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金風摧玉樹,錦鱗躍寒潭
書名: 大唐最強男人之財貌雙全作者名: 文學流派本章字數: 9288字更新時間: 2025-07-15 14:13:40
洛陽的秋,說來便來,毫無征兆。前一日還殘留著夏日潮熱的尾巴,后一日便陡起肅殺金風,帶著北地寒流獨有的凜冽,橫掃過宮闕樓閣,卷落滿城桐葉。玉蓮工坊原本蒸騰不息的草木花果甜香,似乎也被這驟然轉冷的風刀切割得支離破碎。
趙知樂剛帶安西商隊回坊不足十日。龜茲城輔兵營的悲慘畫面,如同烙印般刻在他心頭,揮之不去。那些麻木的眼神、潰爛的凍瘡、對“餉錢”二字深入骨髓的恐懼……武攸宜的貪婪,如同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扼住了安西唐軍的咽喉。那十塊沉甸甸的“金心皂”此刻應該已在龜茲冰冷的地窖里等待著時機,亦如他此刻壓抑的心情,在等太平公主的雷霆一擊。
連日奔波風塵未洗盡,哈桑老爺的第二批定金與催貨的信函卻已雪片般飛來。香料短缺成了工坊頭頂懸著的另一柄利劍。為了滿足那龐大得令人窒息的訂單,工坊日夜趕工,爐火不熄,空氣中始終彌漫著濃得化不開的混合香氣,如同蜜糖織成的牢籠。
這夜,正是朔風最急時,嗚咽著刮過屋檐,吹得窗欞紙呼呼作響。趙知樂仍在后堂賬房,面前油燈的火苗被門縫里鉆進的冷風吹得搖曳不定,映得賬簿上密密麻麻的數字如同跳動的鬼影。哈桑的催單、賬目的缺口、工坊龐大的開銷,還有太平公主那張深不可測的臉…都壓在心頭。
“東家,西市新來的胡商那批安息茴香到了,品相絕好!價錢……咬死了不肯松口!”管采買的李把頭搓著手進來,一臉愁苦,“還有波斯那邊的藏紅花,這風一緊,海路怕是要斷…”
趙知樂揉了揉眉心,聲音帶著掩飾不住的疲憊:“只要貨好,錢先應下,總得頂過這一陣…”
話音未落——
一種異樣的、令人心悸的噼啪聲,混合著某種刺鼻的焦糊味,突然毫無征兆地穿透了呼嘯的風聲和蒸餾器低沉的嗡鳴,猛地鉆入耳膜!
“什么聲音?”趙知樂霍然起身,帶倒了椅子。
緊接著,一聲凄厲到變調的嘶喊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破了工坊的寧靜夜空!
“走水——!!!”
趙知樂的心猛地沉入冰窖!一個箭步沖出賬房!
眼前的景象,讓他的血液瞬間凝固!
工坊深處,存放著最近高價收購來的整整半倉庫香料、油脂以及部分成品香皂、香露的區域,此刻已成為一片烈焰地獄!
赤紅的火舌貪婪地舔舐著干燥的木梁、浸透油脂的麻袋、堆成小山的香草干花!濃煙如同猙獰咆哮的黑色巨獸,翻滾著、膨脹著,帶著刺目的火星和滾燙的氣浪,從門窗的縫隙、屋檐下瘋狂地向外噴涌!空氣中充斥著油脂燃燒特有的膩人惡臭和無數名貴香料、鮮花被烈焰吞噬時散發出的、令人心痛欲絕的、狂暴的甜香!如同打翻了一座人間天宮的香料庫,又在火神的暴怒中熔為灰燼!
火焰蔓延得極快,貪婪而狂暴。借著風勢,火蛇已經竄上主梁,熾熱的舔舐發出噼里啪啦的可怖聲響,如同惡獸的獰笑。蒸餾區的琉璃冷凝管在高溫下扭曲變形,發出令人牙酸的呻吟。
“救火啊——!”
“香料!油脂!快!”
“水!快提水!”
