磐石寨的落成,沒有鑼鼓喧天的慶賀,只有一種壓抑而高效的忙碌。
這座扼守在獅心丘陵入口的堡壘,與其說是山寨,不如說是一座粗獷的軍事要塞。
夯土與巨木構筑的墻體散發著潮濕的泥土腥氣,箭塔的輪廓在陰沉天色下像沉默的巨人。
天樞閣的核心成員們正指揮著從河洛村招來的流民,將一車車物資從金璋城郊的舊址搬運至此。
喧囂與這里格格不入,每個人都板著臉,用最低沉的聲音下達指令和回應,仿佛任何多余的聲響都會驚動潛伏在暗處的野獸。
蘇長庚站在寨墻上,冷風卷起他的衣角。
他的目光越過下方螞蟻般忙碌的人群,投向遠方連綿的丘陵。
那里,埋葬著羅格的尸骨,也埋藏著一顆隨時可能引爆的雷。
雪狼衛的陰影,皇家織機所的窺探,像兩柄達摩克利斯之劍,懸在他的頭頂。
“閣主,”葉波的聲音從身后傳來,“所有物資都已入庫,人員也已安置妥當。只是……石猛大哥那邊……”
蘇長庚沒有回頭,聲音平淡地問:“他堅持要留下?”
“是?!比~波嘆了口氣,“他說,怒風盟的牌匾還在,總得有人守著最后一夜,給兄弟們一個交代,也算是……善始善終。”
蘇長庚的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冷意。
善始善終?
在這個人命如草芥的世界,這四個字過于奢侈了。
他能理解石猛那種江湖人的執拗和情義,但也清楚這種執拗在真正的權力角逐中是多么致命的弱點。
“由他去吧,”蘇長庚淡淡道,“派人告訴他,明日一早必須撤離。另外,今晚的崗哨加倍,特別是東邊的密林。”
“明白。”
葉波應下,又遲疑道,“閣主,我們從公羊家鐵匠鋪接收的工匠,手藝都只算平平,恐怕……”
蘇長庚轉過身,從懷中取出一件只有巴掌大小、結構異常復雜的金屬構件。
它由數片薄如蟬翼的星鐵片和幾根細如牛毛的鋼簧組成,在昏暗的光線下閃爍著幽冷的光澤。
這是他耗費了整整兩天,幾乎磨禿了手上所有銼刀,才勉強按照《格物圖錄》中的圖樣復刻出的一個機弩核心扳機組。
“我知道。”
他將構件遞給葉波,“所以,我需要的是絕對可靠,而不是手藝最好的。最好的工匠都在官府和世家手里,我們挖不動,也養不起。去告訴那些人,只要他們能將這個東西分毫不差地仿制出來,每個人賞銀百兩,家人入磐石寨核心區,受天樞閣庇護。”
葉波接過那構件,只覺入手冰涼,其精巧程度遠超他的想象。
他立刻明白了蘇長庚的意圖:用重利和安全將這些工匠與磐石寨徹底捆綁,再用流水線作業的方式,讓每個人只負責一個零件,以此來彌補技藝的不足,并防止核心技術泄露。
這手段,狠辣而有效。
葉波心中一凜,恭敬地應道:“屬下這就去辦。”
看著葉波離去的背影,蘇長庚的目光再次投向金璋城的方向。
分兵兩地,終究是個隱患。
但他現在無人可用,高衡必須貼身保護自己,孟津要管理寨內庶務,葉波負責外部情報和“臟活”,每個人都已是滿負荷運轉。
希望,只是自己多慮了。
……
夜色如墨,將金璋城郊的怒風盟舊址徹底吞噬。
大堂里,火盆里的木炭燒得通紅,映照著石猛那張棱角分明的臉。
他和剩下的七八個老兄弟圍坐在一起,大口喝著烈酒,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酒氣和一股散場后的蕭索。
“大哥,真就這么走了?這地方可是我們一刀一槍拼出來的!”
一個斷了根手指的漢子灌下一大口酒,紅著眼睛說道。
石猛將酒碗重重地頓在桌上,發出“砰”的一聲悶響。
“蘇兄弟說得對,這里已經不安全了。”
他的聲音沙啞而沉重,“守著一塊牌匾,沒意義。到了磐石寨,我們才有將來。今晚,就當是跟過去告個別。喝完這頓,明天一早,都給我老老實實去新家!”
