


這次離京,我還跟曾經在宗人府共事的諸位皇族宗室話別。我和宗室同事們上朝的時候,一邊走一邊談,笑語融洽。古之君子必佩玉,行則鳴佩玉。想到這些同事,我的耳邊就恍惚聽到泠泠的玉佩聲響。

古人有覘看天象一說,如:“吾夜觀乾象,晝察人事,天之所廢,不可支也。”天文學上把銀潢稱為天潢,天潢五星在西宮中。人們常說,天潢貴胄,我也曾跟天潢貴胄們共事過啊。現在離京城日遠,我想到下界的人觀看天象時,晚上定會看到天潢的地方少了一顆客星。(其四三)

[1] 每篇傳記后數字為對應的《己亥雜詩》序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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