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風卷著鏡月湖的水汽,拂過磐石寨新砌的青石墻垛。
蘇長庚站在寨子西北角的望樓上,俯瞰著這座初具雛形的堡壘。
腳下的石料還散發(fā)著泥土與山巖的生冷氣息,混雜著遠處工棚里飄來的桐油味道。
這里不再是怒風盟那種四面漏風的江湖堂口,而是一座徹頭徹尾的軍事要塞。
三面環(huán)水,一面靠山。
唯一通往外界的陸路被一道深達一丈的壕溝截斷,厚重的吊橋收起時,如同一面懸掛的鐵盾。
寨墻每隔三十步便設(shè)有一座凸出的箭臺,為墻體提供了無死角的交叉火力覆蓋。
寨內(nèi),營房、武庫、糧倉、工坊的布局井然有序,完全是按照前世軍事基地的標準來規(guī)劃的。
這里的一切,都赤裸裸地顯露著主人的野心,一種超越了江湖爭霸,意圖割據(jù)一方的冰冷野望。
高衡如同一尊沉默的鐵塔,侍立在他身后,目光警惕地掃視著周圍的湖面與山林。
全城搜捕的風聲鶴唳,并未讓這個男人有絲毫動搖。
“孟津那邊怎么樣了?”
蘇長庚沒有回頭,聲音被風吹得有些飄忽。
“一切順利,”高衡言簡意賅,“最后一批家眷已經(jīng)安置妥當。寨中現(xiàn)有核心成員三十七人,家眷一百二十人。糧食和基礎(chǔ)物資,按您的吩咐,儲備了足夠三個月的量。”
蘇長庚點了點頭。
這些人和他們的家人,就是他用金錢、恩義和前途捆綁而來的第一批班底,是磐石寨得以運轉(zhuǎn)的人心基石。
他從望樓下來,穿過喧鬧的操練場,回到自己獨立的院落。
院子不大,卻五臟俱全,最關(guān)鍵的,是書房底下那間密室。
推開厚重的石門,一股混合著金屬、木屑和墨香的獨特氣味撲面而來。
密室由燭火照亮,墻壁上掛滿了各式各樣的圖紙,從弩機的分解圖到某種復雜齒輪的咬合結(jié)構(gòu),線條精準,標注著常人看不懂的符號。
桌案上,那本用鯊魚皮包裹的《格物圖錄》正攤開著。
蘇長庚坐下,手指輕輕拂過書頁上那繁復而精美的機關(guān)圖樣。
這才是他敢于在這個時代立足的真正底氣。
他翻到其中一頁,上面繪制著一種前所未見的火銃擊發(fā)裝置。
相比于大胤官造“神火六式”那累贅的簧輪,或是市面上昂貴且不穩(wěn)定的自生火銃,這套設(shè)計的結(jié)構(gòu)堪稱鬼斧神工——只用幾個簡單的彈簧、杠桿和擊砧,就能實現(xiàn)穩(wěn)定而迅捷的擊發(fā)。
這是他從《格物圖錄》無數(shù)圖紙中,篩選出的最關(guān)鍵、也最有可能在現(xiàn)有條件下實現(xiàn)的技術(shù)。
他拿起一支炭筆,在一張新的麻紙上開始臨摹、拆解。
前世作為工業(yè)設(shè)計師的經(jīng)驗,讓他能輕易看透這套設(shè)計的核心原理,甚至能舉一反三,思考如何簡化和改進。
然而,當他放下筆,拿起手邊一塊用小刀和銼刀反復打磨的鐵片時,一股無力感涌上心頭。
鍵盤上的巨人,實踐中的矮子。
這是他穿越過來后,最深刻的體會。
在前世,他只需要在電腦上完成設(shè)計,點擊發(fā)送,剩下的事情自有精密的機床和流水線去完成。
公差可以精確到微米,材料的強度、韌性、彈性模量都有著明確的數(shù)據(jù)支撐。
而在這里,他只有一把銼刀,幾把刻刀,和一個小小的手搖鉆。
他想制造出圖紙上那個至關(guān)重要的“蛇形彈簧”,卻發(fā)現(xiàn)自己連合格的彈簧鋼都找不到。
他想加工一個精密的齒輪,卻發(fā)現(xiàn)工匠的經(jīng)驗遠比不上冰冷的機器可靠,廢品率高得驚人。