“大哥說的是!”
“敬大哥!”
眾人紛紛舉碗,一飲而盡。
他們都是從尸山血海里跟著石猛殺出來的,對他的話奉若圭臬。
喬遷的喜悅沖淡了離別的傷感,幾碗烈酒下肚,眾人話語漸多,氣氛也熱烈了起來。
只有石猛,在喧鬧中,眼神深處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落寞。
他看著那塊刻著“怒風盟”三個大字的牌匾,仿佛看到了過去那些年崢嶸的歲月。
子時剛過,酒意上涌,幾個兄弟已經東倒西歪地靠在墻角睡去。
石猛也覺得眼皮發沉,正準備起身去巡視一圈,一股突如其來的、被野獸盯上的悚然感,讓他渾身的汗毛瞬間倒豎!
“敵襲!”
他猛地一拍桌子,爆喝出聲。
話音未落,“噗!噗!噗!”幾聲沉悶的銳器破空聲響起。
兩名剛剛被驚醒的兄弟還沒來得及拿起武器,喉嚨和胸口便已各中一箭,哼都未哼一聲就倒在了血泊中。
窗戶紙被捅破,數支黑沉沉的機弩探了進來。
“蒼狼團的雜碎!”
石猛目眥欲裂,一把抄起身邊的大刀,順勢將身前的桌子踹翻,擋住了射向自己的幾支弩箭。
“殺!”
門被轟然撞開,十幾個身著黑衣、面容冷酷的殺手如鬼魅般涌入。
他們行動間悄無聲息,配合默契,手持的制式短刀在火光下泛著致命的寒芒。
為首一人,臉上有一道從眼角延伸到嘴角的刀疤,眼神陰鷙如狼。
“石猛,你殺我蒼狼團副團主,今天,拿你的命來償!”
刀疤臉聲音嘶啞,一揮手,所有殺手同時撲了上來。
剩下的幾名怒風盟漢子嘶吼著迎了上去,但他們剛剛喝過酒,反應慢了半拍,而對方卻是蓄謀已久、以逸待勞的精銳。
刀光劍影瞬間交錯,慘叫聲接連響起,鮮血在大堂里肆意潑灑。
石猛怒吼著,手中大刀勢大力沉,每一刀都帶起呼嘯的風聲。
一名殺手試圖從側面偷襲,被他反手一刀,直接將半個肩膀都卸了下來。
但他自己也被另一名殺手在肋下劃開了一道深可見骨的口子。
鮮血瞬間染紅了他的衣衫,劇痛讓他動作一滯。
就是這一瞬間的停頓,刀疤臉的短刀如毒蛇出洞,刁鉆地刺向他的心口。
石猛狂吼一聲,強行扭轉身軀,用左臂硬生生擋住了這一擊。
刀尖沒入臂骨,他卻借勢欺身而上,用頭猛地撞在對方的鼻梁上。
“咔嚓”一聲脆響,刀疤臉慘叫著后退,滿臉是血。
石猛卻已是強弩之末。
他看了一眼倒在血泊中的兄弟,悲憤欲絕。他知道,今日已無幸理。
“給老子……陪葬!”
他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將手中的大刀奮力擲出。
大刀在空中旋轉,帶著凄厲的風聲,將兩名躲閃不及的殺手攔腰斬斷。
趁著這個空檔,石猛轉身,用盡全身力氣撞向身后的窗戶。
“嘩啦!”
木質的窗框四分五裂,他從二樓翻滾了出去,重重地摔在冰冷的泥地上。
顧不得渾身的劇痛,他手腳并用地向黑暗的密林爬去。
只要能逃進林子,只要能……
就在他即將觸碰到林邊第一棵樹的樹干時,背后傳來一聲機括繃緊的輕響。
“咻!”
一支沉重的弩箭破空而來,帶著死亡的呼嘯,精準地貫穿了他的后心。
巨大的力道將他向前釘去,他的身體猛地一僵,伸出的手無力地垂下,視野中的黑暗,瞬間變得更加濃郁、更加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