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浸透了怒風盟總部的書房。
蘇長庚沒有點燈,僅憑著從窗格透入的幾縷月光,在桌案上進行著一項絕密的工作。
他指尖拈著一枚自制的細骨卡尺,正在一張莎草紙上測量、標記。
紙上繪制的,正是昨日他于心中推演了無數遍的擊發機括。
每一個齒輪的嚙合,每一根彈簧的尺寸,每一處杠桿的力臂,都經過了精密的計算。
這套裝置摒棄了皇家煉金火銃所有華而不實的累贅,只為追求一個目標——以最廉價的成本,實現最可靠的殺傷。
這是《格物圖錄》的力學原理與他前世工業設計知識的首次完美融合,是注定要顛覆這個時代戰爭形態的魔鬼造物。
他將畫好的圖紙小心翼翼地卷起,塞進一本被掏空的《南華經》書殼內,再將書冊若無其事地插回書架。
做完這一切,他才長舒一口氣,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
這東西一旦泄露,足以讓他死無葬身之地。
“長庚!蘇長庚!別一個人悶著了,出來快活快活!”
書房的門被砰地一聲推開,蕭元及帶著一身酒氣闖了進來,身后還跟著兩名健仆。
他顯然對昨日的火銃試射耿耿于懷,急需一些新的樂子來沖散那份憋悶。
蘇長庚眉頭微皺,不動聲色地瞥了一眼書架上的《南華經》,淡淡道:“蕭公子何事喧嘩?”
“還能何事?自然是去城里最好的‘月神酒館’聽曲喝酒!”
蕭元及大咧咧地攬住蘇長庚的肩膀,“昨日那破玩意兒掃了興,今晚定要找補回來!我已遣人知會了高衡,讓他隨行護衛,走!”
蘇長庚本想拒絕,但轉念一想,刺殺的陰影未散,自己龜縮在盟中并非萬全之策,反而容易讓暗處的敵人摸清規律。
適當暴露在人群中,或許更能迷惑對手。
更重要的是,他需要維持與蕭元及這條線的關系。
“也好。”
他點了點頭。
月神酒館,金璋城最銷金的窟。
熏香繚繞,絲竹悅耳,穿著薄紗的舞姬身姿曼妙,引得滿堂權貴富商們陣陣喝彩。
蕭元及是這里的???,掌柜的親自將他們引至視野最好的二樓雅座。
酒過三巡,蕭元及的興致高漲起來,正指著臺上一名舞姬的腰肢與蘇長庚高談闊論,鄰座卻傳來一陣粗獷豪放的笑聲,夾雜著濃重的北境口音,顯得與此地的靡靡之音格格不入。
蘇長庚循聲望去,只見鄰桌坐著五六名壯漢,個個身材魁梧,氣息剽悍,不似中原人士。
為首的是一個二十歲上下的年輕人,面容英挺,眼神銳利如鷹,穿著一身昂貴的貂裘,腰間掛著一柄鑲嵌寶石的彎刀,正將一杯烈酒灌入喉中。
“一群北地蠻子,也配來月神酒館?”
蕭元及面露不屑,壓低聲音對蘇長庚說道,“你看那為首的小子,穿得人模狗樣,舉止卻粗鄙不堪,簡直是污了這風雅之地。”
恰在此時,一名侍女端著托盤路過,被那桌一名壯漢不慎撞了一下,盤中酒水頓時潑灑出來,濺了蕭元及一身。
蕭元及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
那壯漢自知理虧,忙用生硬的中原話道歉:“對不住,這位公子?!?
蕭元及卻看也不看他,目光死死盯著那名貂裘青年,冷笑道:“養的狗不懂規矩,看來主人也是個上不得臺面的貨色。”
這話一出,空氣驟然凝固。
那貂裘青年緩緩放下酒杯,一雙鷹目掃了過來,聲音冷得像北境的寒風:“你說什么?”
“我說,”蕭元及一字一頓,帶著南方貴胄特有的傲慢,“北地的狗,就該滾回北地去吠,莫在金璋城里礙眼。”
“找死!”
貂裘青年身后的壯漢勃然大怒,拍案而起。
“羅格?!?
貂裘青年抬手制止了手下,自己站起身,緩步走到蕭元及面前。
他比蕭元及高出半個頭,居高臨下地俯視著他,身上散發出的壓迫感遠非金璋城的紈绔子弟可比。
“我叫羅格,”他緩緩說道,“我父親是鎮北公爵?,F在,給你一個機會,收回你剛才的話,然后從這里滾出去?!?
鎮北公爵!
蘇長庚心中一凜。
這四個字在大胤王朝的分量非同小可,那可是真正手握重兵,鎮守一方的實權人物,與蕭元及這種靠著皇親國戚身份在地方上作威作福的貴公子,完全是兩個層級的存在。
然而,酒精與憤怒早已沖昏了蕭元及的頭腦。
他冷笑一聲,猛地將桌上酒杯砸在地上:“公爵之子又如何?這里是金璋城,不是你北境的窮山惡水!給我跪下磕頭,我便饒了你的無禮!”