工坊內外徹底亂了套!所有人都被這從天而降的災難嚇得魂飛魄散。學徒伙計們臉色煞白,在火光和濃煙中如沒頭蒼蠅般亂撞。有人尖叫著端水,可水桶潑向那裹著油脂和干草的烈焰,如同泥牛入海,反而激得火焰竄得更高,嘶吼著炸開一團更猛烈的火星!有人試圖沖進去搶救,卻被灼人的氣浪和濃煙逼了回來,咳得撕心裂肺。絕望的哭喊聲、水潑火焰的嗤嗤聲、木料斷裂的咔嚓聲……響成一片。火光映照在每一張驚恐扭曲的臉上,如同地獄的審判。
完了!趙知樂感到一陣窒息般的暈眩,仿佛被無形的大手扼住了咽喉。這半倉庫的價值…幾乎是他維系整個工坊運轉、完成哈桑訂單、乃至在太平公主面前挺直腰板的全部倚仗!一瞬間,龜茲士卒凍瘡潰爛的雙手和工坊賬本上跳躍的赤字交替閃過腦海,強烈的憤怒和無邊的絕望如同滾燙的巖漿在血管里奔涌!
就在這時,一陣陰陽怪氣的議論聲,如同針尖般刺破喧囂,鉆進趙知樂的耳朵。
“喲!這不是日進斗金的‘玉蓮仙坊’嗎?怎么燒成這般光景了?”
“嘖嘖嘖,聽說存了滿屋子的寶貝,這就……一把火?可見玩物喪志,終究德不配位啊!”
“武大人常說,奇技淫巧不過是些上不得臺面的東西,這不,連老天爺都看不過眼了?”
幾個穿著綾羅綢緞、油頭粉面的公子哥兒,不知何時竟湊到了工坊外圍看熱鬧的人群中。為首一人身材微胖,臉上掛著毫不掩飾的幸災樂禍,說話時眼睛都笑瞇成了一條縫。趙知樂認得他,正是武三思一個八竿子打得著的門生,姓吳,平時就愛在東市游手好閑、欺壓商戶。他身邊幾人亦是哄笑應和,指指點點,看戲般品評著工坊的慘狀。
“玩物喪志?德不配位?”趙知樂死死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嵌入掌心!那點燃燒帶來的眩暈和絕望瞬間被一股更加狂暴的怒火取代!武三思!這哪里是什么天災?!這是警告!赤裸裸的、帶著武家烙印的警告!如同打向安西武攸宜那記重拳前的、轟在他趙知樂腦門上的炮響!燒掉他的貨,毀掉他的根基,掐斷他與太平公主合作帶來的財路!讓他在太平面前失去價值!甚至……是為了掩蓋安西的某些真相?
看著吳胖子那張得意的肥臉和沖天烈焰,趙知樂的眼神,漸漸褪去了所有情緒,只剩下一片駭人的冰冷。怒火沒有燒毀理智,反而如同淬火的寒鐵,讓他的頭腦在極致的危機下銳利到了極點!
“孫老七!”趙知樂的聲音冰冷得能凍結火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帶上幾個人!庫房后墻堆著的生石灰,有多少給我搬多少出來!再去雜物房,把去年清理排水渠剩下的那幾袋硫磺粉也扛來!快!!”
孫老七愣了一下,看著趙知樂那雙寒潭般的眼睛,竟莫名打了個寒顫,一個字沒敢多問,嘶吼著:“都他媽愣著干什么!搬石灰!搬硫磺!”帶著幾個還活絡的漢子,瘋了一般沖向火場側后方。
“李把頭!”趙知樂目光如電,“把所有能找到的厚布、被褥,浸透水!動作要快!所有人聽我調度!不想死、不想傾家蕩產的,給我穩住!”
混亂的場面因為趙知樂斬釘截鐵的命令而強行找回了一絲秩序。趙知樂如同一根定海神針,站在翻騰的火海和混亂的人群前,目光在火場、遠處獰笑的吳胖子、以及奮力搬運硫磺石灰的伙計之間急速逡巡。
火勢太猛!水潑油火只會助其氣焰!必須隔絕空氣!