工業(yè)化,這三個字說起來輕巧,背后卻是標準、材料、工具、工藝所構(gòu)成的一整座冰山。
而他現(xiàn)在,只握著冰山的一角。
“閣主。”
密室的門被輕輕敲響,孟津的聲音在外面響起,帶著一絲壓抑不住的焦慮。
“進來。”
孟津推門而入,他依舊穿著那身不合身的短打,臉色蒼白,眼中的恐懼在看到蘇長庚后才稍稍安定下來。
作為“斷發(fā)案”的執(zhí)行者之一,又是被全城通緝的重犯,他的命運已經(jīng)和這條船徹底綁死。
“外面的風聲越來越緊了。”
孟津壓低聲音,快速匯報道,“郡守府下了死命令,三天之內(nèi)再無進展,就要封鎖所有出城水道。瑯琊謝氏的人也在到處懸賞,似乎已經(jīng)將目標鎖定在了我們這些‘外來’的武盟勢力上。”
蘇長庚的表情沒有絲毫變化,只是將那塊打磨了一半的鐵片放回桌上。
“糧食和鐵料的消耗比預想的要快,”
孟津頓了頓,說出了真正讓他來的目的,“我們從黑市買的渠道,因為這次搜捕,價格漲了三成,而且對方也不敢大批出貨了。寨子里的鐵匠說,再沒有新鐵料,下個月連農(nóng)具都打不出來了,更別說您要的那些‘零件’。”
“錢不夠了?”
“……是。”
孟津艱難地承認。
蘇長庚沉默了片刻。
磐石寨是個巨大的銷金窟,每天的人吃馬嚼,再加上他那些超前于時代的武器研發(fā),金錢的消耗速度遠超他的預估。
“還有一件事,”孟津從懷里取出一封用火漆密封的信,“是蕭公子派人送來的。”
蘇長庚接過信,拆開。
信是蕭元及的筆跡,字里行間透著一股病態(tài)的亢奮與恐懼。
信中說,他弄到了一批從海外走私來的“星鐵”,是鑄造神兵利器的極品材料,但運送這批貨的勢力背景復雜,需要一個信得過且夠分量的人一同押船,確保萬無一失。
星鐵?
蘇長庚的瞳孔微微一縮。
他在《格物圖錄》的材料篇中見過這個名字,注釋上說此鐵“堅逾精鋼,韌若金錫,可承機關(guān)萬轉(zhuǎn)而不磨”,是制造高強度機簧和精密軸承的絕佳材料。
這簡直是瞌睡送來了枕頭。
但他立刻嗅到了其中的危險氣息。
蕭元及的精神狀態(tài)極不穩(wěn)定,這封信更像是一場歇斯底里的求助,而非平等的合作邀請。
這批貨的背后,必然牽扯著更深、更黑暗的利益鏈條。
“閣主,這恐怕是個圈套。”孟津擔憂地說道,“蕭元及現(xiàn)在就是個瘋子,我們不能信他。”
“不,他不敢騙我。”
蘇長庚將信紙湊到燭火上,看著它化為灰燼,“他比任何人都怕我死,因為我死了,他殺害羅格的秘密就可能曝光。他這是在向我求救,也是在向我展示他新的價值。”
蘇長庚站起身,在狹小的密室中踱了兩步。
風險與機遇并存。
去,可能卷入未知的漩渦;不去,磐石寨的建設(shè)和他的武器計劃都將陷入停滯。
更重要的是,他需要一條穩(wěn)定、安全的物資航道,一條不被金璋城官府和世家掌控的生命線。
這次押運,正是熟悉這條航道的最好機會。
“回復他,我親自去。”
蘇長庚做出決斷,眼中閃過一絲狠厲的光芒,“告訴他,我不僅要貨,還要認識運貨的人。”
“閣主,這太危險了!”
“危險?”
蘇長庚笑了,那笑容里帶著一絲自嘲和冰冷的瘋狂,“從我們踏上這條路開始,哪一天不危險?待在這寨子里,只會被慢慢困死。想要活下去,就必須主動把手伸進更深的黑暗里,去抓住那些能讓我們活得更好的東西。”
他走到桌案前,拿起那張畫著擊發(fā)裝置的圖紙,目光仿佛穿透了紙背,看到了由無數(shù)槍口組成的鋼鐵洪流。
“傳令下去,讓高衡和蒼狼各帶十名好手,準備一下。”
“我們,出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