話音未落,羅格的拳頭已經到了。
沒有花哨的招式,只有純粹的速度與力量。
蕭元及根本來不及反應,就被一拳結結實實地打在臉上,整個人向后飛出,撞翻了桌椅。
“動手!”
蕭元及的健仆們見狀,立刻撲了上去。
高衡的身影如鬼魅般一閃,擋在蘇長庚身前,隔開了混亂的戰團。
他沒有出手,只是冷眼旁觀,因為他的任務只是保護蘇長庚。
場面瞬間亂成一團。
羅格的護衛顯然都是身經百戰的武士,出手狠辣,招招致命。
蕭元及的家仆雖然人多,卻根本不是對手,片刻間便被打得哭爹喊娘。
最終,還是酒館的護衛和聞訊趕來的金璋衛出面,才強行分開了雙方。
蕭元及被人扶起,半邊臉高高腫起,嘴角掛著血絲,狼狽不堪。
他死死盯著羅格,眼中滿是怨毒。
羅格整理了一下貂裘,眼神冰冷地吐出兩個字:“廢物?!?
說罷,他帶著手下,在眾人敬畏的目光中,徑直離去。
這場沖突,以蕭元及的完敗告終。
次日,天還未亮,蘇長庚就被蕭元及派來的人從床上叫醒。
“去獅心丘陵打獵?!?
蕭元及的臉上還帶著昨日的淤青,但眼神卻異??簥^,仿佛急于用另一種方式找回場子。
蘇長庚明白,這是貴族式的報復。
在拳腳上輸了,就要在他們更擅長的“游戲”中贏回來。他沒有拒絕,帶上了沉默如鐵的高衡。
獅心丘陵位于金璋城東郊,林木茂密,野獸出沒,是城中貴族們最愛的獵場。
清晨的薄霧尚未散去,林間彌漫著潮濕的草木氣息。
蕭元及換上了一身勁裝,手持那把華而不實的煉金火銃,身后跟著十余名隨從,浩浩蕩蕩地進了山。
蘇長庚則騎著馬,不緊不慢地跟在后面。
他看似在欣賞風景,實則目光不斷掃過周圍的地形地貌,將山勢、水源、密林的位置一一記在心里。
磐石寨的建設需要大量的木材和石料,這片丘陵是絕佳的取材地。
不知不覺間,隊伍已經深入林中。
“有鹿!”
一名眼尖的仆人大喊一聲。
眾人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見百步之外的林間空地上,一頭雄壯的梅花鹿正低頭啃食著青草,它頭頂的鹿角在晨光下閃著油亮的光澤。
蕭元及的眼睛瞬間亮了,昨日的屈辱與今日的期待在這一刻匯聚成了強烈的征服欲。
他猛地舉起煉金火銃,對準了那頭鹿。
“砰!”
煉金石撞擊產生的脆響在寂靜的山林中格外刺耳。
然而,就在火藥被引燃的同一瞬間,異變陡生!
那頭“梅花鹿”似乎被槍聲驚動,猛地直起了身子——那根本不是鹿,而是一個人!
一個頭上戴著一頂古怪的、用整副鹿角裝飾的頭盔的人!
鉛彈已經出膛,裹挾著死亡的呼嘯,以無可阻擋之勢飛向目標。
“不!”
一聲凄厲的慘叫劃破天際。
那人應聲倒地,頭上的鹿角盔被巨大的沖擊力掀飛,在空中翻滾著落下。
鮮血,如同決堤的洪水,從他的肩胛處噴涌而出,瞬間染紅了身下的草地。
幾名同樣作獵人打扮的壯漢從旁邊的樹叢中驚惶地沖了出來,圍在那人身邊,發出了驚恐的呼喊。
蕭元及呆立在原地,手中的火銃“哐當”一聲掉在地上。
他的臉色,比死人還要蒼白。
蘇長庚瞳孔猛地一縮。
他策馬上前幾步,看得分明,那幾名沖出來的壯漢,正是昨夜在月神酒館跟在羅格身后的護衛!
而那個倒在血泊中,生死不知的人,分明就是鎮北公爵之子——羅格!
空氣仿佛凝固了。
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又恐怖至極的變故驚得魂飛魄散。
蕭元及嘴唇哆嗦著,喃喃自語:“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以為是鹿……是他戴著鹿角……”
他的辯解,蒼白而無力。
羅格的一名護衛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雙眼死死鎖定在蕭元及身上,發出了野獸般的咆哮:
“蕭元及!你竟敢謀害公爵之子!你闖下彌天大禍了!”
風,吹過山林,卷起一股濃重的血腥味。
蘇長庚的心,瞬間沉到了谷底。
他看著面如土色的蕭元及,又看了看遠處暴怒的北境武士和倒在血泊中的羅格。
麻煩?
不,這不是麻煩。
這是一場足以將所有人拖入深淵的災難。
他的大腦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運轉起來,冰冷的理智壓倒了一切情緒。
逃避?切割?還是……介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