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息鎮的夜,冷得像鐵。
蘇長庚伏在鎮外小丘的枯草叢中,寒氣順著衣縫鉆入,但他渾然不覺。他的目光,如同一柄最精準的刻度尺,一寸寸丈量著山坳里那片臨時營地。
那就是蒼狼團。
沒有喧嘩,沒有篝火旁的爛醉,只有沉默的營帳和規律巡邏的哨兵。
他們的步伐沉穩得像節拍器,每一步的間距都幾乎分毫不差。
營地外圍的絆馬索和簡易陷阱,布置得看似隨意,卻封死了所有可能的突襲角度。
武器架上,制式的北境長刀和硬弩在月光下泛著幽藍的冷光,仿佛一群蟄伏的兇獸,連呼吸都帶著鐵銹味。
蘇長庚的瞳孔微微收縮。
這不是江湖草莽,這是一部被拆散后又重新組裝起來的戰爭機器。每一個零件——那些飽經風霜的老兵——都浸透了殺戮的本能。
怒風盟那群人,包括最悍勇的頭目,在這些人面前,不過是一群拿著武器的農夫。
硬拼,是送死。
他像一縷青煙,悄無聲息地退回黑暗,將那片死亡營地的結構圖牢牢刻在腦子里。
***
怒風盟的議事廳里,炭火燒得正旺,卻驅不散空氣中的凝重。
“……情況就是這樣。”
蘇長庚的聲音很平靜,“正面交鋒,我們沒有勝算。三百人對一百人,聽起來優勢在我,但實際上,我們會在一個時辰內被他們撕碎。”
石猛那張飽經風霜的臉上肌肉緊繃,粗大的手指把玩著一個鐵膽,發出沉悶的碰撞聲。他相信蘇長庚的判斷。
“那……那怎么辦?”
一個頭目忍不住開口,聲音里帶著顫抖。
龍脊山一戰的悍勇,在“蒼狼團”這個名字面前,脆弱得像一層窗戶紙。
廳內一片死寂,只有炭火偶爾爆開的輕響。
“實在不行,就認栽吧。”
一個清冷的女聲打破了沉默。
石云霓坐在角落,素手撫著一張古琴,目光落在丈夫和蘇長庚身上。
“謝氏要的是臉面,我們給了。蒼狼團要的是錢,我們也可以給。割讓城西幾處產業,再奉上一筆錢財,請他們退兵。總好過……兄弟們把命都丟在這里。”
她的提議,在許多人聽來,無疑是眼下最理智的選擇。
“不行!”
石猛將手中的鐵膽重重拍在桌上,發出“砰”的一聲巨響,“我怒風盟的威風,是拿命換來的!今天割產業,明天是不是就要割腦袋?我石猛的脖子,沒那么軟!”
蘇長庚沒有看石猛,他的目光落在了石云霓身上,眼神里帶著一絲冷漠的審視。
“嫂夫人說得有理,但只說對了一半。”
他緩緩開口,“蒼狼團確實是要錢。但狼這種畜生,你喂它一塊肉,它不會感激,只會覺得你軟弱,然后撲上來把你整個吞下去。今天我們退一步,明天金璋城所有的豺狗都會撲上來撕咬我們。到那時,我們連退的地方都沒有。”
石云霓的指尖停在琴弦上,臉色微微發白:“可你現在的做法,是讓大家去送死!江湖道義,不就是圖個問心無愧嗎?為了虛名,值得嗎?”
“江湖道義?”
蘇長庚嘴角勾起一抹幾不可察的譏諷,“嫂夫人,道義是強者手里的點綴,是弱者身上的枷鎖。我們現在,還不夠強。”
他站起身,環視著廳內眾人,“我不會讓兄弟們去白白送死。既然不能力敵,那就智取。打仗,不一定非要用刀。”
石云霓看著他,那雙清亮的眸子里充滿了失望和一絲恐懼。
她感到一種深刻的寒意,這個男人行事的邏輯,與她所理解的世界格格不入。
“錚!”
一聲刺耳的銳響,她指下的一根琴弦,斷了。
***
夜色更深了。
風息鎮唯一的酒館后巷,彌漫著一股泔水和劣酒混合的酸臭味。
一個叫賴三的瘦弱男人哆哆嗦嗦地走出來,準備去巷口的茅廁。
一只手從黑暗中伸出,輕輕搭在他的肩膀上。
賴三嚇得魂飛魄散,剛要尖叫,就感覺腰間被一個冰冷堅硬的東西抵住。
“別出聲,聊幾句。”
蘇長庚的聲音平靜得像結了冰的湖面。
賴三驚恐地轉過頭,借著從酒館后門漏出的一點微光,看清了來人的臉。
他不認識這個人,但對方身上那股生殺予奪的氣質,讓他雙腿發軟。
“你……你好漢,我……我沒錢……”
“我不要你的錢。”
蘇長庚松開手,從懷里拿出一張五千錢的銀票,屈指一彈,銀票輕飄飄地落在賴三胸口,“這是給你的。”
賴三看著那張銀票,眼睛都直了。
這抵得上他辛苦一年多的收入。
“你姐姐,在酒館老板那里過得還好吧?”蘇長庚不經意地問道。
賴三渾身一僵,臉上的貪婪瞬間變成了恐懼。
他姐姐是酒館老板的情人,這件事知道的人不多。他這個“小舅子”,平日里沒少從老板那里揩油。
“我聽說,你上個月在城南的賭坊里,欠了三百錢?”
蘇長庚繼續說,“你姐夫要是知道你拿他的錢去填窟窿,會不會打斷你的腿?”
賴三的冷汗下來了,牙齒開始打顫:“好漢……您……您到底想干什么?”
“很簡單。”
蘇長庚又從懷里摸出一個小紙包,塞進賴三手里。
紙包入手溫熱,似乎一直被貼身收藏。
“這里面是巴蜀運來的強效除瘴丸,磨成的粉。蒼狼團那些北境來的蠻子,水土不服,容易腸胃不適。你把這個混進他們今晚要喝的酒里,就說是你姐夫特意為他們準備的,幫他們調理一下。”
賴三捏著那個紙包,像是捏著一塊烙鐵。
他再蠢也知道,這絕不是什么“除瘴丸”。
“我……我不敢……”
“你敢。”
蘇長庚的語氣不容置疑,“做好了,這張銀票是你的,以后沒人敢去賭坊找你麻煩。做不好……”
他湊到賴三耳邊,聲音輕得像耳語,卻帶著地獄的寒氣,“我會讓你姐夫知道,他養著一個吃里扒外的白眼狼。到那時,斷腿都是最輕的下場。你,還有你姐姐,都會從風息鎮消失。”
蘇長庚說完,后退一步,重新隱入黑暗。
賴三癱軟在地,手里緊緊攥著那張銀票和那個小紙包,一個代表著天堂,一個通向地獄。
他掙扎了片刻,最終還是顫抖著爬起來,踉踉蹌蹌地向酒館后廚走去。
巷口的陰影里,一個黑貓般的身影悄然滑出,跟了上去。
夜隼的眼睛在黑夜里,亮得像鬼火。
蘇長庚抬頭望向蒼狼團營地的方向,夜風吹動他的衣角,帶來遠方隱約的磨刀聲。
他不喜歡賭,所以,他派出了自己的監視者。
今夜,送給那群北方餓狼的,不是屈辱的黃金,也不是同歸于盡的刀鋒,而是一份足以讓他們銘記終生的“薄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