他猛地想起穿越前簡陋的化學知識——生石灰遇水發熱!硫磺燃燒猛烈可消耗氧氣!賭一把!
他踢開腳下的雜物,指揮著渾身哆嗦的伙計們飛快地將整麻袋整麻袋的生石灰傾倒堆放在火焰蔓延最猛、危及主蒸餾核心區域的地段!又迅速將硫磺粉瘋狂地揚撒覆蓋在石灰堆之上!
“給我把水!朝著石灰堆!”趙知樂自己則操起一根長桿木叉,頂著令人窒息的熱浪和濃煙,狠狠捅向一處被烈火舔食得吱呀作響、眼看就要垮塌燒向蒸餾器核心部件的木柱!火星暴雨般砸落,燙得他手臂上立刻燎起幾個水泡!
“潑啊!”孫老七嘶吼著,一桶冰冷的井水被兩個伙計合力潑向那片厚厚的石灰硫磺混合物!
“嗤——!!!”
一股白色的、滾燙得如同沸湯的高溫蒸汽猛地爆發出來!伴隨著刺鼻的硫磺氣息!幾乎同時,部分揚撒的硫磺粉被石灰遇水產生的驚人熱量瞬間引燃,發出悶響,騰起小股藍色火焰!這片區域的熱量和毒煙驟然提升!
但趙知樂賭贏了!
這劇烈的化學反應并非無用。爆發的高溫蒸汽和氣浪,如同一個短暫的、狂暴的氣團炸彈,猛地掀翻了附近正在燃燒的、相對輕薄的物料,瞬間抽空了下方小范圍的可燃氣體!更重要的是,大量揚起的石灰粉塵和尚未燃盡的硫磺,如同天女散花般紛紛揚揚落下,形成了一層厚厚的、短暫的“窒息層”,覆蓋在火勢兇猛的邊緣區域!火焰竟然肉眼可見地萎靡了一下!仿佛被這突如其來的、充滿化學硫磺味的“怪霧”噎住了喉嚨!
“有用!真的有用!”孫老七抹了一把被汗水和灰燼糊住的臉,又驚又喜!
“別停!繼續!堆石灰!撒硫磺!看準方向潑水造蒸汽!”趙知樂聲音嘶啞而亢奮,手中的木叉再次狠狠捅向另一處險地!那蒸餾核心區域搖搖欲墜的部件,暫時遠離了火舌的直接威脅!
救火的伙計們士氣大振!在趙知樂精準的指令下,用這種匪夷所思的“石灰硫磺蒸汽彈”戰術,硬生生在翻騰的火海邊緣撕開了一道缺口!如同在沸騰的巖漿表面筑起一道泥石流堤壩!雖然無法徹底撲滅大火,卻頑強地將火勢限制在了原有倉庫區域,保住了核心的蒸餾區和剩余大半成品!
火焰最終在黎明時分耗盡了氣力,漸漸熄滅。倉庫所在的區域,只留下一片猙獰的斷壁殘垣,焦黑的木梁像怪物的肋骨般支棱著,冒著縷縷青煙。刺鼻的焦糊味和香料燒毀后殘留的怪異氣息混合著石灰的嗆人粉塵,彌漫在整個工坊上空。大地一片狼藉,到處是濕漉漉的灰燼、融化的油脂凝固物、燒成焦炭的香草灰團……還有無數泡在泥水里、半焦半爛的綾羅布匹。廢墟中冒著絲絲白氣,那是石灰最后的余熱。
伙計們如同虛脫般癱坐在地上,臉上分不清是淚水、汗水還是灰燼,神情麻木。孫老七一屁股坐在還滾燙的灰堆旁,嘴唇哆嗦著,聲音沙啞得不像話:“毀了…都毀了…半年的心血…半年的盼頭啊…”
那值半條街的香料,那還沒交付給哈桑的香露成品,那準備換金餅的貨物……都在這場不知是天災還是人禍的烈火中化為烏有。
趙知樂靠在半傾塌的、焦黑的蒸餾器銅架上,手臂上是剛才救火時燙出的水泡和刮出的血痕,火辣辣地疼。他望著眼前這一片絕望的廢墟,比清晨的寒風更冷的是心頭那股寒意。吳胖子等人早已不見蹤影,但那“玩物喪志”的譏諷猶在耳邊。武三思……這條毒蛇,已不僅僅是警告了,他要直接將“玉蓮齋”燒成灰燼!這把火,燒斷了他的財源,更燒得他在太平公主天平上的分量急劇縮水!他拿什么去應付哈桑?拿什么去應對太平?龜茲的證據又如何上達天聽?
