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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盛世?

燭火在密不透風的書房里,拉長了桌案上每一件物體的影子。

空氣中彌漫著松煙墨、新紙和一種干燥的草藥混合的奇異氣味。

蘇長庚的注意力完全沉浸在筆下的白描紙上。他畫的不是山水,也不是花鳥,而是一具人體的左臂。

從肩胛骨的連接,到肱骨的輪廓,再到尺骨與橈骨的交錯,每一條肌肉的走向、每一處筋腱的附著點,都用精準而冷酷的線條勾勒出來。

這是他前世作為工業設計師的基本功——理解結構,理解運動。

在這個世界,他要制造殺人的器械,就必須先理解被殺的人是如何構成的。

“你在畫什么?”

一個清冷的聲音在門口響起,打斷了他的專注。

蘇長庚筆尖一頓,一滴墨汁在紙上暈開,像一處無法愈合的傷口。

他抬起頭,看到石云霓俏生生地站在那里,目光落在他畫了一半的圖紙上,眼神里帶著一絲審視和難以置信的驚駭。

“一些……格物之學。”

蘇長庚不動聲色地將另一張畫稿蓋在上面,遮住了那條過于寫實的手臂。

石云霓沒有錯過他這個動作,她緩緩走近,目光卻沒有離開那張被蓋住的圖紙。

“格物?我讀過《大學》,格物致知,修身齊家。卻不知格的是何物?”

她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來自世家貴女的壓迫感,仿佛蘇長庚正在褻瀆某種神圣的東西。

“萬物皆可格。嫂嫂,我只是在探究人體的發力技巧,以求改良武學招式。”

蘇長庚平靜地解釋。

他知道,在這個禮教森嚴的世界,他筆下的東西,近乎于巫蠱、妖術,是對人倫的冒犯。

“發力機巧?”

石云霓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我只看到支離破碎的肢體,透著一股不祥。長庚,我知道你才智過人,手段非常。但有些東西是禁忌,是底線。一旦越過,便會引火燒身。白紙之上,沾了墨點,尚可遮掩,若是人心沾了污穢,便再也洗不清了。”

這番話,既是警告,也是規勸。

蘇長庚聽懂了她話里的潛臺詞:你這些“奇技淫巧”,在旁人眼中就是邪魔外道,是以后攻訐你的最好把柄。

他沒有辯解,只是沉默地將炭筆放回筆架。

恰在此時,門外傳來高衡低沉的聲音:“閣主,蕭公子來了。”

書房里凝滯的氣氛瞬間被打破。

石云霓深深地看了蘇長庚一眼,那眼神復雜難明,有擔憂,有警惕,最終化為一聲微不可聞的嘆息。

她轉身,與前來拜訪的蕭元及擦肩而過,只留下一縷清淡的梔子花香。

“蘇老弟,你這嫂嫂,可真是個妙人。”

蕭元及一進門,就笑嘻嘻地說道,仿佛沒有察覺到房內的暗流。

他今日換了一身利落的騎裝,更顯得身姿挺拔,意氣風發。

“兄長今日興致頗高。”

蘇長庚將桌上的圖紙悉數收起,鎖入一個銅匣。

“那是自然!”

蕭元及一拍手,“金璋城外新辟了一處皇家獵場,我從郡丞趙大人那里討來了手令。弄到了幾樣新奇的玩意兒,特來邀你同去耍耍。也算,為你我兄弟二人,去去前幾日的晦氣!”

他口中的“晦氣”,自然指的是觀星塔的刺殺。

蘇長庚心中一動。

他正需要一個機會,暫時脫離怒風盟內部這愈發詭譎的氛圍。

更重要的是,他對蕭元及口中的“新奇玩意兒”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金璋城郊的獵場,草木繁盛。

遠處山巒疊翠,近處溪流潺潺。

蕭元及帶來的,是兩支通體黝黑的長銃。

銃身以精鋼打造,木托泛著油光,最關鍵的部位,是那套復雜的擊發機括,看上去比尋常火繩槍要精巧得多。

隨行的還有兩名神情肅然的王國戍卒,他們負責伺候這兩支金貴的“煉金火銃”。

“此物名為‘神火六式’,乃是兵部督造,專供王都禁軍的利器。”

蕭元及得意地將一支火銃遞給蘇長庚,“無需火繩,以煉金藥引燃,發之如電,百步之內,可穿牛皮。”

蘇長庚接過火銃,入手沉重。

他仔細端詳著那套擊發裝置,前世的知識立刻涌上心頭。

這并非他熟悉的燧發槍,更像是一種原始的簧輪槍,依靠機括摩擦一種特殊的煉金石產生火花。結構復雜,且極易損壞。

一名戍卒熟練地開始裝填,將定量的火藥倒入銃管,塞入鉛彈,再用通條壓實。

整個過程緩慢而繁瑣。

“兄長,此物……造價不菲吧?”

蘇長庚撫摸著冰冷的銃身,問道。

“何止不菲!”

