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味、血腥味和劣質酒精的味道混雜在一起,在怒風盟總部的議事廳里發酵。青銅燭臺上的燭淚凝固成嶙峋的形狀,像一尊尊沉默的、正在哭泣的小獸。
蘇長庚正在一張巨大的金璋城地圖上用炭筆勾畫,標注著瑯琊謝氏的各個產業據點。
龍脊山一戰的勝利,只是撕開了謝氏這張大網的一個小口子,要將整張網扯爛,還需要更精密的計算。
門被悄無聲息地推開,石云霓端著一碗參茶走了進來。她換了一身素雅的青色布裙,洗去了所有的脂粉,更顯得眉目清冷。
她將茶碗輕輕放在蘇長庚手邊,目光卻沒有看他,而是落在那只被他隨手丟在桌角的空瓷瓶上。
那瓷瓶小巧精致,本是用來裝名貴丹藥的,此刻卻散發著一股若有若無的、奇特的甜腥氣。
“昨夜,有十三個兄弟在睡夢中傷口迸裂,大出血死了。”
石云霓的聲音很輕,卻像一根冰冷的針,刺破了房間里沉悶的空氣。“還有二十多個,今天精神萎靡,像是被抽走了魂魄。”
蘇長庚的筆尖一頓,在地圖上留下一個突兀的黑點。
他沒有回頭,淡淡道:“戰場搏殺,生死有命。他們是英雄。”
“英雄?”石云霓的指尖輕輕拂過那只瓷瓶,“靠藥物催發出來的癲狂,換來的勝利……蘇先生,你管這個叫英雄?”
蘇長庚終于轉過身,他平靜地注視著石云霓。
這個女人遠比她的丈夫石猛要敏銳。
他知道,這件事瞞不過她。
“夫人,”蘇長庚的語氣依舊平淡,“成王敗寇,歷史只記得勝利者,不記得勝利的手段。若無‘英雄血’,昨夜死的就是我們所有人。”
“我不是在質問你,我是在提醒你。”
石云霓的目光清亮而銳利,她從發髻上拔下一根銀簪,緊緊握在手里,尖端對著自己掌心,“這種東西,是魔鬼的誘惑。它能吞噬人心,先是敵人,然后是我們自己,最后……是你。”
她的手微微顫抖,銀簪的尖端刺破了掌心,一滴血珠滲了出來。
蘇長庚沉默了。
他看著那滴血,像是在看自己踏上的這條路。
片刻后,他伸手,將那只空瓷瓶收進袖中,語氣里聽不出一絲波瀾:“多謝夫人提醒。我,省得了。”
他沒有解釋,沒有辯駁,只是平靜地接受了這份警告,以及警告背后那道無形的裂痕。
兩人之間的信任,從此刻起,不再堅不可摧。
***
金谷石氏的莊園里,暖爐燒得正旺,熏香的氣味濃得有些膩人。
石家族長石宏的臉色卻比外面的寒風還要陰沉。
他肥碩的手指捏著一張紙條,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
“蒼狼團。”石宏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這三個字,“瑯琊謝氏真是下了血本,竟然把這群北境的瘋狗給請來了。”
蘇長庚坐在他對面,慢條斯理地品著茶。
他知道這個名字。大胤王朝最強的傭兵團,沒有之一。
其骨干盡是退役的北境戍卒,那些在與蠻族常年廝殺中活下來的百戰老兵,每一個都是一部高效的殺人機器。
“他們有多少人?”蘇長庚問道。
“一個整編的百人隊。為首的叫‘獨眼’魏武,據說曾在北境軍中擔任都尉,因手段過于殘忍被革職。這支隊伍,不燒殺,不搶掠,只收錢殺人。他們要的價錢,是三千金,外加我們在城西的三個綢緞莊。”
石宏的聲音里帶著一絲絕望。
三千金,幾乎是怒風盟上次勒索的兩倍。
瑯琊謝氏這是要用錢,活活砸死他們。
“怒風盟雖然在龍脊山打出了威風,但終究是群烏合之眾。”石宏抬起頭,渾濁的眼睛里閃爍著精明的光,“蘇先生,我金谷石氏的命運已經和你們綁在了一起。我再給你三千金,你去招兵買馬。我只有一個要求,擋住蒼狼團,把謝氏徹底打殘!”
蘇長庚放下茶杯,杯底與桌面碰撞,發出一聲輕響。
他笑了:“族長放心。金璋城的風,該換個方向吹了。”
錢,他收下了。但他要招的,不是石宏想要的兵,而是他自己的馬。
***
三天后,怒風盟的后院里,一場特殊的招募正在進行。
第一個進來的是個干瘦的中年文士,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儒衫,眼神卻靈活得像只老鼠。
他叫孟津,是金璋城里最有名的訟師,專接各種疑難官司,據說只要錢給夠,能把黑的說成白的。
“蘇先生要擴充人手,抵御蒼狼團,為何要找我一個耍筆桿子的?”孟津一來就開門見山。
“因為殺人,只是最末流的手段。”蘇長庚遞過去一份卷宗,“這是瑯琊謝氏名下所有產業的賬目,我想請孟先生看看,能從里面找出多少可以送他們進官府大牢的‘驚喜’。”
孟津接過卷宗,只掃了幾眼,嘴角就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何須進大牢?只要讓他們在‘貢金’上出點岔子,郡守大人會比我們更想讓他們死。”
蘇長庚點了點頭。
這是個聰明人。
第二個進來的是個沉默的男人,三十歲上下,背著一把用粗布包裹的長劍,劍鞘古樸,沒有任何裝飾。
他叫高衡,沒人知道他的來歷,只知道他在金璋城出手三次,三次皆一擊斃命。
他一言不發,只是用那雙死水般的眼睛看著蘇長庚。
蘇長庚也不說話,隨手將桌上的一個空茶杯拋了過去。
寒光一閃。
茶杯在空中碎成兩半,切口平滑如鏡。
高衡不知何時已經拔劍歸鞘,仿佛從未動過。
“你的價錢。”蘇長庚問道。
“管飽。”高衡吐出兩個字,聲音沙啞。
蘇長庚笑了。
他喜歡和簡單的人打交道。
第三個是個身材瘦小、其貌不揚的年輕人,走起路來悄無聲息,像一只貓。
他的外號叫“夜隼”,是城里最好的飛賊。
“我能為你做什么?”夜隼問道,他的目光像鷹一樣,已經把房間的每個角落都打量了一遍。
“我不需要你偷金銀。”蘇-長庚指了指地圖上瑯琊謝氏的府邸,“我需要你進去,把他們明天準備穿什么顏色的內褲都給我摸清楚。我需要知道他們家主的書房里,每一封信的內容。”
夜隼的眼睛亮了,那是一種找到更大獵物的興奮:“這比偷金銀有趣多了。”
訟師孟津、劍客高衡、飛賊夜隼。
一個用律法羅織罪名,一個用利劍執行裁決,一個用陰影刺探情報。
蘇長庚看著眼前這三個各懷絕技的人,知道他自己的“天樞閣”已經有了雛形。
這支完全聽命于他、游離于怒風盟體系之外的力量,才是他真正逐鹿天下的根基。
議事廳外,傳來盟眾們粗野的劃拳聲和蒼狼的大嗓門,他正在吹噓自己在龍脊山如何手刃了七八個敵人。
喧鬧的狂歡與房間內的靜謐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蘇長庚的目光再次投向地圖,眼神幽深。
外面的蒼狼團還未至,盟里的“蒼狼”卻已在嘶吼。
這個冬夜,注定漫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