他緩緩蹲下身,手指無意識地劃過濕冷的灰燼,指尖沾滿了油膩的污黑,冰冷刺骨。灰燼下,似乎有什么硬物。他撥開焦黑的木炭和濕泥,指尖觸到一個冰冷、帶著焦痕的小東西。
他捻起來,借著初晨微熹的光線看去。
那是一枚半熔化的銅扣,被燒得扭曲變形,部分地方熔融后又凝固,顯出丑陋的疙瘩。但在扣子勉強還能辨認的殘余表面,卻清晰地凹刻著一片模糊的羽毛狀紋路——武氏家族內部心腹武士佩戴腰牌上的獨特徽記!
不是意外!絕不是!
趙知樂攥緊了這枚滾燙得如同烙鐵卻又冰冷刺骨的銅扣!武氏!果然是武氏!武三思這條盤踞在權斗場上的蝎子,亮出了它的毒刺!
他將銅扣死死攥在手心,那鋒利的熔融邊緣嵌入掌心,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痛感讓他混亂的思緒猛地收束、凝聚,如同千錘百煉的劍鋒!廢墟的冰冷中,一股壓抑到極致后陡然爆發的狠戾和絕地反擊的意志無聲沸騰!
“東家!東家!不好了!”一個學徒跌跌撞撞地跑來,臉上滿是新的驚恐,“阿蠻…阿蠻姐她…她天沒亮就出去了!”
趙知樂瞳孔一縮:“去了哪兒?!”
“她…她聽說城西斷龍崖那片的野石峰底下,有寒露蜜(蜂蜜),最好的那種!能賣出天價!她說…說作坊遭了災,要去找些金貴的蜜回來應急…”學徒幾乎要哭出來,“可這季節!那崖上全是冰掛!她又是一個人去的!咱們派去找她的人說…說看見崖頂飛了好大一片金環蜂!像是被人驚怒了!沒…沒看到阿蠻姐下來!”
斷龍崖!寒露蜜!金環蜂!
趙知樂腦海中瞬間閃過洛陽附近最險惡山崖的傳聞——萬丈絕壁,常年冰滑難攀!而那金環蜂,毒性猛烈,性子最是暴烈!此刻天寒霜重,正是它們將蜂巢護得最死的時候!阿蠻定是為了彌補作坊損失,冒險去采那珍貴的崖蜜!觸怒了蜂群!
驚懼如同冰水澆頭!他霍然站起,顧不上渾身的灼痛和一夜鏖戰的疲憊!“孫老七!清點人手!帶上所有能用的繩索火把驅蟲藥!跟我上斷龍崖!快!!!”