蕭元及撇了撇嘴,“光這支銃,就值三百兩雪花銀。每一發的煉金石和特制火藥,都夠尋常人家吃上半年的。而且此物嬌貴得很,淋不得雨,磕不得碰,稍有不慎,機括就得報廢。若非如此,兵部也不會只裝備了區區三百支。”

說話間,遠處林中驚起一頭梅花鹿。

蕭元及興致勃勃地舉銃,瞄準,扣動扳機。

只聽“咔”的一聲脆響,機括空發,并未引燃火藥。

他臉色一僵,罵了句臟話,重新扳動機括。

這一次,“砰”的一聲巨響,伴隨著一股濃烈的硝煙,鉛彈呼嘯而出。

但那頭鹿早已被第一聲脆響驚得逃之夭夭,子彈只在遠處的樹干上留下一個淺坑。

“廢物!”

蕭元及惱怒地將火銃扔給戍卒。

蘇長庚看在眼里,心中卻在飛速盤算。

三百兩一支,結構復雜,故障率高,裝填緩慢。

這根本不是合格的軍用武器,而是貴族的昂貴玩具。

他轉頭看向那兩名面無表情的戍卒,問道:“兩位軍爺,軍中可有比這更犀利的火器?”

其中一名年紀稍長的戍卒,臉上有一道疤,聞言只是冷笑一聲:“公子爺說笑了。我等戍卒,能摸到十年以上的老舊火繩槍便是天恩。這種金貴玩意兒,只有王都的公子哥和……某些世家的私軍才配用。”

另一名年輕的則忍不住多嘴道:“聽說工部有高人,仿制西洋的‘自生火銃’(燧發槍),不用這勞什子的煉金石,風雨無阻。可惜啊,光是那套鋼口極佳的機括,成本就下不來,兵部的大人們算了一筆賬,覺得還不如多造三千張弓弩來得劃算。”

寥寥數語,卻讓蘇長庚窺見了這大胤王朝軍事力量的真相:最頂尖的技術掌握在皇家手中,卻因成本和官僚主義無法列裝;次一等的裝備流向貴族私軍,成為他們爭權奪利的資本;而真正保家衛國的王國戍卒,用的卻是淘汰了不知多少年的破爛。

所謂的中央集權,所謂的王國武力,其內里早已被腐蝕得千瘡百孔。

回城的路上,蕭元及的興致顯然不高。

蘇長庚卻在沉思中,將今天獲得的每一個信息碎片拼湊起來。

馬車行至一處官道告示牌前,圍了不少人。

蘇長庚掀開車簾,只見一張巨大的黃榜張貼其上,上書“皇帝敕令”,大意是朝廷為編纂《萬國圖志》,彰顯泰昌盛世之文治武功,特向天下征集奇聞異錄、山川圖志、格物秘法,凡有獻納者,皆有重賞。

告示前,一名落魄書生看得熱淚盈眶,口中喃喃:“盛世,這才是真正的盛世啊!我輩讀書人,終有報效朝廷之日!”

旁邊一名精明的商人,則拉著伙計低語:“快去城西的古玩市場,把那些來路不明的破爛竹簡都收了,就說是前朝秘錄,總有冤大頭會信!”

而更遠處,幾個穿著破爛的乞丐,正被兩名官差用刀鞘驅趕,嘴里還呵斥著:“滾開,別臟了皇榜!什么盛世,跟你們這些泥腿子有何相干!”

蘇長庚默默放下車簾,隔絕了外面的眾生百態。

車廂內,蕭元及不屑地冷哼一聲:“編書?粉飾太平罷了。我那位遠在王都的叔父來信說,陛下近來沉迷丹道,迷信祥瑞。這部《萬國圖志》,不過是取悅圣心,為某些人晉升鋪路的玩意兒。聽說為這事,朝中幾位重臣已經爭得頭破血流了。”

蘇長庚沒有接話。

他的腦海中,正交替閃現著幾幅畫面:石云霓指著人體圖紙時冰冷的眼神,煉金火銃空發時的那聲脆響,老兵臉上譏誚的傷疤,以及剛剛告示牌前那荒誕的一幕。

盛世?

一個連人體結構都視為禁忌,最精良的武器只配當成玩具,戍邊之卒衣食無著的王朝。

一個靠征集一些虛無縹緲的奇聞異錄,來裝點門面的時代。

這算哪門子的盛世?

回到怒風盟的書房,蘇長庚沒有點燈。

他在黑暗中靜坐了許久,然后從那個銅匣里,重新取出了自己的圖紙。

他沒有再去看那張人體解剖圖,而是鋪開一張全新的白紙。

借著窗外透進的微弱月光,他用炭筆,在紙上飛快地畫下一道道線條。

那不是人體,也不是山水。

那是一個由齒輪、彈簧和杠桿構成的,無比精巧,卻又無比簡潔的擊發裝置。

它摒棄了“神火六式”所有冗余而脆弱的設計,只保留了最核心的殺戮效率。

這是他利用《格物圖錄》中的力學原理,結合前世知識,為這個世界量身定做的死亡之鑰。

圖紙的下方,壓著一張從酒樓里順手拿來的《邸報》,上面用大號字體刊登著朝廷編纂《萬國圖志》的喜訊。

蘇長庚的目光從那張殺人機器的設計圖,緩緩移到“泰昌盛世”四個字上。

嘴角,逸出一絲冰冷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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