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潑灑在黃金運河寬闊的水面上。

三艘吃水頗深的烏篷船，熄了燈火，像三道沉默的影子，在月光難以觸及的岸邊陰影中悄然滑行。

水汽混雜著河泥的腥味，鉆入鼻腔。

蘇長庚靠在船艙的暗處，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的刀柄，冰冷的觸感讓他紛亂的思緒得以凝聚。

他身邊的高衡如一尊沉默的石像，只有那雙鷹隼般的眼睛，時刻警惕著水面和兩岸的任何異動。

船艙的另一頭，蕭元及顯得有些亢奮，他壓低了聲音，湊到蘇長庚身邊，語氣里帶著一絲病態(tài)的炫耀和揮之不去的恐懼。

“蘇兄，你可知……我們這趟運的，明面上是瑯琊謝氏的絲綢，走的也是官府的批文。”

他神經質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可實際上，這批貨一進金璋城就會被‘損耗’掉，轉手賣給海外的商人。而我們船底夾層里藏的，才是真正的好東西。”

蘇長庚的目光沒有離開黑暗中的水面，只是淡淡地“嗯”了一聲。

他知道蕭元及需要傾訴，這種秘密帶來的壓力，對于精神本就不穩(wěn)的他來說，既是刺激也是負擔。

“這背后是王都的大人物，通過郡守府牽的線，利潤……三七開！”

蕭元及比劃了一個手勢，眼中閃著貪婪的光，“官府拿三，我們拿七。這黃金運河，白天是朝廷的，晚上……就是我們的。”

“官府為何不自己做？”

蘇長庚終于開口，聲音平靜得像一潭深水。

蕭元及愣了一下，隨即嘿嘿一笑，笑容里有幾分自得和不屑：“蘇兄，這你就不懂了。大人物們要的是干凈的銀子，這種臟活，自然要找我們這種人來做。出了事，我們是賊，他們依舊是清清白白的父母官。我們……就是他們的‘白手套’。”

蘇長庚不再說話。

他早已洞悉這套邏輯，權力尋租，官商勾結，這是刻在大胤王朝骨子里的膿瘡。

蕭元及自以為是棋手，卻不知自己同樣是隨時可以被舍棄的棋子。而自己，現在也不得不踏上這片棋盤。

船隊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拐進了一條狹窄的支流。

蘆葦叢高過人頭，在夜風中沙沙作響，像無數鬼影在竊竊私語。

又行了約莫一個時辰，前方豁然開朗，一片浩渺無垠的湖面出現在眼前，水霧彌漫，分不清哪里是水，哪里是天。

“到了，無名之湖。”

蕭元及的聲音里多了一絲敬畏，“這里的規(guī)矩，不問來路，不問去向，只認銀子。”

船只在湖心一座孤零零的小島旁停靠。

島上怪石嶙峋，只有幾棵歪脖子樹，一座簡陋的木制哨塔上，一盞馬燈發(fā)出昏黃的光，如同鬼火。

幾艘同樣形制的快船從黑暗中駛來，將他們的三艘船隱隱包圍。

一個粗壯的身影站在船頭，身披一件油膩的黑色皮甲，肩上扛著一把環(huán)首大刀，刀背厚重，月光下泛著森然的冷光。

“蕭公子，你遲了半個時辰。”

那人聲如洪鐘，帶著水上人家特有的沙啞。

“路上有點小麻煩，無妨。黑水蛟，貨呢？”

蕭元及強作鎮(zhèn)定，揚聲回道。

被稱作“黑水蛟”的男人目光如炬，掃過蕭元及，最后落在了他身后的蘇長庚和高衡身上。

他的視線在蘇長庚身上停留了片刻，眉頭微微皺起。

“蕭公子，你這位朋友，面生得很啊。”

黑水蛟的聲音里透著一股不加掩飾的懷疑，“你我交易這么多次，你可從沒帶過外人。”

“這是我的義兄，蘇長庚。此次交易數額巨大，我一人操持不來，請兄長來壓陣，有何不可？”

蕭元及說道，話語間卻不自覺地帶上了一絲底氣不足。

蘇長庚從陰影中走出，直視著黑水蛟的眼睛，神情淡漠：“蕭老弟信我，才邀我同來。閣下若是不信，這筆買賣不做也罷。”

他的語氣平淡，卻帶著一種不容置喙的決斷力。

高衡在他身后，手已經按在了刀柄上，周身散發(fā)出的凌厲殺氣，讓周圍的空氣都為之一凝。

黑水蛟的瞳孔微微收縮。

他在這片湖上稱王稱霸，見慣了亡命之徒，但眼前這個年輕人，平靜得有些可怕。

那種平靜不是偽裝的，而是源于骨子里的自信，仿佛一切盡在掌握。他身后的那個護衛(wèi)，更是一塊隨時會出鞘的精鐵。

“呵呵，開個玩笑。”

黑水蛟臉上的橫肉擠出一絲笑容，打破了僵局，“既然是蕭公子的義兄，那就是我黑水蛟的朋友。驗貨吧。”

幾名精悍的水匪躍上蕭元及的船，打開夾層，將一箱箱沉重的銀錠搬上小島。

同時，黑水蛟也命人將幾個用油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木箱抬了過來。

蘇長庚走上前，親自打開其中一個箱子。

箱內鋪著柔軟的絨布，靜靜地躺著幾塊色澤暗沉、仿佛能吸收光線的金屬錠。

他伸出手指輕輕敲擊，發(fā)出的聲音沉悶而悠長，與尋常鋼鐵截然不同。

星鐵。

《格物圖錄》中記載的頂級材料，制造高強度機簧和精密零件的關鍵。

蘇長庚的心跳漏了一拍，但臉上依舊不動聲色。

他仔細檢查了每一箱的數量和成色，確認無誤后，才對蕭元及點了點頭。

交易順利完成。

黑水蛟的人清點完銀子，雙方各自退回船上，快船很快便消失在濃重的夜霧之中，仿佛從未出現過。

回程的路上，蕭元及長舒了一口氣，整個人都癱軟下來，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蘇長庚卻依舊站在船頭，望著那座在晨曦中若隱若現的小島，陷入了沉思。

這個“河道同盟”，組織嚴密，成員精悍，顯然是這片無法地帶的霸主。

他們的背后，或許還有更深的勢力。

今天這一行，他不僅得到了夢寐以求的星鐵，更重要的是，他發(fā)現了一條獨立于金璋城官府和世家之外的生命線。

磐石寨需要一個后門，一個在最壞的情況下，能夠讓他和核心手下金蟬脫殼的退路。

這片官府管不著，世家夠不到的無名之湖，和那個看似粗獷實則精明的黑水蛟，似乎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只是，如何將這條線，真正掌握在自己手中，還需要從長計議。

他看了一眼身邊還在后怕的蕭元及，心中已經有了一個模糊的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