斷龍崖名不虛傳。孤峰兀立于洛陽西北群山之中,嶙峋陡峭,直插云霄。一夜北風,已將半山以上徹底染成了冰雪世界。巨大的冰掛如同凝固的瀑布,層層疊疊地垂掛在黑色的崖壁之上,在午后的慘淡陽光下閃爍著瘆人的寒光。崖下的寒氣逼人,呵氣成霜。
趙知樂帶著孫老七等七八個精悍伙計,艱難地穿行在覆雪的山路上,留下深淺不一的腳印。越靠近阿蠻可能攀爬的陡坡,山勢越顯猙獰。
“就在上頭!前面崖口窩風處!”一個熟悉地形的伙計指著高處一處凹陷。
順著方向仰頭望去——趙知樂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
只見離地數十丈高的峭壁凹陷處,一大片巨大的、如同朽木般的深棕色蜂巢倒掛在一塊突出的巖石下方!此刻,那巢穴周圍,無數拇指大小、通體暗金、尾部閃爍著刺目黃環的恐怖蜂群正如同被激怒的沸騰金云,發出令人頭皮發麻的密集嗡鳴,瘋狂地飛旋、沖撞!它們是寒風中最后一批活性的蜂群,守護著蜂巢中最后的儲備。
而在那蜂巢右側,不足一丈遠、一片尚未被冰雪完全覆蓋的陡峭石壁上,一個嬌小的身影正緊緊貼著冰冷的巖石!正是阿蠻!
她穿著一身便于攀爬的窄袖短褐,手腳并用,掛在一道幾乎垂直、且覆蓋著薄冰的巖縫邊緣!那巖縫狹窄濕滑,根本不足以安穩立足,她只能靠指尖死死摳著巖石微小的凸起,腳下僅有兩三寸見方勉強踩踏的嶙峋棱角!整個人如同風中的落葉,又像是黏在冰面上的一只螞蟻,隨時可能被摔得粉身碎骨!更要命的是,因為距離那憤怒的蜂群太近,已經有幾十只金環毒蜂如同發現目標的惡神,脫離了巢穴周圍的大部隊,開始盤旋著朝阿蠻襲擾過去!她顯然早有防備,臉上包著厚厚的粗麻布頭巾,只露出眼睛,但驅蟲藥似乎已經無法驅散這些狂暴的金環蜂,她的頭巾上、手臂上,已經有幾只毒蜂在瘋狂地蜇刺!
“阿蠻——!!!”趙知樂嘶吼一聲,聲音在冰冷的山谷中回蕩。
崖壁上的阿蠻似乎動了一下,艱難地往下看了一眼。隔著高遠冰冷的距離,趙知樂依然能清晰地看到她那雙眼眸中的一抹驚惶和……痛楚!她甚至無法用手去驅趕頭臉上的毒蜂!任何多余的動作都可能導致平衡崩潰,萬劫不復!
“快!繩子!想辦法把驅蟲煙霧弄上去!”孫老七急得眼睛都紅了,吼道。
“不行!”趙知樂目眥欲裂,緊緊盯著阿蠻的位置和那些狂暴的蜂群。點煙?山風倒卷!煙霧根本飄不上去,反而可能嗆到她!驅蟲藥撒上去?隔著幾十丈高,根本沒用!
“繩梯!”趙知樂一把奪過伙計們帶來的最長最結實那捆大繩梯,那本是工坊庫房用來登高取料的,“老七!你們幾個!把這頭死死拉緊!綁在下面那棵老松樹上!”他指著崖底一棵虬勁的歪脖松。
“東家!您要干什么?這太險了!”孫老七魂飛魄散。
“少廢話!拉緊!”趙知樂吼著,已不由分說地將繩子另一端牢牢系在自己腰間!這繩梯有近十丈長,能極大地縮短救援距離!他脫下沾滿灰燼和污物的外袍,露出里面的短打,又抓過一把濃烈的驅蟲藥粉胡亂抹在頭臉和手臂上,顧不得刺鼻嗆人。眼睛死死盯住阿蠻上方大約三丈處、一塊探出崖壁的、相對穩固的鷹嘴石!
他深吸一口崖底冰冷的寒氣,如同吸入了萬千根冰刺,隨即猛地發力!
動作!如同搏命!
趙知樂抓住繩梯,借著下方孫老七等人死命拉緊的基礎,手腳并用,如同最原始的巖羊,開始向陡峭冰滑的崖壁發起沖擊!冰冷尖銳的巖石棱角刮破了他本就被燙傷的手臂和小腿,留下道道血痕!濕滑的覆冰處,身體一次次驚險地打滑,全靠繩索的拉扯和驚人的爆發力穩住重心!每一次向上挪動,都耗費著巨大的體力。呼嘯的山風拉扯著他的身體,如同墜落的秤砣。那幾十只瘋狂的金環蜂因為下方陌生動靜的靠近,變得更加狂暴!
阿蠻在離他上方不遠的位置,也看到了趙知樂這不要命的舉動!她的眼中瞬間涌上了震驚和無措的淚水:“東…東家!別上來!危險!回去!!”
趙知樂根本無暇回應。他的全部心神、全部的力氣,都傾注在那塊探出的鷹嘴石上!三丈!兩丈半!一丈半!眼看離目標越來越近!
突然!
“咔嚓!!!”
一聲輕微卻令人魂飛魄散的斷裂聲,從阿蠻頭頂上方那片掛滿冰錐的巖壁傳來!仿佛死神的冷笑!
一片半丈寬、凍得酥脆、又被下方阿蠻的體溫和震動松動的風化石板,猛地從她頭頂剝離!帶著上面垂掛的無數冰棱,如同崩塌的冰川,轟然向下砸落!
“當心——!!!”趙知樂目眥欲裂!電光火石間,他根本來不及思考!借著腰間的繩索猛地一腳蹬在崖壁上,整個身體蕩出一個危險的弧線!他伸出雙臂,不是去拉石頭,而是用盡全力撲向阿蠻!
就在巨石帶著冰棱滾落的千鈞一發之際,趙知樂的右臂狠狠地環住了阿蠻的腰!借助著飛撲的勢頭和繩索的慣性,兩個人如同被狂風卷起的落葉,在漫天雪沫般的冰晶中朝著遠離滾石的方向猛地蕩了出去!
轟隆!!!
巨石挾裹著冰雪,擦著兩人剛剛蕩開的軌跡,重重砸在他們剛才立足的巖壁位置,發出沉悶的巨響,隨即又翻滾著墜入深不可測的崖谷!
死里逃生!
然而危險遠未結束!
就在趙知樂抱住阿蠻飛蕩的瞬間,那幾十只一直盤旋攻擊的金環蜂被這劇烈的震動徹底激怒!如同復仇的金色閃電,密密麻麻地撲了上來!它們無視驅蟲藥粉,瘋狂地落向趙知樂和阿蠻相貼的身體!更要命的是——部分巖壁滾落時砸中了崖底孫老七他們借力的繩梯!
哧啦——!
下方再次傳來令人心膽俱裂的崩裂聲!繩梯因為承重陡增和巖石沖擊,關鍵位置眼看就要被崩斷!趙知樂和阿蠻身體驟然一沉!下墜感瞬間傳來!
趙知樂腦中一片空白,只剩下最原始的本能!他將阿蠻死死護在懷里,將背迎向蜂群!
“抓緊我!!!”
他吼聲嘶啞,帶著破釜沉舟的絕然,另一只空閑的手猛地抓緊了旁邊巖壁上能觸及的一切凸起!
阿蠻緊閉雙眼,將頭死死埋在趙知樂劇烈起伏的胸膛前,雙手死死抱住他滿是汗水和鮮血的腰背。耳畔是毒蜂翅膀高速振動的死亡嗡鳴,是趙知樂粗重的、擂鼓般的心跳!一股強烈的酸澀和無法言喻的暖流猛地沖垮了她的所有堤防,淚水瞬間洇濕了趙知樂的衣襟。就在墜落的邊緣,她感受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可以付出生命去托付的悸動。
兩人在半空擺蕩驚魂片刻,趙知樂拼盡全力借著一塊凸石才穩住了身形。下方,孫老七等人幾乎把牙都咬碎了,用身體死死拖住即將斷裂的繩梯!最終有驚無險。
回城的路仿佛格外漫長。月上中天,清輝遍灑庭院。劫后余生的兩人,疲憊不堪,默默坐在工坊后院的殘破石階上。空氣里依舊彌漫著焦煙和灰燼的味道,與清冷的月色格格不入。
趙知樂小心翼翼地解開臨時纏在臂上止血的布條,露出被巖石刮得血肉模糊的傷口和救火時燙出的幾個燎泡。疼痛后知后覺地襲來。阿蠻沉默地取來了水盆和干凈的布,還有一小罐質地清涼、散發著淡淡藥香的凍瘡膏——那是工坊的副產品之一,專門對付龜裂凍傷。
“東家…”她聲音低得如同嘆息,帶著殘留的驚悸,“我…我…”她想說自己魯莽連累了大家,想說蜂群太毒,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趙知樂本想斥責她不顧生死,可話到嘴邊,看著眼前這張滿是劫后余生的蒼白臉龐,想起崖壁那一瞬間不顧生死的相擁相護,心頭一軟。他搖搖頭:“先處理你的傷。”
他強忍著臂上的痛楚,接過藥膏:“蜇傷在哪?我看一眼!”語氣雖然干澀,卻帶著不容拒絕的命令。
阿蠻輕輕摘下了那層被毒蜂蜇刺破洞、沾染血跡的粗麻頭巾,露出的臉頰和左側太陽穴附近,果然有數個紅腫異常、觸目驚心的蜇痕,其中兩處周圍皮膚已經開始發青!
趙知樂倒吸一口冷氣!金環蜂毒竟然如此猛烈!他不敢遲疑,顧不得男女之別,用手指挖出一大塊清涼的凍瘡膏,動作盡量輕柔地涂抹在阿蠻臉上的紅腫處。指尖觸及到她灼燙顫抖的皮膚,心中涌起難言的心疼和酸澀。
“還有哪?”他問。
阿蠻默默地抬起雙臂,手臂上也有幾處紅腫。趙知樂低頭,輕輕為她涂抹藥膏。那纖細的手臂上,除了紅腫的蜇痕,竟布滿了深淺不一的劃傷和擦傷,顯然是在崖壁上掙扎時留下的。他的動作更加小心翼翼。
“手。”趙知樂又道。剛才在崖上,她的手一定支撐了巨大的重量。
阿蠻猶豫了一下,還是輕輕攤開那雙沾滿泥灰血污的手掌,伸到月光下。趙知樂借著清冷的月輝看去,瞬間仿佛被什么東西狠狠刺了一下,呼吸都窒住了!
那是怎樣的一雙手!
與他想象的不同,那手掌不但不細嫩,反而極其粗糙!掌心內,一層層厚厚的、如同老樹皮般的黃硬老繭交錯重疊,摸上去如同砂紙,又像一顆顆堅硬的小礫石!指尖因常年勞作而粗短變形,指甲縫里塞滿洗不去的黑色污垢。幾處明顯的裂口深可見肉,邊緣紅腫發炎。這是常年與粗重的活計、與泥土、與粗糙的器具打交道的手!是被生活和磨難無情磋磨出的印記!這雙手與“玉蓮齋”那些精美奢華的香露、香皂,形成著何等慘烈而諷刺的對比!
月光靜靜地流瀉在她掌心,那厚重的繭如同大地的傷痕,無聲訴說著無言的艱辛。趙知樂鼻尖猛地涌上一股強烈的酸楚。他用最柔軟的布角蘸了清水,一點點擦拭掉阿蠻掌心的泥污血漬,動作輕柔得如同對待稀世珍寶,唯恐再加重一絲傷痕。那粗礪的觸感摩擦著他的指腹,帶來一種奇異的、沉重的心疼。他一點一點、極其緩慢地將清涼的藥膏涂抹進她手掌上的每一道裂口、每一圈厚繭的邊緣。
阿蠻始終低著頭,身子微微顫抖。她能清晰感覺到趙知樂指尖劃過掌心厚繭時那瞬間的停滯和隨之而來的、近乎虔誠的輕柔。那指腹的溫度透過冰冷清涼的藥膏傳來,帶著一種從未有過的、被鄭重對待的奇異感受。從小到大,這雙手承載了多少苦難和輕視?它們只配在污泥里掙扎,從未沐浴過如此溫柔的月光。一股莫名的委屈與從未有過的悸動如同藤蔓般交織纏繞,酸澀地堵在喉頭,讓她的眼眶再次發熱。
趙知樂專注地涂抹著,心中同樣翻騰著復雜難言的波瀾。這雙布滿礫石般繭子的手,曾在冰冷的灶臺下為他點燃過炊煙,在污濁的水渠里為工坊搬運過垃圾,在紛亂的市場中為他搶購過香料…甚至今夜,為了挽救工坊的災難,它們又攀上冰冷的絕壁,無畏地迎向狂暴的蜂群!這些厚繭,曾是他眼中模糊的、屬于底層仆役的艱辛符號,可今夜,在如水的月光下,它們無聲地刺痛了他!原來這就是在他“日進斗金”背后,真正撐起一切基石的真實。一種混合著心痛、歉疚和從未有過的親近感,悄然滋生,在這彌漫著灰燼氣息的月夜里無聲流淌。
空氣中彌漫著藥膏清苦的氣味,還有劫后余生的沉默。月色清輝,籠罩著這廢墟旁的兩人。一方小小的凍瘡膏,連接著粗糙受傷的手掌和同樣帶著傷痕的手臂,在慘淡的月光下,靜靜地訴說著一場無聲的救贖與破繭而出的暖意。
就在這時,一陣極輕微的腳步聲從院門口傳來。兩人瞬間從這微妙的氛圍中驚醒,迅速收回手。
一個青衫小帽、面白無須、作宮中內侍打扮的小太監,在月光下如同幽影般出現。他對院中的破敗狼藉視若無睹,目光徑直落在趙知樂身上,聲音不高不低,帶著內廷特有的平板腔調:“趙東家,上官大人命奴婢送來此物。說是吐蕃小邦新近進貢的小玩物,擱在尚藥局也是白占地方,聽聞東家工坊遭遇不幸,或可用其氣味壓一壓焦土煞氣,聊表寸心。”說著,雙手遞上一個樸素無華卻嚴絲合縫的青玉小方匣。
上官婉兒?
趙知樂心中一凜,起身接過,沉甸甸的。打開匣蓋的瞬間——
一股奇寒無比、仿佛從萬古冰峰上鑿下的清冽氣息,瞬間彌漫開來!匣內,是幾粒大小不一、形如蓮子、通體潔白如玉的種子!表面覆蓋著一層薄如蟬翼、冰晶般的淡藍色絨霜,在月光下泛著幽幽的微光!沁人心脾的寒意直透掌心,甚至連帶著整個庭院中無處不在的焦糊味,仿佛都被這股寒氣短暫地滌蕩壓制了下去!
雪蓮籽!而且是剛剛采摘不久、蘊含無盡冰寒生機的最頂級的雪山絕品!尋常人根本無從得見!
趙知樂心中劇震!這不是什么壓煞氣的玩物!這分明是一份千金難買的厚禮!更是無聲的援手!上官婉兒此刻送來此物,意義絕不簡單!她代表誰?太平公主?抑或是…那位深居宮闈的狄閣老?這吐蕃的種子…莫非預示著下一個風起云涌的漩渦方向?
“還有一事,”小太監依舊面無表情,語氣卻微微壓低,“狄閣老府上的老家人,請奴婢順道帶話:三日之后,金烏墜潭之時,請趙東家務必過府一敘。閣老聞聽工坊變故,頗為念想。”
狄仁杰!三日之后!金烏墜潭(日落)之時?
趙知樂捏緊手中那冰涼刺骨的青玉匣,如同握住了另一道無聲的霹靂。安西的炮響剛過,武三思的大火焚城,狄仁杰的雪蓮籽和月下之約接踵而至!
這雪蓮的寒息壓下焦臭,如同凜冬的刀鋒斬向秋后的殘燼。金風摧玉樹,灰燼里藏殺機;錦鱗躍寒潭,月下伏火雷。工坊的火熄了,人心之焰才剛燃起。